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卡里尔·洛哈尔斯。
我的意思是,我认识这个人,而非他的另一面。
那一面被写入了隐秘的历史,然后被封存了起来,只有少数人能够翻阅那些书籍。我是其中之一,但这并不代表我很幸运,相反,那些书上记载着的东西对一个生活在神皇救世论下的帝国人几乎堪称致命的打击——只要他信仰尚算虔诚。
有趣的是,我有阵子也的确非常虔诚。不自夸地说,我虔诚到足以成为一个牧师。
我真的试过。
我进过一个侍僧研习院。
那位负责招收侍僧的教士明明知道我父亲是干什么的,但还是让我踏入了那神圣之地。他秉持着高尚的有教无类的原则,我很感激他,很尊重他,他也很看好我。
只是后来,我自己离开了,因为我发现书上描绘的神皇和我跟随父亲四处漂泊时见到的那个,不是一回事。
他们根本不是一个人。
书上说,神皇会对每个受苦的虔诚的人伸出援手,但我真的见过活生生饿死的人,我还见过病死的,倒在路边被冻死的,甚至是无名的尸体。书上还说,神皇会保佑我们在死后进入光明的世界,可我也见过一些死人的灵魂在像是地狱的地方里受苦.
那么,就只剩下三种可能性了。
第一,所谓光明的世界就是地狱。第二,这个光明的世界根本就不存在。第三,这书是一个骗子写的。
对于一个十七岁的年轻人来说,愤世嫉俗是很正常的。因此那时的我很快就离开了研习院,还愤愤不平了一阵子,觉得信仰都是谎言。有时甚至觉得神皇也是谎言,他根本就不存在,只是教会为了享有权力而编造出来的一个形象罢了.
现在看来,这个想法错是错了,但也没错到哪里去。
神皇的确是个由教会编造出来的形象,只不过他们对权力谨慎无比,深知它是一种何等危险的力量,就连接触都小心翼翼。
而真实的帝皇,也正如这银河中的芸芸众生一样,在受苦,在饱受煎熬。
那么,卡里尔·洛哈尔斯呢?
书上的他被描写为一个强大的、正义的神祇。书上还说祂牺牲了一切来确保人类与帝国赢得战争的胜利,为此甚至亲手将自己的尸骸钉在了王座的背面.然后便是祂力量的性质与危险的界限等诸如此类的东西。
这些东西倒是写的满满当当,写了几乎大半本书,但那里头却只字不提祂的过去,以及其他东西。
仿佛这个有着人类名字的神是突然冒出来的。祂活着的意义就是牺牲,就是为了死在那场可怕又伟大的战争里。
这太他妈荒谬了。
我认识的卡里尔·洛哈尔斯不是这样的。
他是个经常微笑的人,有时是习惯使然,有时却是发自内心。比如吃饭时,哪怕只是廉价又平常的东西,他也吃得很珍惜,仿佛那是珍馐美味。他工作时会习惯性地不发一言,处理文件时尤甚,却经常叹气。
他还喜欢讲笑话,大致可分为三种类型。一种是根本不好笑的,一种是人完全听不懂的,最后那一种却能让人在道德感与幽默感之间来回打转,进而在不知所措中笑出声,最后捂住嘴巴,意识到自己其实根本就不该笑,却又根本忍不住.
他是个活生生的人,有一套准则,并严格地遵循它来行事。一路走来,我见过他在处决某些该死之人时的冷酷无情,也看过他特地绕路跑去买昂贵的糖果,然后笑眯眯地分给孤儿院的战后遗孤。
他很喜欢和孩子们相处。
我看得出来,因为我也是这种人,只是我没他那种想温柔就可以温柔的本事,多数时候,我的脸都非常适合被贴上通缉令。
所以,我可以说我认识他——但是现在,我必须去见那个神。
我需要祂。
你大概很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才会说出这种话。
好吧,将时间倒退回到几个小时前。
那时,我们才刚刚进入死亡火山庞大的洞穴系统,这里的高温已非人类所能承受,不时甚至还会有巨大的熔岩坑或随意流淌的岩浆拦路。每到这种时候,我才刚刚得到的特殊能力就会派上用场。
只需要‘触碰’它们,或是凝视一段时间,岩浆就会像认出我一样冷却下来,凝固成石头,好让我们直接通过。
这省去了不少麻烦,我们得以跟着火蜥蜴们留下的标记和他们给出的地图前进,且非常顺利,依靠地图上的指引,我们避开了许多属于野兽的领地。
杀死它们对于我们这支小队来说不是难事,可为何要节外生枝?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找到伏尔甘大人.
