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龟年背着那张以锦囊包裹的古琴,沿着蜿蜒山道,独自一人,默然南下。
紫色的大雪仍在飘洒,将他孤寂的背影勾勒得时隐时现,最终彻底融入茫茫雪幕,消失在山路的尽头。这个曾威霸临淄、掌控庞大地下势力半生的男人,走得决绝而简单,除了那象征着他过往身份与精神寄托的琴,身无分文,了无牵挂。前方是帝都长安,那里有他的恩师,或许也有他试图重新攀爬的仕途阶梯。对他而言,旧的一页已然随着幻乐府的倾覆和东皇钟的寂灭而翻过,人生仿佛被这场奇异的紫雪洗过,亟待在一片素白中,落下全新的、未知的第一笔。
山巅之上,刘懿久久伫立,目送那身影消失,心中并无多少轻松,反而更添几分复杂的沉重。他转身,再次凭栏,眺望脚下渤海的汹涌大潮。潮水在紫雪纷飞中呈现出一种暗沉的颜色,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撞击着悬崖下的礁石,发出闷雷般的咆哮,碎成万千雪白泡沫,旋即又被新的浪头吞没。这翻腾不息的景象,恰似他此刻的心潮,激荡澎湃,难以平静。
昨夜种种,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飞速闪回。从人间到东皇钟内那诡谲的“囚笼”,从与东皇太一谈判时的生死一线到坠入绝望深渊,再从青丘九尾舍身相救的紫白光华中重返人间……短短两三个时辰,他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奇幻玄妙,更品味了深入骨髓的恐惧与卑微。那种生死完全操于他人之手,挣扎求生却如笼中困兽般的无力感,像一根冰冷的刺,深深扎进他的灵魂深处,恐怕此生都难以拔除,永生难忘。
海天苍茫,风雪凄迷。刘懿的视线有些模糊,他抬手用力揉了揉被风雪刺得生疼的眼睛。就在这时,他瞥见下方波涛间,竟有一叶孤舟,在起伏的浪尖顽强地漂荡。舟上,一抹熟悉的红色劲装身影,如同风雪中不肯熄灭的火焰,持剑而立,正仰头凝望着山巅。是乔妙卿。她不知在此等候、守护了多久,任凭风雪侵袭,海浪颠簸,只为确认他的平安。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更深的酸楚,猛然冲上刘懿的心头,哽住了他的喉咙。他不禁低声喃喃,诵出《诗经》中的句子,声音沙哑得几乎被风涛吞没:“溯洄从之,道阻且长……”追寻的道路如此漫长险阻,但始终有人,在逆流中守望。
孤舟上的乔妙卿,似乎心有灵犀,看到了爱人安然的身影。多日的担忧、恐惧、孤身涉险的艰辛、以及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瞬间冲垮了她的坚强。她再不顾什么仪态,抬手用力挥动,迎着呼啸的风雪,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山巅放声高歌。歌声清越而激荡,穿透风雪涛声,清晰地传到刘懿耳中:
“君有长剑兮,守我家园;我有痴心兮,待君回还;两心无悔兮,悠悠青山!”
歌声入耳,刘懿浑身剧震。他猛然想起昨夜自己被困东皇钟时,那个被自己刻意压在心底不敢细想的细节——乔妙卿是如何找到极乐岛,如何请动青丘九尾的?
此刻,答案伴随着无边的痛惜与爱怜,如潮水般涌来。他仿佛看见,在那个杀机四伏、孤立无援的夜晚,他天下第一美人的妻子,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忍受着噬心的孤寂与恐惧,独自来到这寒冷的田横山下。她望着漆黑刺骨的海水,没有半分犹豫,纵身一跃,投入那侵肌蚀骨的寒流。一个从小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家小姐,凭着怎样一腔孤勇与痴念,忍着万千苦寒,拼尽全力在黑暗冰冷的海水中挣扎、前行、游啊游……就在她力竭将死、意识模糊之际,终于抵达了那座传说中的极乐岛。是她,找到了青丘九尾,是她,以某种方式打动了那只上古灵狐,才换来了那一线生机!
“妙卿……”刘懿嘴唇止不住地剧烈颤抖,眼眶瞬间通红,“你不负我刘懿,我刘懿,此生此世,怎敢……怎敢有半分辜负!”
