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辛顿宫的天空飘着一层轻薄的雾霭,亚瑟就像往常一样准时抵达了玫瑰厅。
他摘下手套,脱下外套,连带着将那柄镶银的手杖一起交给了身边的专门收拾客人衣物的肯辛顿宫仆从。
他刚打算翻出小牛皮包里的教学材料,但没过多久,他就发现今天肯辛顿宫的气氛貌似与往常不太一样。
平日总喜欢在楼梯转角处咯咯笑的两名小女仆今日竟像突然学会了缄默,三位女官并肩走过却一个说话的也没有,侍女们眼神游移,连平日里负责端茶的、和蔼的胖厨娘都少了几分笑容。
整座宫殿处处透露着一股阴风,用鼻子一嗅,到处都是紧张与尴尬的味道。
亚瑟皱了皱眉头,趁着维多利亚还没来,他借口出去晒晒太阳,脚步刚踱到玫瑰厅外,却正好与一位熟面孔迎面相逢。
那是某位他近来颇为亲近的一位女官,或者说,他的远房大表姐,弗洛拉·黑斯廷斯小姐。
弗洛拉今日穿得格外拘谨,身上那袭紫褐色女官长裙几乎将她的腰身掩得不见,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神情里却透着隐隐的疲惫。
亚瑟微微颔首:“早上好,弗洛拉。今早的肯辛顿,似乎比往常更安静些。”
“您注意到了?”弗洛拉勉强一笑,声音里带着点浓重的倦意:“看来莱岑说的没错,您确实是个心思细腻的绅士。”
“在乡下长大的人,鼻子不灵,耳朵却常灵。”亚瑟半开玩笑的说道:“宫里出事了?”
弗洛拉看着他,目光有些迟疑。
但是转瞬她又想到了这位绅士如今不仅是王储的家庭教师,更是黑斯廷斯家族的一份子,是她亲爱的堂弟,更别提他还刚刚帮娘家解决了一桩棘手的事情。于情于理,她都没有防着对方的理由。
亚瑟见她一直没开口,于是转而脱帽致歉道:“是我问得唐突了,黑斯廷斯小姐不妨当我今天只是来上课的。”
“啊,您别误会。”弗洛拉望着这位堂弟,心里还是有些别扭,她莫名脸红道:“我……只是一时半会还没转变思想,请您原谅,毕竟之前我没想到您居然真的会是我的远房表亲。”
亚瑟倒没有怪罪她,只是轻笑了一声:“这不怪您,毕竟咱们的亲戚关系确实远了些,如果真要追溯起来,得论到第八代亨廷顿伯爵那里,这可是整整三代人的距离。”
弗洛拉自然也记得这件事,毕竟之前为了查明亚瑟的血缘关系,她的亲弟弟黑斯廷斯侯爵可是把全家人都给发动起来了,耗费了整整两个星期的时间才终于弄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按照传承关系,弗洛拉和第二代黑斯廷斯侯爵的父亲初代黑斯廷斯侯爵,初代黑斯廷斯侯爵的舅舅是第十代亨廷顿伯爵,第十代亨廷顿伯爵则是第九代亨廷顿伯爵的儿子,而第八代伯爵和第九代伯爵则是亲兄弟。
从这个传承关系就能看出,八代亨廷顿伯爵是没有合法子嗣的,但是,这不影响他有私生子。
这个私生子名叫亨利·黑斯廷斯,虽然他不是八代伯爵的合法子嗣,但却从小生活在黑斯廷斯家族位于西约克郡的莱斯顿庄园中,而他的养母则是八代伯爵的姐姐伊丽莎白·黑斯廷斯。
正因如此,亨利·黑斯廷斯从小就接受了良好的教育,而在成年之后,他还担任过约克基督教知识传播协会的财务主管。
而亚瑟的那位约克乡绅叔叔,正是私生子亨利·黑斯廷斯的小儿子。
“确实远了些。”弗洛拉轻声附和,嘴角却抿出了一抹带点尴尬的微笑:“可惜,如果能早点查清这段关系,说不定1819年的时候,你还能到议会争一争亨廷顿伯爵的头衔继承权。”
亚瑟笑着摇了摇头:“继承权什么的,我倒是没想过。毕竟,如果我真的坐进了上院,恐怕就不能像现在这么自在了。”
弗洛拉听了这话,低头轻笑了一声:“您倒看得开。要是换了别人,哪怕只查出一丁点亲缘,也早就拿来四处炫耀了。”
说到这里,弗洛拉忽然又顿了一下,她想起自己第一次在宫里听说亚瑟要来教书的时候,只以为他不过又是某个靠推荐信攀附上来的钻营鬼。但是这半年相处下来,她真的很难不改变自己的看法。
这位伦敦大学的教务长,有真才实学,有绅士风度,不止一次帮过肯辛顿宫的大忙,然而却从没听说过他向公爵夫人讨要过什么赏赐,要求过什么待遇。
就连之前公爵夫人打算给他涨薪到1400镑,亚瑟都是极力推辞,直到好一番拉扯之后,才勉为其难的同意把薪水涨到1200镑,而且他还一再强调,1200镑就已经足够了,今后无论如何不能再涨了。
而在他认祖归宗以后,也不曾听说他借黑斯廷斯家族的名头给自己谋过什么好处,反倒是出手解决了表哥查尔斯·黑斯廷斯的难处,主动替他在伦敦大学谋了个职务。
这样的人物,即便没有家族的帮助,他都已经是爵士了。
假以时日,弗洛拉觉得,他将来几乎必定会成为某个头衔的第一代贵族。
一想到这儿,弗洛拉的语气都温和了不少:“我当时只想确认你是否真与我们有血缘,结果没想到……”
“没想到我是真的?”