眼下,火龙之子们已全都倾巢而出,为了母星子民的生命而不断奔走。这是他们的意愿,也是原体的意愿,可谁又能保证这不是个陷阱?
为此,我和我的女主人,还有禁军元帅康斯坦丁·瓦尔多,才会来到这里。
进入洞穴一个小时又三十二分钟后,我们正式踏入了火蜥蜴们亲手打通的直达地心的隧道。
滚滚热浪扑面而来,简直像是被不可视的火焰所包裹,然后无情地炙烤。盔甲内置的温度调节功能已经以最大功率运转到了逼近极限的地步,但也只能让人稍微好过一点。
呼吸面罩的情况要更糟糕一些,它已经非常努力地在工作,可以说,它没有坏掉简直是个奇迹,但我所吸入的每一口空气却都像是火焰一样折磨着我的鼻子和呼吸道。
我得到的那种特殊的视觉在这种时候没能帮到我,我想也是,对于一个真正的火裔来说,这种温度大概只能让他们稍微热上一点罢了.但像我这种临时得到通行卡的冒牌货,自然免不了要受一受折磨。
赛拉诺的情况比我好上不少,审判官毕竟是审判官。禁军元帅是唯一没有受到影响的人,他走在最前方,手持长矛的身影看上去非常可靠。
我们就这样一路向下,直到空气变得粘稠。
起初是一只眼睛,一只贪婪的深黄色的眼睛,卡在漆黑的石头之间,不起眼的小,随后一闪而过,再无影踪。
一阵笑声紧随其后,像是一个卡了痰的老人被孙儿逗笑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快要死了.
末了,他开始咳嗽,那口带着血丝的痰让这咳嗽声变得比笑声还要怪异。
然后康斯坦丁·瓦尔多动了。
连快如闪电这个形容都配不上他。
我看不清他的动作是理所应当的,毕竟他是禁军中最强大的那一位,远胜过阿斯塔特,而我不过只是个又热又累的凡人。可是,在眼见为实以前,我真的没想到他居然能快到这种地步。
他手中的那把神器——在我们这些知道得较多的人耳中如雷鸣般响亮的日神之矛——已深深地刺入了地面,矛刃完全消失。
与此同时,我听见他的声音。
我确信他是在对我说话,尽管赛拉诺就站在他身后,而且已经拔出了枪。
“跑。”他十分平静地说。
于是我拉过赛拉诺,带着她跑。
她对我咆哮了些什么,我没理,我没空理,因为那东西那被禁军元帅用矛刃刺伤的东西不知为何已经出现在了我面前。
我希望我可以找到一种方式将它的模样形容出来,可是我不能,因为我只是看上它一眼,理智就开始崩溃。
我想我一定跌倒了,但赛拉诺没有,她远比我坚强,一直如此。
她抗住了那孽物的凝视,然后对它开了枪。
她所用的枪经常由我来负责保养,我熟悉这把奇异的武器尤甚于我自己的那把转轮枪——它的弹丸像是正午时分高悬烈日的碎片一样划过空气,然后射入一堵厚实的血肉之墙。
墙内的东西,或者说墙本身,发出了一阵满意的吞咽。
我的理智在这个时候回来了,枪声惊醒了我,多年来的战斗经验让我立刻爬了起来,举盾挡在了赛拉诺面前,而没有上前。
这个决策是正确的,因为我现在上去只会碍事——康斯坦丁·瓦尔多在堪称炸弹爆炸般的奔跑声初响之时便出现在了我们身前,日神之矛却不见影踪。
我根本看不见那把神器到底在被他以怎样的方式舞动,我只能看见不间断的如流水般的金色光辉。
波光粼粼、美丽至极,却伴随着横飞的血肉与越来越刺耳的大笑声.
康斯坦丁·瓦尔多再次开口。
“跑。”他重复。“去找伏尔甘。”
我想照做,奈何我身后之人不允许。她一边继续开枪,一边吼道:“那东西是什么?!”