深情所致,情难自已。刘懿猛然仰天长啸,啸声中充满了激荡的情感与决绝。他奋力抖落浑身积压的紫色冰雪,一把扯下厚重的白色裘皮大氅,随手挂在一旁的石栏上,连同腰间的佩剑也解下置于一旁。只着一袭单薄青衫,竟不再走那迂回险峻的山道,而是看准山下孤舟的大致方向,选择了一条近乎垂直的陡坡,身形一纵,如猿猴般敏捷,更如飞瀑直下,借着山石树木的微力,不顾一切地向下疾掠!
“妙卿!这一次,换我……游过去寻你!”他的心声在风雪中激荡。
山下的乔妙卿眼见那道青色身影以如此惊险的方式飞扑而下,吓得魂飞魄散,惊呼出声:“懿哥!不可!”但她的呼喊被风浪吞没。只见刘懿几次险之又险地踏空借力,最后一段更是直接跃入冰冷刺骨的海水之中,奋力向着小舟游来。
乔妙卿再也顾不得其他,扔掉手中的船桨,跌跌撞撞扑到船边。当刘懿湿透冰凉的身躯终于扒住船沿时,她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拉上小船,娇躯瘫软,不顾他浑身冰冷湿透,死死搂住了他的脖颈,将脸埋在他冰凉却坚实的胸膛,放声痛哭,梨花带雨,语无伦次:“懿哥!你怎么这么傻!这么傻啊!你要是摔着了,淹着了,我……我可怎么办啊!”
刘懿紧紧回抱着怀中颤抖的温暖躯体,感受着她滚烫的泪水浸湿自己冰冷的衣衫,傻乎乎地笑了起来,那笑容却带着无比的满足与笃定:“现在的我,晚一秒见你,都是过错!都是……难以饶恕的过错!”
无需再多言语,劫后余生的庆幸、失而复得的狂喜、共同经历的患难、以及那份深入骨髓的依恋与爱意,都化作了相拥而泣的泪水与无声的慰藉。人生若无这般生死离别的考验,又怎能深知情爱之厚重如山海?
对他们而言,这颠簸小舟上冰冷湿透的拥抱,便是此刻的天长地久。
小船失去了控制,在海浪中晃晃悠悠,随波逐流,竟也被潮水缓缓推送,最终靠在了一处较为平缓的岸边。两人互相搀扶着,踉跄下船。脚踩在坚实的岸上,刘懿才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与寒冷袭来,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这时,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岸边的礁石后闪出,正是死士戌。他面无表情地将刘懿的吞鸿剑和那件白裘推了过来,动作干脆利落,嘴里却用只有三人能听清的音量嘀咕了一句,语气带着惯常的刻薄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啧,浑身湿透,搂搂抱抱,哭哭啼啼……儿女情长,真真无趣得紧。”话毕,也不看两人反应,身形一晃,又悄然隐入漫天紫雪与嶙峋礁石之间,仿佛从未出现。
刘懿与乔妙卿相视苦笑,却也习惯了戌的脾性。刘懿接过白裘,先用力裹紧了瑟瑟发抖的乔妙卿,然后才自己穿上,又将吞鸿剑重新佩好。两人并肩携手,踏着厚厚的紫色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蓬莱殿方向走去。风雪似乎小了一些,但天地间依旧是一片凄迷的紫白。他们低声诉说着分别后的经历,填补着那些惊心动魄的空白。
“……按照青丘最后的魂念指引,我今早天未亮便设法去了极乐岛。”乔妙卿的声音有些沙哑,面色憔悴,眼神里充满了挥之不去的哀伤与没落,“在岛上一处隐蔽的洞穴里,找到了那三个小崽儿。它们……很漂亮,毛色是淡淡的银紫,眼睛像最纯净的琉璃。”她顿了顿,吸了吸鼻子,努力压抑情绪,“我告诉它们,是青丘托付我来接它们。可是……它们不愿意随我上船。”
刘懿的心一紧,握紧了乔妙卿冰凉的手:“它们……说了什么?”
