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三章 人心都是肉长的,但有的人不是

    温莎的八月,燥热的暑气渐退,但空气中却还带着几分潮湿。

    按照以往的惯例,刚刚用完早餐的维多利亚本该休息一会儿,然后才会前往书房办公。

    但一封来自加拿大的急件,却打乱了她今天的计划。

    她端坐在书桌前,聚精会神的听着墨尔本子爵的汇报,那支小巧的鹅毛笔在手中轻轻地旋转着,像是随时准备记下些什么。

    “虽然达拉莫伯爵已经正式就任下加拿大总督,但在他今早的来信中,我们不难发现加拿大的形式并未好转。下加拿大议会的多数派继续以激烈言辞抨击政府,要求地区自治和责任政府。下加拿大反对派爱国者党领袖路易-约瑟夫·帕皮诺频频召集民众集会,号召民众抵制所有不列颠输入下加拿大的商品,其煽动性言辞甚至已经影响到部分农户,令他们拒绝缴纳税捐……”

    墨尔本子爵说到这里,特意停顿了一下,抬头看向维多利亚,耐心的为他解释道:“陛下,这位帕皮诺就是下加拿大人所谓的人民领袖,他的追随者多为法裔加拿大人,这帮人的心结主要在于下加拿大原本是法国的殖民地,直到1760年沃尔夫将军攻克魁北克,那里才归于不列颠。”

    维多利亚微微点头,抬笔记下了这一点:“1760年,沃尔夫将军……”

    只不过,她刚写到一半,却忽然停笔了。

    这位年轻的女王忍不住想起了什么,她想起了这不是自己第一次听见有人和她聊起加拿大的历史,只不过……

    墨尔本子爵没有发现女王走神了,他还在为今早送到的这封加拿大信笺忧心:“如果达拉莫伯爵的观察属实,法裔加拿大人的文化在过去的200年间几乎毫无变化,这是一个既无文学也无历史的民族,完全看不到英国文化所取得的那种进步。那么,他们就不得不依赖来自法国的文学和艺术作品,而由于英国与法国之间的紧张关系,倒也不难理解他们为什么会对我们抱有敌视态度。而且,从事实来看,下加拿大的冲突也确实远比上加拿大的抗争来得激烈。蒙特利尔和圣劳伦斯河沿岸最近已有传闻,称农民武装可能会在秋收后集结,如果任其发展,最终难免演变为起义和骚乱……”

    “女王陛下,我们……”墨尔本子爵说到这里,忽然注意到女王的目光既没有落在他身上,也没有落在笔记本上,而是飘忽地停在窗棂之间,仿佛思绪被什么牵走了。

    于是,他轻轻顿了一下,将手里的信笺压在桌面上:“陛下,您似乎在想别的事情。是我的汇报听起来太枯燥了吗?”

    维多利亚立刻回神,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张。

    为了掩饰片刻的分神,她俯下身将笔尖在纸页上点了点:“没有,我只是,一时走神了……您请继续,达拉莫伯爵还说什么了?”

    墨尔本子爵清了清嗓子,重新拿起信笺朗读道:“在下加拿大,法裔民众抱怨英裔的傲慢与不公,英裔则指责法裔具备弱者和被征服民族的劣根性,指控他们卑劣且背信弃义。两个族群由此形成的彻底不信任,使他们习惯以最恶意的角度揣测对方意图,用偏见评判每一句话、每个行为和每种动机,将最可憎的图谋强加于人,而把任何善意或公正的提议都视为暗藏背叛与恶毒的阴谋……”

    维多利亚闻言略加思索,开口问道:“我想要知道达拉莫伯爵的诉求,您不是总是告诉我,在君主立宪政体当中,听取经验丰富臣子的建议是很重要的吗?”