“你知道它是什么。”禁军元帅冷静到近乎无情地回答。“你在资料上见过它的,德尔莱夫。”
我回头看去,发现呼吸面罩上的那双眼睛忽然就瞪大了,里面是一种我从未在她眼里见过的情绪。
我知道它是什么,可我不愿承认——然后她拉过我的手,拽了我一下。
我们俩就这样将康斯坦丁·瓦尔多抛在身后。
我深感愧疚与不安。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她总有办法做到这件事,简直像是在我心里安了个什么装置,好方便她随时读我的心似的。
我又看见她冲我冷笑,挂着凝结雾气的半透明呼吸面罩后的那双唇就这样变得冷冽又锋利。
“你不会以为自己是个什么大人物了吧?你觉得自己能帮上他的忙?”
我没吭声。妈的。
“跑快点。”她一改语调,十分冷静地说。“我们必须绕路了看你的地图,我们回到隧道起点绕路,走灰烬之锤们的那条路下去。”
我加快了脚步,但还是落在她后面。我没有回头看,因为禁军元帅与那东西战斗的声响不知为何充斥了整个隧道,已经远远超出了本应传播距离的极限,被异化成为了自然环境中的一部分。
就像奔跑时的风声,无处不在。
抬脚时,我能听见他的冷哼。呼吸时,我能听见那东西的笑声.
但我没有回头看,一次都没有。
内心深处有种力量在支配我,它让我切莫如此。而我虔诚地就像是十五岁那年被我父亲伊万诺夫·黑貂杀掉的那个年轻人一样,敬拜着一股力量,将自己的全身心都交给了它。
我们就这样狂奔,将世界抛在身后,我眼中现在只剩下我妻子的背影。
我想起我们结婚那天她的样子,有生以来第一次,我看见她穿上了黑色以外的颜色。
然后我想起不久前康斯坦丁·瓦尔多的眼神,以及日神之矛在那一瞬迸发的光。
我眼前出现了其他色彩,有别于那些生动的火焰和漆黑的岩石.第三种颜色,不属于这里的颜色。
我停下脚步,扔掉盾牌,拔出等离子。我早已气喘如牛,但右手依然稳固。等离子的扳机轻如一根线,在我尚未扣下时就已经急不可耐地颤动起来。
耀眼的蓝光于枪口处一闪即逝,它擦着赛拉诺·范·德尔莱夫的身影飞过,击中了一个高大的巨人,却只是在他黑金色的胸甲中央留下了一团不起眼的焦黑。
他抬手抹去它,而我已经捡起盾牌,狂吼起来.
飞逝而过的灿烂光芒再次从枪膛中爆发,赛拉诺以远比我冷静的姿态举枪便射,枪枪朝着那人的脸孔而去。
他举剑拦下,姿态堪称漫不经心,且仍然站在原地。
那把剑宽大异常,哪怕以阿斯塔特的标准去看,也已经远远超出了一把寻常动力剑应有的尺寸。
它让我联想起屠夫手里的剁骨刀,那些售卖合成兽肉或是变种兽肉的人总是需要一把非常厚、非常大的刀才能将肉切割分好。
这把剑或许就和那些刀的用处差不太多。
他举剑,深蓝色的电弧狂暴地跳动起来。
“真有趣。”他说。
有趣什么?你这杂种。
我一把将赛拉诺拽到身后,然后举盾,严阵以待。
我手里的盾牌对阿斯塔特们来说大概只能算是一面小盾,但它毕竟来自火蜥蜴,我相信它起码能够抵御几次那把剑的冲击,哪怕它的分解力场一看就是强化型号,拥有更大的出力。
只是现在有两个问题,第一,假如他要出剑,我肯定是看不清他的速度的。
第二,就算盾牌挡得住,我也不一定承受得住一名阿斯塔特的力量
只一瞬间,我就意识到我必须放手一搏。
诡异的是,他好像知道我要做什么,竟然没有立即进攻。
我没时间管这些事,只能全神贯注在我新获得的那种能力上——跳动的生机勃勃的火焰在我眼中的世界里到处都是,但它们没有一团靠近那个巨人,这也是为何我能先赛拉诺一步发现他存在的最大原因。
我凝视着它们,持斧的左手不知为何涌起一股难言炽热,它们中已经有一些回应了我.
