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欧娜端着那只银质托盘,站在亚瑟背后不远的地方。
火光映着她的面庞,神情安静,仿佛只是个尽职的女主人。
她的目光在桌上几位警官之间停了一瞬,随后又落在亚瑟身上。
屋里的人都察觉到了那股微妙的火气和委屈,但却没有人敢多说一句。
警官们要么像是鸵鸟似的埋头看文件,要么讪笑着拿高筒盔扇风,直呼房间里的炉火烧的真旺。
菲欧娜看见他们没有站出来替她说话的意思,于是便轻轻将托盘放下,向众人行了个分寸到位的屈膝礼,主动告辞道:“几位长官的茶与点心已备妥,接下来的会谈,我就不打扰了。”
她的话虽恭敬,可她离开时的步子却比往常更快了些,现场的气氛一时之间令人有些窒息。
汤姆开口想要说些什么,但没等他说话,便又被托尼一脚踩在了鞋面上。
托尼挑着眉毛低声道:“别多嘴。”
壁炉里火焰跳动,把铜壶映得发亮,烤得窗上的水珠一粒粒往下滚,仿佛连外头的雨也被逼着加快脚步。
亚瑟慢悠悠地摘下手套,紧接着又从牛皮包里将几份文件随手扔在了桌上。
他没有立刻落座,而是先拿起那份日程表,冲着警官们开口道:“各位,公主殿下的生日会不是什么小型茶会。这几天,相信你们也已经在报纸上看到了一部分流露出来的日程安排了,而且我也确信,在公主殿下生日当天,舰队街的各大报社将会全程跟踪报道,并且出席生日会的宾客名单,也会被外交部逐字推敲。如果有什么地方出现闪失,这不仅仅是肯辛顿宫的尴尬,更会让国王陛下与政府蒙羞。因此,我希望警务情报局上下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认真的对待这项议程。”
亚瑟的这几句话算不得训斥,但也谈不上客气,语调和他往常与警官们闲谈时无异,但这轻飘飘的一段话,却让在场的警官们下意识挺直了腰板。
亚瑟抬眼扫了一圈,终于落了座:“现在,我们就先从最无趣的部分说起吧。但请各位注意,无趣不代表不存在风险。正因为平淡无奇,所以往往在这些地方才最容易被人钻空子。”
亚瑟说到这里顿了顿,他抬手示意查尔斯·菲尔德会议开始,随后自顾自的点着了烟:“查尔斯,你来汇报一下生日会流程。”
相较于面对菲欧娜的施压,菲尔德做起文件汇报可就轻松多了。
他用铅笔尖敲了敲文件上的几行字,朗声汇报道:“清晨六点,皇家炮兵将在海德公园鸣放礼炮,以示庆贺。随后是肯辛顿宫内部的小型祈祷仪式,只限肯特公爵夫人、侍女、侍从以及主教参加。上午十点到正午,公主殿下将乘坐马车前往圣詹姆士宫,接受政要们的正式祝贺,预计当天普鲁士、法国、奥地利和俄国公使都会出席。下午安排了音乐会,舞会和晚宴则放在了晚间八点开始。”
亚瑟翻看着手头的文件,吐出一口烟圈道:“出席生日会的宾客名单,之前外交部那边应该已经转到苏格兰场了。来访宾客的背景调查,你们都做好了吗?”
