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记忆中,康拉德·科兹要比现在这个人更加苍白一些。但是,只消片刻,他便立即意识到这个身披黑袍、头戴王冠的人实际上绝非活物。凝视着那抹微笑,荷鲁斯·卢佩卡尔叹息了一声,走上前去,低声开口。
“你知道我是什么吗?”
夜之王挑起眉,模棱两可地摊开双手,耸了耸肩,什么也没有说,而这种表现实际上也是一种回答。
荷鲁斯按捺住那股愈发强烈的因良知而生的逃跑冲动,又问道:“那么,你是来向我——”
“——讨债?”
夜之王恰到好处地打断他,尾音拖得很长,也很轻佻,漆黑的双眸却在一瞬之间锋利了起来。
“你大概想说类似的事吧?”
直视着荷鲁斯的脸,他如此询问。
而后者并不回答,他难以回答。
康拉德·科兹嗤笑了一声,顺势摘下头顶的王冠提在手中。
逐渐黯淡的月光顺流而下,将他那身原本普通甚至显得有些残破的黑色长袍照得如同绸缎般顺滑。然而,就在下一刻,它们便爆发出了一阵颤栗,阴影如活物般扭曲起来,弥漫出平静之下掩藏起来的惊人暴戾与杀意。
荷鲁斯·卢佩卡尔忽然发现他竟然难以移开视线。
这邪异到近乎邪恶的一幕剥夺了他选择不看的权力,而那正逐渐逸散开来的杀意正被更为浓厚的血腥味代替。
不知不觉间,走廊的银色变了,变得古旧、凄凉。近乎破碎的石砖路面取代了原本的金属,被黑暗所笼罩的尖顶高塔刺破了墙面,阴森如划破血肉的刀刃。恐惧在它们的墙壁上疯长,其身姿细长而舒展,似是植物,又似被抽出的血管或经脉。石像鬼的羽翼在狞笑中微微舒展,遮蔽天空,白骨们在其下栖息。罪人残缺的骨骸在青铜之下的漆黑世界中被铁索吊起,永受沉沦。
康拉德·科兹再度踏出一步,同时高高地扬起了双臂。
傲慢与嘲讽皆而有之的笑容透出人皮,将真相一览无遗地展示给了摇摇欲坠的另外一人。
“假如我真的要讨”曾是人类的怪物轻声开口。“你觉得你还得清吗?”
荷鲁斯闭上双眼,然后又睁开。
在沉重到已经压垮了他脊梁的悲伤中,他答道:“维图斯身上有一枚徽章,由伏尔甘打造,毁灭它即可毁灭我。”
“噢,剥夺一个无辜孩子仅有的东西之一?我可做不出这种事来。别再如此愚蠢了,假如我真的想杀你,兄弟——”
科兹微笑着朝他点点头,没有将话说完,荷鲁斯却因那个称呼而爆发出了一阵无法掩饰的恐惧。
“你”他颤抖着问。“你叫我什么?”
科兹的微笑逐渐扩大,就像被人用手指硬生生扯开的伤口。
“兄弟。怎么?不可以吗?你过去可最喜欢用这个词来替代我们的姓名了,尤其是圣吉列斯。嗯,你整日兄弟长兄弟短的,若是让个不会高哥特语的人听见,恐怕会以为他的名字仅有两个音节呢。”
“不!”荷鲁斯仓惶地瞪大双眼。“我不是他!你不明白!”
“我明白的很。”康拉德·科兹平静地答道。“相信我,兄弟,在原体之中,不会有第二个人比我更明白你如今的状况。”
他转过身,以双手戴上王冠,于是四周恐怖的景象便在顷刻之间消失。帝皇信使号那整洁的走廊重新出现了,金属厚重而朴实地待在它们该待的地方,机械任劳任怨地运作,嗡嗡声透过墙壁传出,在两人之间低沉地回荡起来。
背起手,科兹向前走去、长袍拖地,灯光照不出半点影子。他头也不回地开口,声调近乎命令。
“跟上来。”
荷鲁斯·卢佩卡尔梦游般地跟上他。
——
舱室之内,卡里尔放下笔,微笑了一下,并收回了他散开来的感知。
没必要再去关注些什么了,他知道幽魂能将这件事处理好。而且,他眼下也还有另一件事要去做。
他起身,披上外套,走出房门,迈向帝皇信使号的底层甲板。
那里现在其实什么都没有,原先的补给物资已经被囚犯们在训练和战后消耗得精光,好在萨罗斯的情况正在被问询赶来的其他军队所控制。大概几个小时后,一份足够他们使用上很久的补给就将被送来。
不过,在那以前,这个空荡的仓库仍然可以被拿来借用一小会。
他平静地走着,不急不缓,步态悠闲地像是在郊游。他身后空无一人,但那倒映在明亮的舷窗上的影子却透出了不同的意见——一个巨人正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身穿单衣,体态强壮得犹如某种大型掠食动物。
十来分钟后,他们抵达了目的地。
只是,不知为何,原本应当自动亮起的感应灯此刻仍然保持着黑暗,哪怕仓库的大门已经被人以最高等级的权限所解锁。
卡里尔径直走向房间中央,大门在他身后平滑地合拢。斯卡拉德里克默不作声地走到一边,却看见他的教官用手指划开了手腕。
鲜血滴落,大君愕然了一阵,想说点什么,但最后还是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他就这么默默地看着卡里尔用鲜血绘制出了一个简洁的图案,随后以灵能点亮
若是帝皇信使号与其他占据多数、仍在在服役的老型号海军舰船一样,需要水手们时刻关注引擎,他们此刻应当会发现引擎忽然停摆了,尽管只有一瞬之间,但仍然是确确实实地停摆。
可它的引擎室里现在空无一人,因此,这台由太空死灵的尖端科技铸就、后续又在火星上由贝利撒留·考尔主持了祝福仪式的庞大引擎在这个瞬间所爆发出的异状也就无人能够发现。
卡里尔收回手,又以灵能抹去法阵的痕迹,心情极好地哼起了一首近日才学会的小调。
斯卡拉德里克思考了片刻,最后还是选择开口询问。
“您刚才做了什么?”