但只是这样恐怕还不够,于是我咬着牙,触碰了我视野中的全部火焰。
它们立刻蜂拥而至,尽入我身。
我的心脏最先开始燃烧,没有疼痛,没有异样的灼烧感。我的思维紧随其后升至更高之地,夜曲星那闻名于世的试炼之时的末日景象如流水一般从我眼前奔流而过。
天崩地裂,山移海啸,辐射尘和飓风结为挚友,一同行动,旨在为破碎大地上的人们带去更多苦难,而他们没有屈服。这些有生以来便活在这恐怖世界中的人在灾难中艰难地求生,在灾难后重建家园。
他们和自己锻炉中的钢铁并无区别,融于烈火,铸于铁砧.
我也要投身进入这火中。
夜曲星之魂在我耳边咆哮起来。
“你已得到承认,火裔!”她说,声音庞大、杂乱,如以上种种灾难尽数来临。
她所言不假。
下一个瞬间,我回到了现实世界。超自然的火焰在我身上熊熊燃烧,近乎纯白,炽热无比。
我脚下与周遭的岩石逐渐软化了下来,它们本就是死亡火山的熔岩冷却后的产物,如今正一点点地复归为它们最狂暴的形态.
我握紧斧头与盾牌,冲向那个巨人。它们已在火中变为橙红色,我甚至还听见机魂欣喜的吼叫。
但是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冲向他时感觉自己充满了力量,尽管我知道这并不代表我能够与他为敌,但最起码也能为赛拉诺争取到一点时间吧?以我和她之间的默契,这种事甚至不需要沟通.
我那时的思绪就停在这里。
然后呢?
我低下头,看见一把巨剑将我穿胸而过。
现在你大概能明白了,我为什么需要祂。
我回头看向赛拉诺,她正低着头准备法术,大概并不知道我在看她。
这很好,因为将死之人的脸是很丑的。我已经很丑了,就别在这种时候在这方面添砖加瓦了
我在心中念出祂的名讳。
黑焰燃起。
——
就算低着头,赛拉诺·范·德尔莱夫也知道,她的爱人已被那把剑刺穿了。
她听得出利刃入体的声音,她对此太熟悉了。
但是,没有悲伤,来不及悲伤,她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她已经认出了那个拦路者是谁——艾泽凯尔·阿巴顿,或者说艾泽凯尔·阿巴顿残留在世间的最后一点所谓的形象。
泰拉战争被发掘出的历史以及亲历者讲述的细节像是钉子一样钉在她的脑海中,始终不曾松动,她明白他究竟是什么。
而既然他在这里,那就证明卡里尔·洛哈尔斯的猜测成真了,夜曲星各地即将爆发的所谓叛乱不过只是个幌子,是战争计谋中稀松平常却极为好用的障眼法的一种,又称为佯攻。
但也有更高阶的用法,比如阳谋。
卡里尔·洛哈尔斯在多数人和少数人前永远会试图二者皆救,除非他没得选。为此他自己前往了赫西奥德,将从那里开始将七大巨城内的所有非人之物尽数戮绝.
然后他让赛拉诺、黑貂与康斯坦丁·瓦尔多一起来此,协助伏尔甘应对可能的威胁——他们只需要拖住一会,便能等到大审判官的支援,他的速度是无需质疑的。
问题在于,无论是他,还是他们,都没有想到艾泽凯尔·阿巴顿会有一个意料之外的帮手。
那东西。
赛拉诺·范·德尔莱夫想起它黄澄澄的眼睛,压抑住作呕的冲动,尽量保持着双手的平稳,准备起了法术。
她起码要保持专心三十秒,才能聚集起足够的灵能来呼唤出一把归属荒原的利刃
审判官的身份让她能够握持这种武器不超过五分钟的时间,一旦越过界限,那么仇恨的螺旋便将自她开始播撒。
苛刻的条件带来的是强大的力量,赛拉诺早已用它们真正意义上的杀死过不只一头强大的恶魔,她相信艾泽凯尔·阿巴顿也难逃其锋刃,哪怕他身上其实没有半点属于混沌的邪恶。
但她失败了。
赛拉诺·范·德尔莱夫愣愣地看着眼前那忽然出现的高涨的晦暗怒焰,竟感到头脑一片空白。
自然而然的,她尚未准备好的法术就此失效,灵能像是脱缰的野马一样从双手指尖迸射而出,射向地面,激起岩浆的愤怒——但她仅仅只呆愣了一秒钟都不到的时间,就立刻开始准备驱逐法术。
她明白应该如何放逐一头归属于荒原的恶魔,但伦塔尔·黑貂真的有能力升魔吗?