乔妙卿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声音哽咽:“它们说……要在极乐岛,等娘亲回来。它们说……娘亲只是累了,睡着了,魂魄一定会回来的……它们还说……”她几乎泣不成声,“从今以后,极乐岛便是禁地,但有擅入的人类……杀无赦。”
“杀无赦……”刘懿喃喃重复,心头如同压了一块巨石,沉痛无比。他仰天叹息,呼出的白气迅速消散在紫雪中,“都说人妖殊途,天道不容。可谁又知,这‘殊途’之下,妖亦有情,情之深重,丝毫不逊于人,甚至……更为纯粹炽烈,直至焚身无悔!”
乔妙卿泪眼朦胧,抬起脸,忐忑而无助地望着刘懿:“懿哥,那三个小崽儿……该怎么办呀?它们还那么小,极乐岛经历大火,早已荒芜,根本没有多少食物……它们要怎么活下去?我……我心里好难受,像被揪着一样。”
看着妻子悲痛的模样,刘懿强压下自己心中翻腾的酸楚与无力感,将她更紧地搂入怀中,轻声安抚,也像在说服自己:“强扭的瓜不甜,强摘的果不熟。它们既是青丘的血脉,自有其灵性傲骨。既然心意已决,我等强行带走,反而可能适得其反,酿成悲剧。眼下……唯有从旁照拂了。我会吩咐下去,定期以隐秘方式在岛屿边缘投放一些适合的食水。时间……或许能化解一些伤痛。这段人与妖的恩怨,这份生死换来的情义与亏欠,总会……慢慢找到消弭或共存的路径。”他的话语里带着不确定,但已是此刻能想到的最好办法。“走吧,先回蓬莱殿。还有许多事,需要了结。”
两人互相依偎着,继续前行。走了约莫十几步,仿佛心有灵犀,他们同时停下脚步,转身回望。
浩瀚的渤海之上,风雪迷蒙,那座轮廓模糊的极乐岛孤悬海外。隐约间,似乎能看到岛边最高的礁石上,有三个小小的、模糊的紫色身影,正静静地、久久地眺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那姿态,充满了依恋、警惕、悲伤,还有一丝不属于幼崽的决绝。
刘懿与乔妙卿的视线仿佛穿越风雪,与那三道目光遥遥相遇。没有呼唤,没有道别,只有无声的凝视。
不见,便不见吧。
惟愿你们,此生平安,岁岁年年。
……
残破的蓬莱殿,在紫色积雪的覆盖下,少了几分往日的奢华靡丽,多了几分战后的肃杀与凄清。
殿外,平田军甲士持戟肃立,铁甲折射着雪光,森然寒意逼人。殿门处,身材魁梧的校尉候宇途,手握一杆丈八长槊,如同门神般昂然矗立,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大殿之内,气氛压抑得近乎凝固。曾经象征着幻乐府至高音乐权威的鼓、瑟、萧三大乐官,此刻被粗糙的麻绳五花大绑,形容狼狈地蜷缩在角落,如同三条离水的鱼,徒劳地挣扎着,却发不出像样的乐音,只余粗重的喘息和偶尔压抑的闷哼。与他们一起的,还有十几名侥幸未被当场格杀或逃脱、后被斥虎卫精锐费劲抓回来的幻乐府门徒。这些人更是面如土色,战战兢兢,连大气都不敢喘,蜷缩在另一侧,眼神惶恐地四处游移,仿佛随时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当刘懿裹着沾满紫雪的白裘,与眼眶微红、神色疲惫却依旧挺直脊梁的乔妙卿并肩踏入大殿时,所有目光瞬间聚焦过来。这座曾经属于戏龟年、象征着临淄地下乐律与权力巅峰的殿宇,在这一刻,正式宣告易主。
刘懿脚步未停,径直走到大殿中央。他并未坐上那个曾经属于戏龟年的主位,只是随意找了个尚算完好的方案,拂去上面的灰尘和碎屑,缓缓坐下。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殿内冰冷而带着淡淡血腥与焦糊味的空气,复又睁开,眼中已是一片沉静如渊的深邃,所有的脆弱与悲痛都被深深掩藏。
“候校尉,”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给三位乐官解绑,赐座。”
候宇途拱手应诺,大步上前,手中长槊在地面一顿,发出沉闷的响声。他亲自为三位乐官割断绳索,动作算不上温柔,却也没有刻意折辱,然后指了指殿中摆好的三个蒲团。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三大乐官相互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揉着被捆得发麻的手腕,带着屈辱与无奈,被候宇途“请”到了蒲团上坐下。接下来,便是等待刘懿如何“开刀”的时刻了。
刘懿并未立刻理会他们,而是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候校尉,人到了么?”