“以我私人的名义给了这艘船一点祝福。”卡里尔如是回答,轻描淡写地揭过。“不过这不重要,我们得准备下船了。事实证明,谢法的确有能力将他对最后机会者所做的事情在其他的罪人们身上复刻一遍.我想,这倒也不失为一种另类的改造,总比被拉去做成机仆要好得多,至少他们现在仍然可以博得一个光荣之死。”
大君点了点头,没有再发表任何疑问。
最终,他们在泰拉标准时凌晨四点二十三分时离开了帝皇信使号,经由两天时间的辗转后抵达了一个星港,并在那里登上了一艘商船。船长很慷慨地给了他眼中这位未来大概要出书的视力不佳的记者一个不错的单间,甚至没有多要钱。
十七天后,记者先生下了船。
在货港繁忙的午后,他顶着阳光买了一份报纸,其头版相当有趣,一整页竟然就印上了几个硕大的黑体字。
《技术难题被攻克》
记者一边向前走,一边翻到了第二页。直到此时,这篇新闻的真实模样方才呈现于他眼中。
写下报道的人所用的口吻丝毫没有半点克制,虽然第四十个千年的新闻从业者们本就习惯使用夸张的口吻来描述任何事,但对方的激动还是显得有点过了头。此人用大半篇幅赞美了‘神皇赐予人类的崇高智慧’,然后又用剩下那一点所剩不多的部分不算详细地描述了一个新鲜事物。
其名为无惯性引擎。
当然,他的介绍实际上并无太大用处,因为那些知晓此物究竟代表着什么的人并不需要这一份报道来提醒他们它的出现,他们早就得知了此事,而普罗大众们也能通过各类广播节目得到更为通俗易懂的解释。
记者笑了笑,将报纸卷起,提着行李箱迈步走向货港的生活区。
他在这里停留了一周时间,替当地的行政部门与法务部门去除了些许毒瘤,随后便再度出发,前往星海的另一头。
他已经习惯用这种方式丈量帝国发展的速度,这个曾经腐朽、僵化到一度接近死亡的巨人如今正重新站起。顽疾被治愈,烂疮被割除,癌变的骨头也被逐一烹煮。在名为进步的熔炉中,那些曾束缚着无数人的枷锁一点点地融化了。
卡里尔可以为此事提供诸多证明,事实上,他亲手所写的那一份份报告就是最好的证据。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这些秘密档案将得到解密,人们将用惊奇的口吻谈论这些事情,直到它们失去吸引力,变成无数不被关注的故事中的一个。
是的,就是这样。他想。最好的纪念我们的方式就是忘记我们,将我们变成历史的尘埃,然后大步向前。
他止不住地微笑着。
又两周后,他抵达了巧高里斯。
此时,斯卡拉德里克已经学会了如何用官方口吻滴水不漏地去描述一件在亲历者眼中恐怖至极的事。他皱眉书写着,在白疤们提供的办公室内试图快速地完成这份报告,好去和那群生于草原的战士们打个照面,最好是那种有着刀剑碰撞的
这是他过去不常参与议会的报应之一,若是他不缺席那么多次,或许就会明白,他的教官之所以要教他这些事,还让他帮忙写报告,无非只是为了支开他。
但是,支开他干什么呢?