他不是信徒,仅仅只是对那位神祇有一定的了解,并不知晓更多.
万千思绪划过脑海,最终定格于一句话。
【心怀仇怨者可踏上祭坛,任何祭坛皆可,祂理解。若已彻底下定决心,那祂便会仅此一次做出回应。怒焰将烧灼汝身,从此以后,形神俱灭。汝仇便是祂仇,汝恨便是祂恨。】
形神俱灭
不,不对。
审判官马上意识到了这句话的重点——祭坛。
死亡火山是座祭坛?
她难以置信地深吸一口气,再次感到了呕吐的冲动。
她还想将其压抑下去,但这一次,她的身体没有再百分百地遵从,而是致以了强烈的反抗。
几秒钟后,她一把扯下呼吸面罩,将昨夜吃的些许食物全部吐了出来。恶心的气味在唇齿间蔓延,喉头感到灼烧般的苦痛,审判官感到一阵奇耻大辱。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没办法凭借自己的意志来掌控自己的身体
可现在她已管不了那么多,只是再次准备起法术——和一头真正的属于复仇领域的恶魔比起来,哪怕是正在和康斯坦丁·瓦尔多战斗的那东西,以及艾泽凯尔·阿巴顿,甚至都算不上什么威胁了。
她不知道黑貂发了什么誓,但想来应该和杀死它们有关,因此一旦他完成誓言,她就要立刻送他走。
她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在思考这些事时已经泪流满面。
怒焰所形成的火墙后传来一阵强烈的钢铁碰撞声,以及完全不似人声的咆哮。
赛拉诺紧盯着那里,身后也传来越发清晰的另一场战斗的声响,康斯坦丁·瓦尔多始终一言不发,只是与那东西不停地战斗
她知道它是什么。
在不久的将来,一个名为卡西多里乌斯·德尔库纳斯的年轻人将会投身进入到针对破碎泰拉的永无止境的探索工作中去。随后,他会与范克里夫同行。
他们成为了信使,回到了过去,回到了人类历史最初的开端,只为了寻找每个时代都存在的那一点光芒。
他们成功了,将一枚宝石从过去带往了泰拉,卡西多里乌斯·德尔库纳斯将它亲手交给了帝皇。
但人类的历史中并非只有光辉的一面。
实际上,在多数时代,黑暗与死亡才是最常见的事——民不聊生,易子而食;异族攻破城门,四处杀戮、掠夺、奸淫、破坏;远见卓识之士被教徒迫害致死;试图守卫国家的将军被背叛,连全尸都剩不下
而卡西多里乌斯与范克里夫必须借助亚空间才能完成那伟业。
因此,一个与他们的事迹、他们所收集之物有着截然相反的本质,一个代表着人类过往中所有邪恶的怪物,就在他们踏出第一步的时候,于混沌海内部悄然诞生。
它没有名字,因为邪恶本就不需要名字。
它是无理由的恶,是人类这一种族对自身、对他人、乃至对世界能够怀有的最恐怖的恶意,它生来就是为了破灭光明
因此它无法被杀死,除非人类也一同被毁灭。
恶行如今仍在,恶意此刻仍存,人类依旧紧紧地握着它。
赛拉诺闭上双眼,静静地听。她想听见的声音是艾泽凯尔·阿巴顿的惨叫声,但她心里明白,此事可能性不大。
她必须做点什么了。
思考,赛拉诺·范·德尔莱夫,思考。
首先要考虑的是什么?是那得到了阿巴顿身体与名字的东西最想要的东西。
他来了死亡火山,因此这个答案恐怕无需再去多想。只是,就算不提康斯坦丁·瓦尔多,他也绝无可能胜过火龙之主。
那是一名货真价实的在物质界中度过了一万年时光的基因原体,其力量恐怕早已升至顶峰.
他想干什么?
一道灵光闪过。
是的。审判官咬紧牙齿。她想到了。
要得到火龙之主于自己心中所铸的荷鲁斯·卢佩卡尔当然很困难,但若是另一个呢?