候宇途躬身,声音洪亮而恭谨:“回君侯,前日已派快马持您手令星夜回奔召其前来。按照路程与脚力计算,若无意外,应该快到了!”
刘懿这才将目光转向如坐针毡的三大乐官。他的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力量,缓缓扫过三人或愤怒、或颓丧、或强作镇定的脸。“诸位,”他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大家都很忙,本侯也无意在此久耗。长话短说——本侯,可以保留‘幻乐府’之名号与部分建制。条件是,你等今后,需为我效命。如何?”
此言一出,不仅三大乐官猛地抬起头,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连角落里的那些俘虏也骚动起来,竖起耳朵。
绝处逢生?三人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茫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他们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在幻乐府被攻破、府主出走的那一刻,便已有了殉道或隐居的觉悟。忽然间,生的希望以这样一种方式、从这样一个“敌人”口中提出,反而让他们不知所措,怀疑其中是否有更深的陷阱或折辱。
刘懿将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了然。他知道,又到了需要言语破局、展现权术与胸怀的时候了。他慢慢站起身,白裘曳地,走到持鼓乐官身后。这位乐官身材魁梧,即使被俘也脊背挺直,显出一股倔强。刘懿的手轻轻按在他的肩膀上,那动作不带威胁,却让持鼓乐官肌肉瞬间绷紧。
“持身不可太皎洁,处世不可太分明。”刘懿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不高,却字字清晰,“这点为人处世的道理,三位浸淫乐律、通达人情,想必……是懂的?”
持鼓乐官身体一僵,随即冷哼出声,试图甩开肩上的手却未能成功,只能梗着脖子硬声道:“荒谬!正便是正,邪便是邪,黑白分明,岂容混淆?何来什么亦正亦邪、不清不楚的道理?我幻乐府立身,自有其准则!”
“哦?”刘懿不恼,反而绕到他面前,微微俯身,目光直视对方愤怒的眼睛,嘴角勾起一抹略带冷意的笑,“那本侯问你,滚烫的汤,是不是水?”
“这……”持鼓乐官一时语塞。
“能喝的水,是不是一定要清澈见底、毫无杂质?”刘懿步步紧逼,“若按你非正即邪、皎洁分明的道理,汤非纯水,你喝是不喝?略有浑浊的河水,你饮是不饮?”
三大乐官再次哑口无言。这个类比简单直白,却触及了现实处世的复杂。
刘懿不再看他,转身踱回大殿中央,声音回荡开来:“所以,做事不能太满,也不能太绝。追求绝对的‘中正’,有时反而偏离了真正的‘中道’,达不到应有的目的,甚至可能酿成更大的祸患。”他停顿片刻,目光扫过全场,“我此次兴兵前来,目的明确——只因戏龟年助纣为虐,依附世族,为祸曲州,乃至勾结妖邪,危及一方安宁。如今,首恶戏龟年已受伏出走,伏羲琴已封,东皇钟亦毁。首恶既去,本侯并非嗜杀之人,亦无必要对幻乐府上下赶尽杀绝,徒增杀孽。”
这番话,点明了出兵的理由,也划清了界限,将罪责主要归于戏龟年,给了其他人一线生机。殿内紧张的气氛似乎稍稍缓解了半分。
刘懿察言观色,继续说道:“所谓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聚散离合,本是世间常理。幻乐府名噪天下数十年,底蕴深厚,乐艺高超,实乃我华夏乐坛一颗璀璨明珠,多少奇才妙音,汇聚于此。本侯虽行武事,亦慕风雅,实不忍见如此乐府就此烟消云散,无数乐谱绝响,技艺失传。”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具诱惑力,“今日,本侯给你们一个机会——一个重振幻乐府声威、一展胸中所学抱负的机会;也给我自己一个机会,一个汇聚英才、共谋大事的机会。是选择生,携手开创未来;还是选择死,或寂寂无闻,了却残生?你们……自己选吧。”
话音未落,还没等三大乐官从这番恩威并施、情理交融的话语中完全回过神来,角落里那些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的幻乐府门徒,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纷纷连滚爬地扑跪在地,磕头如捣蒜,争先恐后地哭喊起来:
“降!我等愿降!求凌源侯开恩啊!”