    墨尔本子爵闻言微微点头:“他认为鉴于加拿大殖民地的邻邦美国所展现出的进步性,对殖民地政府的改革势在必行,而且建议议会应该通过帮助加拿大建立责任制政府的方式,赋予殖民地居民更多的权力。甚至,他还想更进一步,把上加拿大和下加拿大合并为统一的加拿大海外省,由单一的立法机构管辖。”

    维多利亚听到这里,禁不住皱眉道:“这些要求……罗素勋爵他们应该不会同意吧,毕竟先前内务部和殖民事务部在回应加拿大人的请愿时,已经同意改革土地制度并同意考虑设立加拿大改革行政委员会了……”

    墨尔本子爵闻言面露难色道:“您的想法很正确,我今天早上还通过电报和罗素讨论过这件事,并预定在明天上午召开一次内阁会议讨论此事,但根据目前的反馈来看,内阁否决达拉莫伯爵的建议应该是大概率的。不过如果我们否决了他的建议,那达拉莫那边……”

    “达拉莫伯爵怎么了?”

    墨尔本扶着前额摇了摇头,将达拉莫的信笺摆在了维多利亚的书桌上:“陛下,您还是自己看吧。”

    维多利亚将那封信拉到眼前。

    她扫过几行字句,最初还是那种一板一眼的殖民地报告,上面尽是些有关税收、集会和治安的数据。

    可是她往下翻到第二页时,一行突兀的字句猛然映入了维多利亚的眼帘。

    ——倘若我的建议再度遭到内阁的拒绝,那么,我将别无选择,只能辞去下加拿大总督一职。

    维多利亚抬眼望向墨尔本子爵,眼神中带着一丝错愕,转而又有些愠怒:“他……他是在用辞职来要挟吗?”

    墨尔本子爵叹了口气:“达拉莫向来如此,陛下。他的桀骜性子,相信您也早有耳闻了。他总是牢记自己是议会改革的旗手,却常常忘了自己的殖民地总督身份。我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倘若不能贯彻责任政府的原则,便等同于与顽固派同流合污。”

    维多利亚听到这话忍不住生气道:“我没有想要不尊重达拉莫伯爵的意思,但如果每个总督遇到不顺心的事,就像他这样以辞职相威胁,那国家的统治基础还不地动山摇?”

    墨尔本子爵听到维多利亚对达拉莫伯爵大动肝火,又开口替他回护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如果没有他,1832年的议会改革确实未必能够成功,因此他的功绩是不能抹去的。但是相应的,我们也看见了如此激进推进改革的后果。您难道忘了吗?或许亚瑟·黑斯廷斯爵士没有对您谈起过他的过往,但作为曾经的内务大臣,我清晰的记得,这位大不列颠最优秀的警官,差一点就葬送在了这场浪潮当中。”

    维多利亚正因为达拉莫那句“不同意就辞职”而满腹不快,但当墨尔本子爵提到“亚瑟·黑斯廷斯”这个名字时,她的心脏还是猝不及防的颤了一下。

    她想起了亚瑟从巴黎寄给她的那封信,她记得这位可敬的老师在信中说,他的胸口、他的心脏这几天好像又疼了。

    一时之间,维多利亚顿感有些羞愧。

    这位国家英雄,哪怕身体不适,哪怕自己在和他闹别扭,他依然还记得白金汉宫音乐会的事。

    他不是派人,不是托人,而是亲自跑了一趟巴黎。

    而这仅仅只是为了动用他在文艺界的关系网,去替她找到几个能够撑起音乐会场面的钢琴手。

    可怜的亚瑟·黑斯廷斯爵士,他好像总是充当这样的苦命角色。

    他明明可以在议会改革那天躲在苏格兰场装鸵鸟,却还是跑到伦敦塔下替所有人挨了一枪。

    他明明可以在巴黎安心休养,却还是亲自去联络那些脾气古怪的艺术家们。

    他明明可以只写一封推荐信,却还是亲力亲为地为她张罗。

    为了她的音乐会,他甘愿放下尊严,向那些自负的钢琴家点头哈腰。

    这只老驮马,就算吃了亏,也憋在心里不说。

    最多最多,也就是在那封从巴黎寄来的信里,轻描淡写地写上一句“胸口又疼了些”。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啊?