莱德利闻言,连忙掏出那份今天下班之前刚刚完成的背景调查报告,顺着桌面滑向亚瑟:“爵士,您需要的所有资料都在这里。尤其那份关于俄国公使波佐·迪·博尔戈伯爵的报告,您应该会很感兴趣。之前他求见外交大臣帕麦斯顿子爵的时候,曾经让他在外交部苦等了两小时。”
原本亚瑟是准备把这些文件带回家看的,但当他听到莱德利的这番话后,便立马改了主意。
他拆开牛皮纸袋,将文件从中取出,其中放在第一页的便是波佐·迪·博尔戈伯爵的报告。
其实听名字也知道,迪·博尔戈,这并不是个俄国姓氏。
正如迪斯雷利原本的姓氏迪·以色列一样,姓氏中带迪的家伙基本都是意大利裔。
这个公式放在波佐·迪·博尔戈的身上同样可以成立。
只不过,虽然他是个意大利裔,但他的出生地究竟应该属于意大利还是法兰西,这一点极具争议。
因为如果按照历史溯源和家族源流,他应当是个意大利人。
但如果按照当下的行政区划和他的精神归属,他又应当属于法兰西。
没错,他是个科西嘉人,也是拿破仑的老乡兼老仇人。
至于这个意大利裔法兰西人为何会成为俄国的驻英公使,那又是一段非常长的故事了。
但归根结底,这都是因为法国大革命。
波佐·迪·博尔戈伯爵早年与拿破仑和拿破仑的哥哥约瑟夫·波拿巴交往密切,因为当时迪·博尔戈家族和波拿巴家族都称得上是科西嘉岛上颇具影响力的家族,所以两个家族一直都是关系紧密的政治盟友。
波佐年轻时曾经以科西嘉岛两位代表之一的身份前往巴黎,要求国民议会将科西嘉并入法国版图,后来,他也因此成为了科西嘉派驻巴黎立法议会的代表,并且在1792年八月革命前,始终稳坐议会的右翼席位。
但是当雅各宾派主导的国民议会攻打杜伊勒里宫并废黜路易十六后,波佐不止拒绝服从国民议会的传唤,还连夜逃出巴黎返回科西嘉,并与支持雅各宾派的波拿巴家族彻底决裂。
紧接着,波佐联合科西嘉军头帕斯夸莱·保利宣布科西嘉独立,在英国的帮助下成立了英属科西嘉王国,并出任科西嘉王国首相。而当拿破仑派兵占领科西嘉岛时,波佐也因为其与拿破仑的恶劣关系,被排除在了大赦名单之外,只得逃往罗马避难。
但法国当局却要求罗马当局驱逐波佐,并下令在意大利北部逮捕他。
在拿破仑赶尽杀绝式的打击报复下,波佐不得不离开罗马,前往留伦敦寻求政治庇护。
在伦敦,他遇到了一位老朋友,当年的英属科西嘉王国总督——第一代明托伯爵吉尔伯特·埃利奥特。
在老朋友的帮助下,波佐跟随明托伯爵出使维也纳,并在那里生活了六年,并受到了梅特涅等奥地利政界大佬的礼遇。但无可奈何的是,由于奥地利在反法战争中的节节败退,梅特涅不得不委婉的规劝老朋友波佐:继续留在维也纳已经不再安全,拿破仑随时可能要求引渡。
于是,波佐又开启了他的流亡之路,并最终被俄国外交大臣亚当·恰尔托雷斯基亲王(现在的波兰流亡者领袖)引荐给了沙皇亚历山大一世。
或许正是因为他这段颠沛流离的人生经历,波佐对波拿巴家族的仇恨可谓是刻骨铭心。
他在往后的十年中,一直是俄国政坛最坚定的拿破仑反对者,为了击败拿破仑,他代表俄国政府先后出使普鲁士、奥地利、奥斯曼、不列颠等国,竭尽所能的促成反法同盟。
