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阳光热辣地撒在伦敦的石板街与河岸仓栈之间,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一股临近盛夏的膨胀感。
码头的木桩浸在半退的河水中,栈道被晒得发烫,透过木板的缝隙,到处都能闻到木头与死鱼腐烂后发出咸涩泥腥的气味儿。
由于威廉四世的驾崩,所以今年议会闭幕的日期比之往年要早一些。
按照宪法规定,在君主驾崩后的六个月之内,必须重新举行大选。
所以在上周的7月17号,维多利亚按照惯例第一次身着王袍出现在了威斯敏斯特宫,对着上下两院的所有议员发表了她的首次议会演说,宣布议会闭幕,并签署了议会解散令,并下令于七月下旬到八月上旬召开新一届大选。
正因如此,刚刚结束一个忙碌会期的下院议员们在闭幕后便立刻投身于事关他们席位存留的宣战当中。
不过,下院议员急的团团转并不妨碍上院那些席位世袭的绅士们如约展开他们愉快的假期。
随着最后一批上议院议员悄然离城,伦敦的社交季也像被吃尽的樱桃核般,被随手抛进了泰晤士河的急流当中。
社交名册上的名字一个接一个的消失,剧院关闭,晚宴停摆,圣詹姆士街各色俱乐部的高窗后,只剩下仆役在收拾烛台餐具。
码头上一派喧嚣,却不是小贩的叫卖或搬运工的嘈杂,而是富人们着急忙慌前往外地度假的慌乱节奏。
马车辘辘,车轮碾过水洼留下一道道湿漉漉的车辙。
花呢长裙、蝉翼帽檐、镀银望远镜和小巧的法国贵宾犬挤满了码头,每个人都在奔赴属于富裕阶层的季节,他们要去诺福克、去巴斯、去布莱顿、去巴登-巴登、去维也纳和巴黎。
有的家庭雇佣了整整两辆马车装行李,其中一辆只载帽盒、衣饰和狗笼子。
女管家戴着软布帽在一旁指手画脚,指挥着车夫和搬运工爬上爬下的装卸行李,穿着制服的泰晤士河警一边拦车检查,一边扯着嗓子让旅客提防在码头四周活动的犯罪团伙。小贩们则或推小车、或挑着箱子,到处叫卖着柠檬水和米乳之类的消暑饮料。
就在这样一片混乱而井然的节奏中,挂着红船旗的蒸汽邮轮正在缓缓靠岸,船身在潮水与煤烟之间轻轻晃动。
几名穿着深蓝制服的船员正站在舷梯顶端,一边整理着甲板上的缆绳,一边敷衍地应对着岸边乘客的叫嚷。
岸上的旅客们腰间大多挂着望远镜和小提包,有些太太则干脆把孩子塞给仆人,自己则掏出扇子隔着人群远远扫视船上的位置。
而在人群的边缘,还站着两位不起眼的绅士。
其中一位身材修长高大,头戴黑色礼帽,身着收腰双排扣长外套,手中提着棕皮行李箱,鞋头轻轻抵着栈道上斑驳的锈铁钉。
而另一位的身材也不矮,只是肤色比大部分伦敦人都要黑上一些,他正咬着一根手卷烟,把烟雾顺着鼻翼缓缓吐出来,看得出来,他对于身边这群吵闹的小鬼显得很不耐烦。
“啧!”埃尔德环视了一圈:“一到了夏天,这帮人就和逃难似的远离伦敦,我以为咱们动身已经算早的了,没想到还是慢了半拍。”
亚瑟抬头望着船顶那面随风猎猎作响的红船旗:“你就知足吧,要不是今年七八月份有选战,码头上的人还会再多一倍。”
“说的也是。”埃尔德轻笑一声,把手里的烟头弹开,一脚踹在那条尾巴秃了一半的杂种狗屁股上,只听那狗呜咽一声,夹着尾巴逃到了行李堆后头:“走吧,上船。”
他们二人并没有带仆从,也没有冗长的送行队伍。
亚瑟只带了那根他常年携带的鹰头手杖和一只棕皮小箱。
埃尔德则拎着一只纹着皇家海军标记的帆布旅行包,那是他当年在贝格尔号上留下的纪念品。
远处码头钟楼的时针刚过九点半,船员已开始催促登船。人群蜂拥而上,帽盒、提篮、伞柄、丝巾、手杖在空气中乱舞,偶尔还有狗叫与小孩的尖叫混杂其间。
亚瑟微微侧身,让过一个抱着婴儿的女佣:“我原以为还得在伦敦等你几天才能出发的,海图测量局的工作这么快就交接好了?”