    维多利亚的眼神在信笺上停留,心思却早已不在那几行字句上。

    她的思绪早已飘回了那个雨夜,那也是前不久刚刚发行的《黑斯廷斯探案集》的最终卷,伦敦塔下混乱的人群、士兵的咆哮、石块砸落的回声,还有那一枪突如其来的闷响,以及倒在碎石瓦砾间的大侦探黑斯廷斯先生。

    大侦探黑斯廷斯的死至今仍像一块石头压在她的心口。

    她不久前还像许多读者那样,不满亚瑟·西格玛先生为什么要给大侦探黑斯廷斯安排这样的结局,甚至一度还打算学其他读者那样,写信去《英国佬》杂志社,让他们修改结局。

    只不过由于她在最近的温莎舞会玩的实在是太高兴了,以致于把写抗议信的事给忘了。

    时间和玩闹确实可以冲淡那份记忆,可今天它却悄无声息地被再次唤醒。

    只不过现在维多利亚不再想写抗议信了,她依然悲伤于大侦探黑斯廷斯的死,但是她也承认这是一个最好的结局。

    “陛下?”墨尔本子爵见她迟迟没有回应,声音放缓了一些:“您如果是因为达拉莫的辞职信而烦心,也没必要太过动气。达拉莫的性情确实桀骜,但他从不是刻意为难谁。只是有时候……太过执拗罢了。”

    维多利亚回过神来,她看起来有些闷闷不乐,也有些疲倦:“我明白。这不是谁对谁错,但我今日确实有些疲倦了。”

    她合上那封信,又补上一句:“您先退下吧。等到明天内阁会议结束后,我再听取你们的意见,到那时,我会给出最后的决定。”

    墨尔本子爵看了她一眼,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微微欠身,收起桌上的文件:“如您所愿,陛下。”

    书房的门缓缓合上。

    墨尔本子爵离开后,室内恢复了宁静。

    可这份宁静却无法抚平维多利亚心中的躁动。

    她在椅子上坐了许久,眼前的纸张空白一片。

    但她忧心的倒不是那句“倘若我的建议再度遭到拒绝……”,而是“胸口又疼了些”。

    维多利亚陡然站起身,在房间里踱起步子来,她没头没脑地从书桌走到壁炉,又从壁炉走到窗前。

    空气闷得像厚布帘子盖在脸上,哪怕窗外有风拂过草坪,她仍然觉得喘不上气来。

    她不喜欢这种无所适从的感觉。

    这不像她,她是女王。

    可她知道,那种不适的来源,正是因为亚瑟·黑斯廷斯爵士不在。

    她已经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没见到那个人了,上一次两人见面,还是在温莎的阅兵式上,双方因为肯特公爵夫人的事情不快而别。

    他去哪了?

    只是去了巴黎吗?

    如果只是去了巴黎,那为什么现在还不回来?

    她不想亲口问亚瑟,因为那样会显得自己好像很关心他。

    但是即便不问亚瑟,她也必须知道对方究竟在什么地方。

    维多利亚一把拿起书桌上的铜铃,叮叮当当的摇了几下。

    几秒钟后,门外传来了脚步声,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是莱岑夫人。

    “女王陛下?”莱岑满脸发懵,毕竟她很少在这时段被召唤:“您有什么吩咐吗?”

    “莱岑。”维多利亚快步迎了上去:“白金汉宫的音乐会布置的怎么样了?”

    莱岑愣了一下,旋即答道:“陛下,萨瑟兰公爵夫人昨晚已经派人送来了席次表,布置也在按计划进行,灯具、地毯和花卉都已订妥。至于宫廷乐队的排练,被安排在本周末举行,届时您要现场视察吗?”

    “嗯。”维多利亚点了点头,她不紧不慢像是随口询问似的:“那亚瑟爵士呢?巴黎那边,寻觅钢琴家的事,还顺利吗?”