那个因一些人的愚蠢与虔诚而在亚空间内诞生的实体,那个真的以为自己是昔日牧狼神的存在.
审判庭追踪它的痕迹已经很久了,久到足以摸清一些规律,以及它现在的状态——这个实体有着强烈的想要复活的愿望,但仅凭它自身的力量,是完全不足以做到这件事的。
刚好,物质界中存在着另一个荷鲁斯·卢佩卡尔,一个远比它要更为受到帷幕欢迎的。
它会不自知地被他所吸引,这件事已经得到证实了。它的过去几次现身,其地点正在一点点地向着夜曲星靠近。
按照那个已被毁灭的教派的计划来看,40,也就是符合双重圣数的第十三次出现,它就会在夜曲星上现身。
但现在是二十五年前的时间,现在是40
赛拉诺的思绪被一阵异常的声响所打断了,她立刻抬头看向那片火幕,面前却传来一阵滚烫的风。一具仍然冒着高温的尸骸从火幕后倒飞而出,落在她身前,斧头已经不见影踪,盾牌却仍死死地握在手里,只是已经残破至极。
艾泽凯尔·阿巴顿大步走出火幕,表情仍然平静。
“太弱了。”他如是评价。“哪怕是复仇这样一种不计后果的力量,也不能帮助他那孱弱的灵魂战胜我但是勇气可嘉。形魂俱灭这种结局,可不是人人都能够接受的,审判官,你有个不错的仆人。”
赛拉诺站起身来,将视线从那具尸骸上移走了。
她再次举枪,但是这一次,阿巴顿没有再给机会。
他甚至根本就没有去理会那些子弹,只是一步来到赛拉诺面前,挥手打掉武器,再捏着她的脖颈将她提起,随后侧耳倾听。数秒后,一抹微笑自他面上诞生。
“你知道胚胎的心脏会在母亲怀孕的第四周后就成型并开始跳动吗?”
他忽然问道,提起了一个与现在的话题根本不相关的事。赛拉诺理也不理,只是反手放出积蓄好的灵能冲击。
阿巴顿结结实实地吃下了这一击,胸甲凹陷下去,鼻血也迅速淌出,但他没有松手,面上的笑容甚至愈发明显。
“孕育生命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过程,审判官。”他归剑入鞘,抬手抹去鲜血,缓缓开口。
“我对此研究不深,但的确读过几本书.正如我刚才所说的那样,第四周,孩子的心脏就会开始跳动,最晚也不会超过第六周。心脏过后形成的器官则是神经管,然后是面部特征,以及逐渐开始发育的四肢。等到怀孕第八周时,主要器官就基本成型了,四肢也是如此。它不再是一个小小的肉团,而是拥有人类特征的胎儿。”
他缩紧手指,让赛拉诺逐渐窒息。同时又吐了口血,受住了第二发灵能冲击。
“让我说得更明白一些,你怀孕了。”他在血中微笑着说道。“虽然还处于早期阶段,但你的孩子的确已经有了心跳对我来说这是个好消息,但对你来说大概不是。所以,这是你与谁的后代?地上躺着的那个勇士的吗?啊,我很遗憾。”
他叹息着松开手,让审判官落在地上。
她顶着窒息的苦痛和一种自己都完全意识不到的疯狂,在落地的那一瞬间释放了灵能火焰,烧的她自己皮开肉绽,护甲崩碎、融化,但也烧得阿巴顿连连后退,盔甲之下甚至传来焦糊的臭气。
只是这仓促的施法带来的反噬却太严重,她的神智一时之间受到了重创,根本无法做出下一步行动。
阿巴顿稳住身形,走上前来,轻轻地扭断了她的四肢,确保她无法移动,然后便从腰间拿出了一把匕首。
漆黑,薄如蝉翼,弯曲如利爪。
他蹲下身,将它刺入地面。线条与图案被一一刻下,他一丝不苟地仿佛正在课堂上为学生教授数学的老师。
很快,一个庞大的召唤阵就这样成型,赛拉诺就躺在它正中央。只是,它并非一个常见的与混沌有关的八角星阵。
阿巴顿收起刀,取来审判官的血液启动法阵,随后笑容满面地看向了她。
她奇迹般地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从法术反噬中清醒了过来,却要面临一个更加令人绝望的局面.