“也没想到我会喜欢上您这位半路亲戚的说话方式。”弗洛拉轻声笑道:“虽然……你有时候说话绕来绕去,真叫人捉摸不透。”
“那……既然你不喜欢我这么说话的话,弗洛拉,我可就直白的问了。”亚瑟打趣道:“肯辛顿宫该不会又把书写盒丢了吧?”
弗洛拉略略看了眼四下,直到确认没有其他侍从靠近,然后才缓缓道:“昨晚,温莎出了点乱子。国王陛下与利奥波德陛下在晚宴上……闹得挺难看的。”
“嗯?”亚瑟顿时来了兴趣:“他们动枪了?”
弗洛拉对于表弟没来由的猜测哭笑不得:“你可别胡说,两位陛下可不至于连这点风度没有,他们就是单纯的吵了一架。”
亚瑟一挑眉毛:“我可不觉得当着满堂宾客的面吵架多有风度,动刀动枪起码还有点骑士作风。”
“或许吧。”弗洛拉叹了口气:“两位陛下吵架的起因是一杯水。您可能不知道的,利奥波德陛下是从不饮酒的。”
“喔……”亚瑟情不自禁的捏住了下巴:“我好像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通常来说,不喝酒是没什么,但那可是在国王陛下的宴会上。他是决不容许别人在他的宴会上喝水的。”
弗洛拉微微点头道:“当时国王陛下问利奥波德陛下喝什么酒,当他听到‘只喝水’这句话的时候,立马就把脸拉了下来。尤其是考虑到双方关系本就不好,国王陛下估计是觉得利奥波德陛下是在有意针对他,但由于在场的客人有很多,所以他还稍稍忍耐了一下,又问了一遍:‘陛下,您究竟喝点什么?我们这里可从不款待只喝水的客人。’可利奥波德陛下只是回答:‘喝水就好了,陛下。这是我的习惯,与宫廷礼仪并无相悖之处。’”
说到这儿,弗洛拉忍不住略微停顿了一下。
至于亚瑟,他光是想象就知道接下来的场景究竟有多么狂风骤雨了。
弗洛拉一会想起那个场景,便感到害怕:“当时国王陛下的眉毛都竖起来了,他几乎是在咆哮:‘去它的礼仪!陛下,来温莎作客却不喝酒,我从未见过如此怪诞的事!’利奥波德陛下则一直坚持说:‘或许是我的错,但我确实从未喝过酒,也并未因此给任何人带来过困扰。’然后国王陛下就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还把酒杯摔在了地上:‘困扰!陛下,您的妹妹,还有她那个自大的管家,还有那些自作主张的旅行和愚蠢透顶的礼炮!你们一家可真够我受的!’”
纵然是犯下高加索事件的亚瑟,听到这里也不禁变了脸色。
威廉四世这番话可比他当着沙皇尼古拉一世面前说的东西劲爆多了,往小了说,这叫做君主失仪,往大了说,这已经属于外交事故了。
亚瑟开口问道:“阿德莱德王后当时没有劝国王陛下吗?”
“当然劝了,但是没效果。当时陛下已经气疯了,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弗洛拉微微发抖:“当时利奥波德陛下也有些被吓到了,他想要缓和气氛,嘴上说着:‘陛下,这些都是小事,不值当您动如此大的怒气。’但是,国王陛下听到这话,火气便又窜上来了:‘小事?哦,是的,我的兄弟,从你们科堡家族的角度来看,这的确是小事!毕竟你的那些亲戚,尤其是那些年轻亲王们,一个接一个地跑来伦敦,而我的侄女却被灌输了些什么思想?也许比利时的王冠戴得您心安理得,但英国的王冠,我可不准备提前摘下来送人!去他的吧!’”(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