“君侯仁德!我等愿追随君侯,讨伐不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求君侯饶命!我等必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求饶声、表忠声响成一片,与方才死寂般的沉默形成鲜明对比,充满了卑微的求生欲与急切的投机。
刘懿眯起了眼睛,看着这群前一刻还瑟瑟发抖、此刻却仿佛焕发“生机”的趋炎附势之徒,嘴角那抹笑意渐渐变冷。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显得格外突兀而刺耳。
“好!很好!”刘懿抚掌,目光扫过那群跪伏在地、眼巴巴望着他的门徒,“真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啊!方才,是谁最先起的头儿,说要归降于本侯的?来,站出来,本侯要好好地、重重地赏赐他!”
此言一出,那群人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更炽热的光芒!赏赐!在这种时候,率先表态岂不是大功一件?顿时,场面更加混乱,众人争抢着往前挤,手指着自己,或指着旁边的人,吵吵嚷嚷,生怕慢了一步,那“重赏”就与自己无缘。
“是我!君侯,是小人第一个喊的!”
“放屁!明明是我!君侯明鉴啊!”
“我等……我等是一齐响应的!对,一齐!”
刘懿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他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场丑陋的闹剧,等到声音稍歇,才慢悠悠地开口,目光锁定其中一個喊得最响、挤得最前的人:“哦?你们确定……是‘一齐’响应本侯号召的?没有先后之分?”
“确定!确定啊君侯!”那人迫不及待地回答,其他人也忙不迭地点头附和,仿佛“一齐”便能分摊功劳,也更显“团结”。
“确实如此!君侯,我等心意相通,同时归顺!”
“求君侯赏赐!”
刘懿点了点头,脸上笑容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封般的冷冽。他轻轻吐出三个字,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耳边:
“候校尉。”
“末将在!”候宇途踏步上前,长槊顿地,声如洪钟。
刘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杀意,清晰无比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将殿内这些‘同时请降’、‘心意相通’的幻乐府门徒——全部拉出去,斩了。”
“诺!”候宇途毫无迟疑,大手一挥。殿外如狼似虎的平田甲士轰然应命,一拥而入。
那群方才还在争抢“功劳”的门徒,瞬间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鸡鸭,脸上的谄媚与渴望瞬间凝固,化为无边的恐惧与绝望。哭喊声、求饶声、磕头声猛地爆发出来,凄厉刺耳:
“君侯饶命啊!饶命!”
“我等愿降!是真心的啊!”
“君侯,我等有秘技献上!有宝藏消息!”
然而,一切哀求都已徒劳。甲士们如拖死狗般将他们粗暴地拖出大殿,哭嚎声迅速远去,随即被殿外风雪声吞没。不多时,只听得一片令人牙酸的刀锋破风声与短暂而密集的闷响,十几声凄厉短促的惨叫过后,一切重归寂静,唯有风雪呜咽。
很快,十几颗血淋淋的人头,被盛在木盘中,由甲士端入,齐刷刷摆在了大殿中央。鲜血顺着盘沿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汇成一小滩刺目的暗红,浓烈的血腥气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殿内原有的焦糊味。
三大乐官面色惨白,浑身僵硬,惊骇欲绝地看着那十几张死不瞑目、凝固着惊恐与悔恨的面孔。他们方才或许还对这些人鄙夷不屑,但此刻,兔死狐悲之感与对刘懿铁血手腕的深深恐惧,牢牢攫住了他们的心神。
刘懿却仿佛没有闻到那刺鼻的血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铁锈与死亡的气息,莫名地让他狂躁悲痛的心绪,感到了一丝病态的、冰冷的宁静。似乎用这些助纣为虐者的鲜血,能稍稍祭奠青丘九尾那高洁却凄凉的灵魂,能稍稍平复那份沉重的亏欠与愤怒。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目光如电,射向三大乐官,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要的,是心甘情愿,而非委曲求全!是忠臣良将,能与本侯掏心掏肺、同舟共济、匡扶天下的豪杰志士!而不是一群见风使舵、只知酒色笙箫、惯会恭维客套、临危只求自保的奸佞之徒、投机之辈!”他顿了顿,语气稍缓,却更具压迫感,“方才,我能放走戏龟年,此刻,自然也可以放走你们。两条路摆在面前:一是选择留下,与我共事,重振幻乐府声威,以乐律才华为天下、为百姓做些实事,扬名立万,不负此生所学;二是选择离开,隐遁山林,从此不同世事,只与清风明月、古琴旧谱为伴,了此残生。何去何从——你们,自己选吧!”