由于英国在反法同盟当中一直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所以波佐留在伦敦的时间自然也是最长的。
而在伦敦待得时间长了,相貌英俊、气质非凡的波佐难免会与上流社会的夫人们产生情感纠葛。
《波佐·迪·博尔戈伯爵肖像》俄国画家卡尔·帕夫洛维奇·布留洛夫绘于1833年
而说到波佐的情人究竟是谁嘛……
说来,他的情人还和墨尔本子爵、帕麦斯顿子爵都挂着关系。
是的,波佐的情人正是墨尔本子爵的妹妹,如今帕麦斯顿子爵的情人——艾米莉·考珀夫人。
并且,坊间还一直有传闻说,波佐很有可能是考珀夫人某位孩子的生父。
当然了,传闻终究是传闻,具体是不是真的,那或许只有当事人清楚。
不过经过莱德利的精密调查和缜密分析,在核实了波佐当年在伦敦逗留的日期和考珀夫人大女儿小艾米莉·考珀小姐的出生日期后,这位警务情报局五处的处长高度怀疑,考珀小姐极有可能就是波佐的种。
当然了,他也不能排除考珀小姐的生父是帕麦斯顿子爵的可能性。毕竟从相貌上来看,考珀小姐都和她名义上的父亲考珀伯爵差别太大了。
《童年时期的艾米莉·考珀小姐》英国画家托马斯·劳伦斯绘于1813年
《第五代考珀伯爵彼得·利奥波德·拿骚·考珀》英国画家约翰·霍普纳绘于1786年
《第三代帕麦斯顿子爵亨利·约翰·坦普尔》英国画家托马斯·赫菲绘于1802年
当然了,无论考珀小姐的生父究竟是谁,单就以她母亲的情史而论,大伙儿应该不难理解帕麦斯顿为什么会在俄国公使波佐求见他的时候,让他在外交部门外硬等俩小时。
虽然从外交政策上而言,波佐出于对祖国法兰西的感情,经常站在俄国的立场上替如今的法兰西七月王朝说话,并经常令他的俄国同僚怀疑波佐通法。波佐如此偏袒法国,自然也难免遭到奉行反法政策的帕麦斯顿的厌恶。
但即便撇开这层关系,光是波佐曾经与考珀夫人“坦诚相待”这件事,也足够让帕麦斯顿感到恶心了。
众所周知,苏格兰场的某位标志人物的心眼儿向来不大,但他觉得自己在这个时候得出来说句公道话:虽然他向来尊敬帕麦斯顿子爵,但是子爵阁下在这件事上确实表现的太小气了。身为外交大臣,怎么能让人家俄国公使在外交部外面罚站呢?这也太不职业了。
亚瑟心满意足的看完这份关于波佐的背景调查报告,忽然一下子感觉整个世界都变得美好了。
他缓缓合上文件,指尖轻叩桌面,像是在回味上好红酒滑过喉咙后的余韵。
屋里的众人都看得出,他心情不错,在这种糟糕的天气中能让亚瑟爵士露出这种笑意的材料,往往不止是有价值的,更是别有用心的“特供”产品。
他将文件工工整整的收入文件袋,看样子是准备晚上拿回去细品。
末了,他还不忘端起红茶轻抿一口:“莱德利,这份材料,我只能说……”
莱德利身体前倾,洗耳恭听。
亚瑟打了个响指:“精彩至极。看得出来,你在五处把工作做得很用心。”
莱德利受宠若惊,连忙起身:“能得您一句夸奖,实在是属下的荣幸。”
亚瑟抬手示意他坐下,又慢条斯理地说道:“我知道,在苏格兰场,有的同僚曾经不小心行差踏错,走错了路……”
琼斯听到这里,不由的微微俯首,正襟危坐。
“但是……”亚瑟朗声道:“这世上哪儿有完人呢?人人都会犯错,但是也要给他们一个改正的机会嘛。你说我说的对不对,托马斯?”