而且,她现在还不能呼唤那位神祇。
她训练有素,还是正式的信徒,她知道,自己必须仰仗仪式的力量,否则唤来的力量便是不受控制的。
“他很快就会听到呼唤他名字的声音。”阿巴顿说。
他转过身,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火龙之主,露出了一个微笑。
“你来迟了,我已经做完了所有事。”
伏尔甘举锤朝他冲去,阿巴顿立刻后退,却依然被一锤重重地击飞,整个人如炮弹一样倒飞出去。
火龙之主无可匹敌的力量彻底击碎了他全身上下所有的骨头,就连眼球都在眼眶内炸成了两团血雾。等到他镶嵌入岩壁之时,人已经再无生机,只剩下一团血肉浆糊。
但是,只是数秒后,一阵扭曲的嘎吱作响声便缓缓响起。
伏尔甘深吸一口气,看着那人立而起的巨大阴影,滔天怒火于双眼中一闪即逝。
“活下去,赛拉诺·范·德尔莱夫。”他背对着审判官说道。“不要放弃。”
言罢,他冲向那怪物。
——
赛拉诺·范·德尔莱夫做过很多次训练,还接受过药物的处理来降低她在感知与情绪方面的敏感度。没有其他办法,她必须用这样危险且极端的方式来确保自己不会迷失在仇恨中.
十岁那年,她眼见着自己的父母被人杀死,她藏在衣柜里,却被杀手找了出来。
他们本想也直接杀了她,但法务部已经赶到了。
他们迟到了,尽管没有迟到太久,但还是迟到了。
她在那时就明白了准时与效率的重要性。
多年后,她成为了一名审判官,但仍然在与仇恨做斗争。
无独有偶,她的一些同僚也都活在煎熬的地狱之中。他们都有深仇大恨,且已无处可报,只能在折磨中越走越远.
在这种情况下,沉沦进空虚中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以酒精与化学药物也可以,但他们偏偏是审判官,因此他们不能这样做。
他们只能越来越痛苦,然后在某日迎来不算平和的解脱。
所以,伦塔尔·黑貂的出现是个神迹——至少对她而言是这样。
她爱他。
起初没有,只是觉得这个掌印者派来的探子真是蠢得可怕,竟然不知道她根本就不需要他所谓的保护。
但情况后来有所变化,因为他竟然真的是这样认为的。
他不把自己当做一个探子看,反倒全心全意地对待起了这份蠢得可以的工作。久而久之,赛拉诺便习惯了这件事。在一些剑拔弩张的场合,她往往只需要一个冷笑,黑貂就会把枪顶上某人的脑门。
她终于不用什么事都自己来做了。
久而久之,他们变得配合无间,彼此也多了几分了解。她知道了他父亲几份工作合约里的细节,和他对此的厌恶,他则知道了她的童年创伤。
平心而论,赛拉诺其实知道自己的经历没什么大不了的,放眼银河,比她惨的孩子大有人在.
但苦难的重量是无法相等的。
而且,生出仇恨的人也不是她,是那个十岁的孩子,那个孩子被父母的死活生生地撕成了碎片。她不过只是碎片愈合过后的产物,她没能力决定这些东西是否能够消失,亦没有资格代替那孩子去释怀、去平静。
黑貂理解这件事。
他非常理解,只是角度非常诡异——他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一部分的他也同样破碎了,至今未能愈合。
所以,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他们会从相知到相爱倒也是情理之中,两个本就有缺陷的人找到了能够填补彼此空缺那一部分的对象,仿佛天作之合
他们在一年前即将离开泰拉前结了婚,祝福词由大审判官本人念诵。
那是一段只需要幸福与快乐就好的时光,这两个词对他们而言早已非常遥远,因此,能够再次体会,两人都非常珍惜。
她爱他。
赛拉诺·范·德尔莱夫转过头去,看向那具尸骸,眼泪肆意流淌。悲伤像刀一样切割起心脏,痛不欲生的感觉再次清晰地降临,使她难以呼吸——但她只配拥有这么一丁点的时间,来缅怀逝去之人。
审判官的训练很快便让她重新恢复冷静。
在泪水中,她尝试着想要积蓄起一点力量,奈何法术反噬的后果实在太过于强大,她甚至才刚有点念头,就被剧烈的痛楚刺激得七窍流血。
在强烈的眩晕中,她慢慢地闭上了双眼,耳边的声音也一点点地沉寂了下来,徒留下自己的心跳声,以及另一个更加微弱的声音。
砰砰、砰砰。
审判官喘着气睁开双眼。
不行,不行。
她曾以自己作为过容器,封印过一头恶魔。那种感觉极其可怕,就连她都差点没有挺过去。
成为那实体的宿主或许与她的经历较为不同,但大概也差不到哪里去,她不想让自己的孩子也经历同样的折磨。
而且,而且
我必须.
