朱瀚看着案上散开的碎片、粉包、布条,神色像江面上的一块石,沉而稳,“未时之前,钱庄的线会来;戌初之前,西陵驿的船要封。把两处一对,差不多就收口。”
“那——”童子想了想,“今夜还去驿上?”
“去。”朱瀚道,“不过这次不须多火把。把昨夜用过的‘短灯’备足,把绳网换细眼,把铁爪换木钩,别伤到船板,下水的多选会潜的。”
“遵命。”
未时过半,“丰亨”的账线送到校场,几名里正围成一圈,照着日期把票据摊开,用绳头一串,像串起一条条褪去油渍的腊肠。
朱瀚扫了一眼,手指落在其中三处红点:“这里、这里、这里。后脚是‘永通’,前脚是‘聚义仓’,中间多绕‘东门酒坊’的账,票面一上七一落七。把这三处的人叫来,当众问。”
人群一阵骚动。东门酒坊许东家战战兢兢站出来:“小人只是卖酒的,前几天才知被人借道。愿赔、愿认。可手下……”
他咬了咬牙,“是我管得不严。”
“你把灶火留住了。”
朱瀚道,“这会记在你账上。你给百姓熬药的热水,免三日钱。”
他说完,移开目光,“‘永通’的人今早已押来,‘聚义仓’也封了。你们要认的,把该吐的吐出来。吐得干净,路可留;吐不干净,路就到此为止。”
话落下,风像忽然止了。许多眼睛同时看向台前。
有人吞唾沫,有人握拳,有人背过手,肩膀挺直了些。
戌时将至,西陵驿两岸又静又冷。
桥影象一根横在水上的墨线,黑里透着一点寒光。
这一回,火把都包了布,灯芯剪得极短,亮点像河面上散落的几颗米粒。木钩、细网、短竹签,各就各位。
“来。”孙彦同压低声音,指着远处一抹比夜更深的影,“那是第一只船。”
三只窄船滑来,几乎贴着水面。
为首的梢公换了一个,斗笠压得更低。靠近桥影时,第一只船的灯忽然灭了,第二只船才亮,像叼接了一口气。
桥下两侧同时传来极轻的口哨,细网骤起,像两张无形的幕,把船腰一裹;木钩噗噗落水,钩住舷沿,“吱”的一声轻响,木钩吃木不伤板。
梢公一惊抽刀,竹签已先他一步点在刀背,“叮”的一声,刀偏了半寸。
“别动。”朱瀚立在桥上,声音不重,却压住了水声,“昨日之路,今日到此。”
小船上几人对视一眼,终究松了手。
浮板被撬起,暗仓里的粉包迁出,包上油纸反着些光。
朱瀚割开一角,凑近一嗅,转手递给孙彦同。孙眉峰一挑:“这回掺了麝,想压掉药腥。”
“压不住。”朱瀚把包一合,交给身后差役,“封存。梢公押下,船照例拉上岸,明日校场验粉时一并摆出来。”
岸边的芦苇被风压得“簌簌”响,像是谁在暗中叹气。
朱瀚回头看了一眼黑压压的河面,眼神淡了下去,像把一扇门轻轻带上。
回到城时,夜已深,校场仍亮着,像一个顶风站着的灯棚。
温梨在案角煮水,水咕嘟咕嘟翻滚,她把壶嘴对着火,眼睛被水汽映得柔了些。
童子迎上来,报了一句:“印房轮坐已定,明日午刻换班。钱庄账线核完,有两条支线通向一家布店和一家纸铺,里正已经去请人。”
“好。”朱瀚提起盏,仰头喝水,唇边带着热气。
他把盏放回桌上,抬眼看向棚外一片静静的黑,“明日午后,把所有物证按‘路’摆开:山圃、药农、文房、印坊、聚义仓、永通、钱庄、驿站、酒坊、铺子、印房。谁来,看谁。谁要问,答谁。让这条路在天光底下走一遍。”
童子点头,转身去画一条长长的“路图”。
他铺开长纸,蘸墨,起笔如刀,第一笔落在“山圃”上,沿着“药农”挪到“聚义仓”,又折到“永通”,最后抵到“校场”。
每一处,他都留下一格空白——那是给百姓的脚印的。
半夜的风更冷了些,棚下的灯却越烧越稳。
朱瀚坐回案后,抽出一张白纸,分行写下几句告示:
“凡市上药,皆先验,验后方行。凡入城药,皆先问,问后方入。凡卖药者,得名列‘真’牌为荣;凡藏毒者,挂名于‘伪’牌以耻。此后常设验棚,四方可来,昼夜不绝。”
他写毕,搁笔,揉了揉眉心。童子端来一只小木盒:“王爷,您收着。”盒里是新削好的竹签、备用的细绳、两只小瓷碟,一应俱全。
“好。”朱瀚合上盒,放到袖里,“明日还要用。”
“王爷,您——”童子刚要劝他歇一歇,远处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差役翻身下马,气还没喘匀,就抱拳道:“启禀王爷!府城东南的‘新桥’上,今夜有人撒了细粉,风一吹,往桥下的水里飘。巡河的说味不对,怕是又在‘借河’!”