    莱岑微微一怔,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笑着答道:“顺利的,陛下。亚瑟爵士和巴黎文化界的名流关系不错,塔尔贝格、肖邦、李斯特等等,几位钢琴家都已经答应赴伦敦参加演出了。”

    “喔?”维多利亚抬起眼,装作无意地追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些人都答应了?亚瑟爵士回伦敦了吗?”

    “前天,陛下。亚瑟爵士是前天回来的。”

    “前天?”维多利亚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她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两步,声音里透着掩不住的喜悦:“你说他前天就回来了?真的?”

    “是的,女王陛下。”莱岑笑着点头道:“亚瑟爵士昨天晚上给温莎城堡发了电报,把几位钢琴家参演的喜讯告诉了我。但因为当时的时间太晚,我就没有去打扰您了。”

    维多利亚脸上瞬间浮现出久违的笑意,可是这份高兴只维持了短短几秒钟,她的笑容很快便凝固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失落和不解:“既然他已经回伦敦了,那他……那他为什么没来温莎?”

    莱岑张了张口,看起来有些为难。

    维多利亚捕捉到莱岑的表情,连声发问道:“怎么了?难道出了什么岔子吗?是不是那些傲慢的法兰西音乐家里有人反悔了?”

    “不,不是这样的。”莱岑连连摇头道:“没出岔子,更没人反悔。亚瑟爵士说这次和各位钢琴家的谈判出乎意料地成功,几乎是他近十年做过最轻松的活儿了。”

    “既然如此……”维多利亚的眉头越皱越紧,语调也不自觉地提高:“那他为什么还不来?为什么不亲自来温莎告诉我?是不是他害怕我冲他发火,觉得我还惦记着之前的那些事?”

    莱岑闻言忍不住低下头,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似乎在思考该不该开口。

    “莱岑!”维多利亚再也按捺不住,她发怒道:“你不要瞒着我。如果他真的不想来的话,你就替我告诉他,以后永远不要来温莎了!”

    “不是的,女王陛下,您误会了!”莱岑听到这话,急忙解释道:“亚瑟爵士在昨天的电报里说事情已经办妥,还表示今天会亲自来温莎,向您当面汇报。”

    维多利亚闻言,怒气立马消减了下去,转而她的心口蓦然涌上阵阵暖意,脸上也多出了一抹笑容。

    但还不等她开口,莱岑的话语却重重地砸在了她的胸口。

    “但是……今天早上,亚瑟爵士在来温莎的路上,忽然,忽然……”

    “忽然什么?”维多利亚的心脏蓦地揪紧。

    莱岑夫人的声音颤抖着:“今天早上,亚瑟爵士在来温莎的路上……在皮卡迪利广场附近,忽然晕倒了。”

    “晕……晕倒了?”维多利亚感觉头晕目眩,向后跌坐在椅子上:“那他……他现在在哪里?有人送他去医院吗?他的意识还清醒吗?”

    “万幸当时亚瑟爵士的车上还坐着他的几个朋友。”莱岑连忙回复道:“他们立刻将亚瑟爵士送往了伦敦大学的免费全科医院。听他们在电报中说,医生给亚瑟爵士做了检查,初步判断是心脏的旧疾复发,加上旅途劳顿,或许又没好好休息,所以才导致了这次晕厥的发生。”

    维多利亚的眼眶开始泛红,她没哭,眼泪也还没落下,但她的脸色苍白得可怕,她喃喃道:“胸口又疼了些……我还以为他只是开玩笑的……”

    维多利亚抬头看向莱岑:“医生有没有说……有没有说他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暂时还不确定,陛下。”莱岑小心翼翼地答道:“医生建议他至少要留院观察三天,看看是否会再次出现心律不齐或者心绞痛的症状。”

    维多利亚点了点头,但她的眼神看起来却有些空洞:“不行……我得回伦敦……至少得去……得去看看他……”

    “陛……陛下?”莱岑夫人迟疑着问道:“需要现在备车吗?”

    “备车!现在,马上!”维多利亚焦躁不安的摇着铃铛:“只要最轻便的马车,不需要车队仪仗,我要马上去伦敦看他。”(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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