埃尔德拎着旅行包挤上舷梯道:“其实也没什么要交接的,希尔内斯造船厂有艘赫耳墨斯级的单桅帆船八月要下水,年底之前应该要进行几次试航,他们提前问局里要了点海图资料。”
“赫耳墨斯级?”
“没错,赫耳墨斯级的护卫舰。彭布罗克造船厂那边也有一艘预计八月下水的,但那艘船的设计有点问题,之前测试的时候,发现吃水过深,所以不得不封闭了下层炮甲板的炮门,一艘好好的12炮护卫舰,现在只能改成6炮的了。”
亚瑟听到这里,禁不住一挑眉毛:“一艘12炮舰变成了6炮舰?海军部难道没去找舰船设计师的麻烦吗?这可不像他们的性格。”
“找舰船设计师的麻烦?”埃尔德对此嗤之以鼻:“得了吧,谁会去触威廉·西蒙兹爵士的霉头?12炮舰变6炮舰无非就是亏了不到大几千镑,而且这笔钱又不用他们出,没人会傻到去当这个出头鸟。”
埃尔德此话一出,亚瑟立马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威廉·西蒙兹爵士是海军部的海军测量总监,与此同时,他也是1832年辉格党海军大臣詹姆斯·格雷厄姆爵士推行的海军部改革的重要帮手,并且他还是先王威廉四世的宠臣,去年威廉四世甚至在没有提前通知海军部的情况下,便直接在圣詹姆士宫授予了他下级勋位爵士的头衔。
正因如此,虽然西蒙兹的职责是监管海军造船厂的舰船建造计划,但这位知名游艇设计师却凭借他海军测量总监的职务,屡屡越权干预舰船设计,强行要求皇家海军采用他的设计方案。
诚然,西蒙兹曾经为英国的诸多贵族设计过豪华游艇,甚至还一度担任过皇家游艇的设计师,但即便游艇和军舰都是漂在海面上的,但这毕竟是两种不同的船只,船只所需搭载的内容也不太一样。
因此,西蒙兹设计的军舰会出现吃水过深的情况,好像也不是什么特别难理解的事情。
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吃水过深倒也不能完全归罪于他,毕竟有的舰船在设计的时候,压根就没考虑到皇家海军会突然开始推动蒸汽风帆混合动力舰船的建设呀。
当你把两台由西沃德公司制造的功率160马力的引擎和四个用于产生蒸汽的铜制锅炉凭空塞进一艘风帆战舰后,它的吃水能不深吗?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依然属于设计失误,倘若这艘船的设计者不是威廉·西蒙兹爵士的话,那肯定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毕竟皇家海军所有新入列船只的验收工作,全部都是由他这个海军测量总监批复审核的,他都验收通过了,皇家海军纵然有一万个不满意,那也只能咬着牙接收。
但从这件事也能看得出,海军部的油水确实要比警务系统大得多,一艘船的造价动不动就两万镑起步,皇家海军随便给船厂下点儿订单就抵得上苏格兰场一年的运行经费了。
而这么多钱堆在那儿,在中间环节上但凡过了手的,哪个不是吃的满嘴流油。
亚瑟伸手拍了拍埃尔德鼓鼓囊囊的口袋:“那威廉·西蒙兹爵士给你打招呼了没有?”
“打招呼?”埃尔德盯着亚瑟一脸正气道:“亚瑟,海军部可不是藏污纳垢的地方!”
亚瑟听得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行吧,那我就当你新买的房子全是劳动所得吧。”
埃尔德哼了一声,把旅行包往肩膀上一抬:“你就别拿我打趣了,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海军部的人情账也不是那么好算的。今天你帮我的忙,明天我就帮你的忙。我要是不拿,西蒙兹估计还觉得我是心里憋着坏,打算背后捅他一刀呢。”
亚瑟开怀大笑道:“你这话说的,埃尔德,如果我不知道你才刚拿到委任状没多久,我还以为你都在海军部当了二十年的老官僚了。”
“没办法。”埃尔德面不改色心不跳:“这不是大环境不好吗?”