普伦基特忽然被亚瑟点名,面对亚瑟的问询,他这个忠心不二的警务情报局之虎怎么会说出一个不字。
“当然,爵士,您说的有道理。”
亚瑟轻轻点了点头:“你们应该知道,我向来讨厌内务部奉行的那套在各部门之间互相牵制的手段,那都是些下三滥、见不得光的小人才会使用的手段。我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想的,但是我个人更欣赏,真正的配合默契、目标一致的协作关系。”
语罢,他眸光一转,落在了莱德利身上。
“莱德利,你这些年干得不错,所有的事情,我都看在眼里。五处虽然不比出外勤风光,但你们每一份报告我都读过,里面不仅有情报,还有判断。你不是那种一板一眼做事的老古板,你有主动思考的能力,也有抓住事态走向的敏感嗅觉,有随机应变的本事,这是我欣赏你的地方。”
说到这,亚瑟放慢了语速,手指一点点地滑过桌上的日程表:“所以,关于这次公主殿下生日会的安保统筹工作,当然会交给查尔斯和托马斯。但是现场的安保指挥,我倾向于向上面推荐你。”
亚瑟一句话落地,会议室里顿时安静的鸦雀无声。
莱德利闻言明显怔了一下,他整个人僵在原地,以致于竟然忘了起身回话。
他原本以为,能够用这份文件在亚瑟那里博个欢心就已经谢天谢地了,至于安保工作什么的,他顶多也就干点吃力不讨好的幕后工作。
谁能料到,亚瑟不止没有独吞那个最风光、最露脸的机会,反倒是将这个机会交到了他这个叛徒的手里。
那可是……
维多利亚公主殿下的生日安保。
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皇家出巡,也不是普通的晚宴保卫。
那是维多利亚殿下成年之前最后一次大型公开亮相。
政客、媒体、王室、外宾……
所有的目光都会聚焦在这一天。
幸福来得太突然,以致于莱德利只感到头晕目眩。
他的大脑像是短暂的宕机了,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砰砰”地撞击耳膜,像是要从喉咙里破腔而出。
亚瑟看他这副模样,轻描淡写地端起茶杯道:“如果你觉得自己无法胜任的话,可以现在就提出来了。”
莱德利闻言,条件反射似的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却险些被桌角绊了一下,好在动作不大,只是茶杯轻轻晃了晃。
“爵士……”莱德利嗓音沙哑,就和吃了二斤咸鱼似的:“属下……谨遵吩咐,五处必定不负重托!”
亚瑟轻轻颔首,不动声色地将对方的激动尽收眼底,却并不点破:“好。不过我可警告你,这不是给你拿来镀金的差事。生日会那天,哪怕是某个人站错了地方,舰队街的记者都能给你编一出故事来。要是到时候出现了类似的事情……”
莱德利挺胸抬头敬礼道:“那我就自己去把辞职报告放到罗万厅长的桌面上。”
普伦基特闻言也知道没有继续争辩的意义了,他开口服从道:“我这人嘴臭,谁都知道。不过,亚瑟爵士既然发话了,现场要你指挥,那我们就服从命令,不会再有二话。生日会当天,哪怕是我和查尔斯到了现场,那也是听你调遣的。”
会议室内,紧绷的气氛终于又缓缓松弛下来。
亚瑟笑着起身拍了拍两位下属的肩膀:“你们有这份决心,我就放心了。”
搞定了负责人的问题,接下来的几个议题就显得无关紧要了。
像是什么海德公园的礼炮是否需要提前进行封锁测试、外交部希望为各国公使安排专属的入场动线问题,以及严防记者和闲杂人等混入宴会现场的问题,这些流程性事务虽然麻烦,但是在警务情报局中基本都是有预案的,而且在座的警官们基本都不陌生。
每个人都开始恢复惯常的工作节奏,记录、分工、交换看法。
直到夜色沉得更浓,炉火渐渐暗淡,会议才终于告一段落。
亚瑟伸展了一下胳膊,把烟头捻灭在瓷制烟灰缸中。
他起身披上外套,似乎已经准备告辞。
就在这时,一只略显笨拙但带着犹豫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亚瑟……”汤姆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不愿让其他人听到:“能不能耽误您几分钟,我想私下说点事。”
亚瑟笑着挑了挑眉毛:“都是老朋友了,这么客气做什么?是不是你家那两个小子的事?我记得阿伦是不是说,他想进苏格兰场?”
“那个不着急,他的想法一天一变,等他念完了大学也不迟。”
汤姆拉着亚瑟走到门口那块落地窗前,窗外的雨早已止歇,雾气却未散尽,玻璃上映出昏黄的烛光和两人的身影。
他有些局促地咳了一声,小声道:“今天开会之前,你知道伊凡小姐在楼上候了您将近一小时吗?”(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