她开始大口大口地吸气,但每次只吐出一小点。疼痛逐渐变得模糊了一点,尤其是来自脑海中的,这对她而言至关重要——她是个训练有素的灵能者,等级不高,现在能操纵的力量也仅有少许,但这不重要。
在拥有做完一切的决心时,这件事不重要。
一把刀——来源于她腰间——慢慢悠悠地飘了起来,随后快准狠地刺向了她的腹部,毫无半点犹豫。
它视融化的护甲为无物,精准地剖开了她的血肉。作为审判官,赛拉诺对人体结构是何等熟悉?
她甚至无需观察也能做到这个小小的手术,但她现在必须睁着眼睛,去观察、去仔细地看
刀刃继续深入,继续向下。痛楚使她忍不住想要放声尖叫,但她忍住了。她越痛,那只握住刀的灵能之手就越稳。
她的心冷如冰川寒铁,甚至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
很快,一具尚未成型的胚胎,就连着她孕育生命的内脏一齐被带出身体,落在因怒焰燃起而变得冰冷的地面上,表面附上了一层淡淡的蓝光,像是薄膜。
两分钟,做完这些事,只花了她两分钟。
那把刀终于掉落下来,与此同时,她身下的法阵终于绽放了亮光。
一个淡金色的灵体就此出现,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你”
“别碰那孩子。”赛拉诺轻声说道。“假如你真的认为自己是荷鲁斯·卢佩卡尔,是帝皇的忠嗣与首归之子的话,就别碰那孩子。”
灵体悲伤地来到她身边,重重地点头。
“我向你承诺——”
“——我不需要你的承诺,我已经预见到了未来,你违背不了自己的本性.你不是他。”
赛拉诺打断他,凝视着头顶漆黑的岩石,感到眼皮越来越重。
死亡即将来临,即将带走她,但她的口齿反倒愈发清晰,声音也愈发平静。
“帮我个忙。”她又说道。
“好,你要我做什么?”灵体赶忙回答。
“我的腰带里有一管针剂,把它拿出来,给那孩子注射。它没有受损,否则我现在就不会是这幅模样我还要你把那具尸体搬到我身边来,然后,离我远点。”
金色的灵体全都依言照做。
赛拉诺·范·德尔莱夫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扭过头,看向那具仍带余温的尸体,看向她的爱人。
一个前所未有的美丽的笑容在她满是鲜血与汗水的惨白之面上绽放,宛如血中玫瑰。
“我爱你。”她说。
熊熊怒焰于她胸口处为起始,狂怒地燃烧起来,将她与伦塔尔·黑貂的尸体吞没。
在火中,两具尸体逐渐扭曲,血水滚烫、四处纵横;骨骸扭曲,彼此缠绕.
他们看上去几乎像是在相拥。
而待到怒焰熄灭,从其中站起的,已经不再是审判官赛拉诺·范·德尔莱夫与她的仆从伦塔尔·黑貂,而是另一种存在。
一头恶魔。
它头顶狰狞的螺旋双角,高大异常,强壮如牛,面容却模糊不清,蒙着黑纱。它肩头上坐着一名女子,穿着带血的长裙,双脚化作荆棘,刺入恶魔的身躯,她的双眼中亮着晦暗的红光。
她转过头看了那灵体一眼。
“走吧,吾爱。”然后她说。
恶魔以咆哮作答,就此冲入洞窟深处,地面震颤不已。
被注射了万灵药的胚胎对此一无所知,它现在甚至算不上拥有生命,本该在离开母体后就彻底死去
它的母亲用决心与爱为它编织出了一面坚盾,一只隔绝外界的摇篮,让它能够活着,能够活下去。
自认为是荷鲁斯·卢佩卡尔的灵体看着这一切,不知该作何感想。只是,他凝视那孩子越久,就越能感到一股渴望。
他惊恐地瞪大双眼。(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