二人随着人流缓缓登上舷梯,脚下的木板随着船体摇晃吱呀作响。
亚瑟抬眼望去,甲板上已经有几名船员在催促乘客靠边,让煤工们推着满满一车煤块从舷梯上滚了上去。
他们俩拿着船票找到属于自己的船舱,刚刚把东西放下,便直奔船上的餐厅,要了两杯解暑的甜茶。
“话说……”埃尔德喝了口茶,神秘兮兮的向四周张望了一下,旋即开口道:“你听说了没有?就议会闭幕那天……”
“你有什么话直说不行吗?”亚瑟端起茶杯道:“搞得跟个法国间谍似的。”
“这可是你说的啊!那我就直说了。”埃尔德开口道:“你从温莎回来之后,是不是和布鲁厄姆勋爵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亚瑟皱眉道:“我上一次和他见面,还是国王陛下驾崩之前。”
“那不对啊!”埃尔德愣了:“那布鲁厄姆勋爵为什么要挑议会闭幕那天,在上院演讲时,用Queen Mother(王太后)来代称肯特公爵夫人呢?”
亚瑟闻言,差点把嘴里的茶喷在埃尔德的脸上:“你没和我开玩笑吧?”
不过倒也怪不得亚瑟会这么惊讶,因为王太后这个称呼在英国是不能随便用的,想要获得这个头衔,首先必须得是前国王的遗孀,其次她还是新国王或者新女王的生母,如此一来才能使用。
如果仅仅只是前国王的遗孀,譬如像是阿德莱德王后这样的情况,便只能使用Queen Dowager(寡居王太后),而不能使用Queen Mother(王太后)。
而像是肯特公爵夫人这样的情况,则无论王太后还是寡居王太后都不能使用,她最多只能称为the Queen’s Mother(女王的母亲),而不是被称为Queen Mother。
布鲁厄姆勋爵这样的上院贵族,在这种时候用王太后来称呼肯特公爵夫人,真的很难让人不产生联想,尤其是他的这篇演讲还是当着来参加议会闭幕式的维多利亚的面作出的。
从前,亚瑟还不明白自己闯祸的时候,布鲁厄姆勋爵和达拉莫伯爵心里是怎么想的。
但现在,他总算是明白了。
埃尔德悻悻的开口道:“我听其他人说,墨尔本子爵在闭幕式结束后,义愤填膺地当面指责了布鲁厄姆勋爵,还要求他就使用这一不恰当的称呼来指代女王陛下的母亲道歉。”
虽然亚瑟当时不在上院,但他光是想想那个场景便感觉浑身掉鸡皮疙瘩:“那……后来呢?”
“后来?”埃尔德一翻白眼:“那还用说吗?你又不是不了解咱们学校的董事会主席,布鲁厄姆勋爵怎么可能惯着他?他坐马车走了。”
埃尔德嘟囔着:“要我说,他这是政治自杀。他从前就和肯特公爵夫人关系不错,估计他是对最近女王对待她母亲的方式有些看不过眼,所以就挑了个这样的方式,含沙射影的表达了他的意见。但是,他恐怕也没想到墨尔本会给他这么上纲上线。”
“而且……”说到这里,埃尔德又开始数落起首相的问题:“不是我说,墨尔本子爵是不是真的太拿自己当回事了?议会改革的时候,他在什么地方躲清闲?拉姆斯盖特事件发生的时候,他在什么地方呢?结果现在,他成了辉格党的党魁,当上了咱们大不列颠的首相,成了女王陛下身边最忠诚的臣子了。”
亚瑟把茶杯放下,眼神却并没有随着杯底落在桌布上:“布鲁厄姆勋爵的想法我倒是能理解,但是不凑巧,墨尔本子爵也正需要机会,证明自己是女王陛下的护卫,所以他当然要咬住不放了。”
埃尔德啐了一口:“这种人可是真够恶心的。亚瑟,你就没想着去温莎,在女王陛下面前好好地参他一本吗?这老瞌睡虫凭什么?”(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