“马上去。”朱瀚站起,取起木盒,转身上马。
童子提缰相随,温梨把壶盖扣上,朝他点点头。
朱瀚冲她略一颔首,衣袂一掠,驭马入夜。
夜风裹着河味直往脸上打,灯火被风压成一线。
新桥的桥面在月下泛白,桥上果然有被撒过的粉痕,沿着桥栏像一串消散的花边。
河里浮着一层眼睛看不见、鼻子能嗅出来的薄香,像某种久坐不散的阴影。
“围住两头,”朱瀚勒马,“先扫干净桥。”
捕快们把湿布拖过桥面,把粉压进布里,再把布塞进水桶密封。
朱瀚沿桥缓缓行,目光落在桥侧石缝间的黑影。
一只盏口大小的陶瓷小盘被卡在石缝里,盘底涂蜡,盘里余粉未尽。
他伸指一勾,小盘落入掌心,粉沾在指腹,带着熟悉的凉。
盘底刻了一枚极细的小字:“七”。
“‘七’。”童子皱眉,“又是尾数。”
“把盘封了。”朱瀚把小盘放进盒,抬眼看河面,“明日,把‘七’单挑出来,让钱庄掌柜当众解释。”
他把马头一拨,回望校场方向。远处那一方灯,稳稳地立在黑里面,像一口不肯灭的火。
他压低声音道:“童子,等案路摆完,我们再去一趟山圃。”
“还去?”
“去。”朱瀚轻轻吸了口带着河湿的夜气,声音低而宁静,“路从那里起,也得在那里教到最牢。把根理顺了,枝上就不易长歪。”
他一夹马腹,蹄声一下紧起来,像一串密匝的鼓点,沿着河岸击打夜色。
身后风声呼呼,前面灯火一点点近。
新桥的风彻夜未止,河面像被刀背抹过,泛着一层薄冷。
天色翻白的前一刻,校场的灯仍在;锅火收了半成,木牌靠着柱子,墨色未干。
朱瀚把“七”字小盘封进木盒,回身只说了一句:“回去合线。”便策马折返。
晨雾里,童子顶着寒气小跑跟上:“王爷,‘丰亨’账线还在补,掌柜说能把每一个‘七’对到一个人头上。”
“叫他把人头先放一边,先把路画完。”
朱瀚淡声,“路清了,人再落。”
回到校场,里正们正照着昨夜的吩咐把“路图”一格一格添上铺名。
木桌另一侧,几方石印摆开,刻匠们围着看,有人咬着唇,从刀口里辨认谁的手。
温梨把第一壶水抬上来,壶嘴在火上“嘶”地吐气:“热得正好。用嘴说的,搭配手里的热,记得牢。”
“好。”朱瀚把盏递给旁边一名里正,“喝了去教。”
话没落稳,东门方向就有人推搡着进来,是昨夜福生药铺的掌柜。
他一头冷汗,怀里护着一小卷油纸:“王爷!阿旺认了送粉的人,他说那人叫戚二,常往印房门外晃,帮着跑腿拿印泥,还兼着给同源行送封签。
阿旺昨夜还想躲,戚二天不亮就来敲门,要他把粉塞进两家的药里,阿旺不敢答,他就撬柜子——被掌柜我堵住了,那贼扔了这卷东西就跑。”
“拿来。”朱瀚接过油纸,慢慢剥开。
里头是一迭细薄的封条纸,每张边缘都用线刻过暗纹,纹路连起来是一条极浅的曲线,曲线末端恰好能嵌住“永通”两字的一横,远看无异,近闻却带着桐油香。
他抬眼看童子:“把戚二的相画出来,贴在‘可疑’牌旁边。谁见过,谁指认。”
“记下。”童子飞快描稜勾角,又冲掌柜一笑,“掌柜,阿旺做得对。柜子要你守着。”
掌柜连连点头,眼里红了一圈,拱手退下。
“王爷。”一名印匠从石印堆里抬头,声音粗硬,“这两枚小戳是我打的,但我不知他拿去干甚。来人说要盖账册,我看钱给得齐,石也刻得顺手,就刻了。若要认,我认刻。”