未来的征途必然荆棘密布,他需要力量,需要真正能用的力量,需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有价值的力量。这三位乐官,或许正是这样的力量。
接下来,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殿外的风雪似乎又大了起来,呼呼的风声透过残破的窗棂缝隙钻入,如同呜咽。富丽不再的残破殿宇,三个面色变幻、内心激烈挣扎的乐官,滴滴答答仿佛被无限拉长的时间,那位姿容绝俗却双眉紧锁、一言不发只静静等待的少年侯爷,按剑侍立在他身侧、美眸含煞警惕环视的乔妙卿,以及殿内按刀肃立、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的平田甲士……所有的一切,共同勾勒出蓬莱殿内这幅紧张、压抑、肃杀到极点的画面,悲伤的氛围在血腥与沉默中无声蔓延,那是旧时代终结的挽歌,也是新时代开启前冰冷的序曲。
终于,在仿佛过了几个世纪那么久之后,鼓、瑟、萧三大乐官几乎同时,缓缓站了起来。他们彼此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最终的决定,那决定里,有无奈,有对过往的诀别,或许,也有一丝对未来的微弱期许。他们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乱的衣衫,尽管衣衫褴褛,却努力挺直了脊梁,维持着最后一份乐者的尊严。然后,三人齐齐来到刘懿面前,肃然拱手,深深一揖:
“凌源侯胸怀坦荡,恩威并施,我等……拜服。”
“幻乐府过往罪愆,我等身为乐官,亦有失察失教之责。今蒙君侯不弃,给以改过自新、重振门楣之机。”
“我等……愿唯凌源侯马首是瞻!从今以后,尽心竭力,以乐辅政,以艺惠民。”
最后,三人异口同声,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清晰坚定:“望君侯……多行义举,造福百姓,使我等所学,不致蒙尘,使我幻乐府之名,不再与污秽同流!”
“好!”刘懿眼中精光一闪,得到这意料之中却也来之不易的肯定答复,他并未多言,只是重重说了一个“好”字。随即,他转身便向殿外走去,步伐迅疾,甚至有些仓促。这里承载了太多刚刚发生的血腥、算计,更勾连着昨夜那场痛彻心扉的生死别离。他不想在这里多待哪怕一秒钟,每一秒的停留,都可能让强行压下的悲伤与疲惫汹涌而出,令他失态。
行至殿门,迎面是更加猛烈的风雪,紫色的鹅毛大雪几乎遮蔽了视线。然而,就在这混沌的风雪深处,远方官道的方向,一骑快马,正撕开雪幕,绝尘而来!马蹄踏碎琼玉,溅起漫天紫雪,如同一个鲜明的信号。
斥候飞身下马,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地穿透风雪:
“报——!君侯,苗一鸣,已到殿外候命!”
刘懿脚步微顿,望向那从风雪中逐渐清晰、牵马走来的沉稳身影。那是他早已安排好的后手,曲州本地一位颇有声望、精通乐理且为人刚正的士人。他淡淡地看了苗一鸣一眼,又转头,目光似乎穿越了重重风雪,投向更北方,那片他誓言要守护和改变的广袤土地。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任命和深远的期许:
“苗一鸣,以后,你便是这幻乐府,新任府主了。”
苗一鸣身形一震,立刻躬身领命:“下官,定不负君侯所托!”
刘懿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最后望了一眼北方,仿佛在对着那片土地,也对着自己内心低语:
“愿明年……能有个好收成啊。”
风雪依旧,紫色漫天,掩去了血迹,覆盖了足迹,也模糊了未来。新的篇章,已在血腥与悲伤中,悄然掀开一角。(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