“刻字人认刻,印房认印,书吏认字,各认一分。”
朱瀚不斥,只道,“你把刀法当众示一遍,教他们怎么看你刻过的痕。以后谁拿着像你刀的戳,却没从你手里出,你先认得出来。”
印匠憨声应下,抓起刻刀,顺手在一块废石面上拉了三刀,刀路浅深、收尾起笔,旁观的人一看便知其异同。
童子“啪”地把这块废石也立在案边,写了两字:“辨印”。
一名里正走来,在“路图”空格里添了“新桥”,又在旁边写一个小小的“七”。
朱瀚点一点头,把昨夜小盘拿出,放到“新桥”一格里,淡淡道:“桥下的水,还留味。今日午后,叫水手、桥夫都来闻一闻,记住这股‘陈醋冷香’。以后谁夜里撒粉,桥边人先知道。”
“是。”里正应下,背着手走开,嘴里低低背:“陈醋冷香,陈醋冷香……”
“王爷。”童子突然压低声音,“山圃的人到了。”
校场口,一队肩挑背负的药农进来,衣裳上还带着半山的泥。
为首的老药农昨日请教过,这会儿把一个小竹匾举得高高的,匾里放着两捆草,一捆是他清晨新挑的柴胡,一捆被红绳缚着,上面插了一根柳枝:
“这是我们按您教的,一株一株套绳、闻味、看丝挑出来的。红绳这捆,是昨夜有人塞在我们棚边,说给工钱要我们‘凑一凑’。我没应,把它绑了带来。”
朱瀚接过,捻了捻红绳那捆,指腹感到细密的丝缕,他抬眼:“你们谁见过塞东西的人?”
药农们互相望,半晌,一个沉默的中年男人抬手:“我见过他在坳子边挖老罐,戴斗笠,手很白,指节上有墨。身上不臭药,反倒有点文房味。”
“文房。”童子“啧”了一声,“又绕回去了。”
“嗯。”朱瀚撸起袖口,“你们留下十个人,跟着童子在校场教;剩下的跟我回山。今天图不在纸上画,在地上画。”
“现在就走?”老药农一愣。
“现在。”朱瀚答,语气像把钉打进山骨。回首对童子道,“你看住校场,印房轮班、钱庄对线,按时替换。若有‘舌头甜’的来搭话,先让他在‘真牌’前站一刻钟,再说话。”
童子笑:“谁都要在‘真牌’前站一刻钟,这规矩好。”
去山的路仍旧湿,昨夜的潮没退干。
山腰风更冷,晒棚下的草索被风吹得“唰唰”作响。
到坳子,老药农指了指昨日挖出的罐坑旁边一块新翻的土:“昨夜风大,这里又有人动过。”
“别踏。”朱瀚举手,人群在坑边围成半圈。
他弯身,用短刀尖轻轻拨动土面,不多时,刮出一条细软的麻绳头,绳端连着一小团油纸。
他不急着拉,沿着绳走向顺着刮开,露出一只扁平的泥罐。
泥罐周身抹了蜡,蜡里嵌着少量石渣,防鼠、防潮,显是熟手。
他把蜡封一点点剥开,扭开罐口,湿凉气扑面。
罐里不是粉,是几株整根的断肠草,根部还带着泥,茎节分明,叶面抹了薄薄一层油。
老药农一看便怒:“这是要让我们自己‘看不清’!抹了油、叶发亮,像柴胡。”
“油里掺了密蒙花粉。”朱瀚取一点,搓散给几个药农闻,“掩苦。”
“掩得了一个鼻子,掩不了十个。”
老药农哼了一声,把匾往地上一拍,“王爷,我们在坳子边把法子教一遍,谁来塞谁的油草,就在这里当场撕。看他还敢不敢往棚边丢。”(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