答案很简单:饮酒。
“最好的。”可汗简略地介绍道,右手轻点面前的两只酒杯之一。“尝尝。”
卡里尔微笑着拿起那只适合他身材的,仰起头来一饮而尽。
马奶酒熟悉的甘醇紧随其后开始冲击味蕾,然后是强烈的酸味与悠久的甜意。
他回味了一会,才在某一处艰难地找到属于酒的苦涩,而且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度数很低,实际上,卡里尔已经意识到他这杯恐怕是马奶酒中最烈的那一档,只是它的特性让这烈不易察觉罢了
换句话来说,等你意识到它的存在时,恐怕已经为时已晚。
“突袭。”卡里尔说,并放下酒杯。
他没多说什么,而可汗自然也听得懂。
微笑随之涌现,巧高里斯之鹰赞许着颔首,又替他满上一杯,然后又推来一只漂亮的镶金银盘,内里装满了刚刚出炉、烤得极为酥脆的肉。其色泽接近金黄,油脂的香味简直令人无法忍受。
卡里尔挑起眉,感到他的唇齿之间正缓慢地萌发一种冲动。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察合台,后者笑着指向盘侧的一把尖刀。
咔嚓。
脆响过后,卡里尔握着刀将肉送入口中。他没品尝出什么复杂的味道,相反,肉本身极为纯粹,可它上佳的品质和厨师妙至毫巅的技巧则让这种纯粹变成了一种足以战胜调味料的武器。
他满足地呼出一口热气,继续咀嚼,然后吞咽。
可汗在一旁点起长杆烟斗,貌似不经意地问道:“如何?”
“可别让太多人知道你藏着这种宝物”
可汗哈哈大笑起来。
“知道又如何?他们还能来抢吗?若真要如此,那可是极大的愚蠢。此肉最好的食用方式便是像现在这样现宰现取现烤,除此以外,任何运输方式都会让它的味道大打折扣。而商人又重利,此等不智之事,他们是做不出来的。”
他吐出一阵烟雾,它们缓慢地上升,然后散去,其气味并不浓烈,更显悠长。
察合台惬意地向后躺倒,在那把一看便知是手工制作的长椅上舒展着脊背,迎着阳光发出了一声叹息,继续抽烟,直到呼出的烟雾足以遮蔽他的脸。
“.嗯。我听说了。”他的声音从烟雾后传来,已经变得平静。
“听谁说的?”卡里尔一边分割盘中烤肉,一边询问。
他不仅显得并不意外,甚至只用听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就知道可汗到底在指什么。
“圣吉列斯。”
“那么,他又是从谁那里听来的呢?”
“我不知道,但源头总归是康拉德。”
“那么,圣吉列斯怎么说的?”
“说康拉德把那个灵魂贬的一无是处.他其实基本上是对我复述了一遍原话,我知道圣吉列斯其实是个外热内冷的性子,但他以前可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类似的话。你的好儿子倒是也完成了一项壮举。”
卡里尔轻笑一声:“只是没对你与荷鲁斯说过而已。”
可汗放下烟斗,驱散面前的烟雾,若有所思地答道:“是吗?可我没见过他过去和谁爆发过冲突。”
“或许这是因为你从前几乎不与其他人来往的原因,你那时神秘而冷漠,哪怕是你的兄弟们也对你了解不多。”
“哦?论起冷淡,我比得上你那著名的十八年吗?”
“大差不差。”
“彼此彼此。”
两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地将这些陈年旧事翻了个篇,重回正题。
可汗伸手拿起他的杯子饮下一大口马奶酒,双眉之间却逐渐地萌发出了深刻的皱纹。
数十秒后,他放下酒杯,其内已经空空荡荡。
他沉声开口。
“在我看来,哪怕那个灵魂不是真正的荷鲁斯,恐怕也相差极少。康拉德大概也是同样看法吧,他的用词那般辛辣,却也没说过他不是荷鲁斯这种话。”
“但是,真正的荷鲁斯·卢佩卡尔已经死了,察合台”卡里尔摇摇头。“就连后一点精魄也被我亲手毁灭。”
可汗转过头来凝视他,右手忽然平举,如挥刀一般落下。
“不,他那时已没有什么精魄可言,它们都在达文上伴随着他的生命一同消逝了。就像你说得那样,真正的荷鲁斯·卢佩卡尔已经死了,他死在达文的神庙里,死在古老之四的精心计算之下。任何人坐上那个位置都会死,他也不能例外。”
“但仍然是被我所杀。”卡里尔平静地说。“而我是古老之五。”
可汗冷哼着坐直身体,右手习惯性地摩挲起扶手。
那里有一个复杂的徽记,由帝国之拳的原体本人的私人印记与巧高里斯的一道闪电共同组成,寓意着两位原体之间的友谊——是的,这把椅子乃是家具匠人亲手所做。
一段时间后,察合台缓慢地给出了回应。
“不。”他口吻坚决。“他的死和你没有关系,因此你也不必为此事有些什么不应有的责任感。归根结底,无论如何相像、无论在亚空间中经历了何等回响,他都不是我认识的那个荷鲁斯。他比他更好。”
说出这话时,巧高里斯人一贯平静的双眼蕴含着某些令人痛心的东西。
他停顿了片刻,才接着说。
“我想,他既是伏尔甘记忆中最好的荷鲁斯,也是亚空间回响中那个光辉的牧狼神。他有他一切的美好品质,但也有他没有的那些东西。从前的荷鲁斯会像他那样对凡人抱有怜悯吗?恐怕不会,他绝不会和一个孩子相处并保护他如此之久。他心中的天平会驱使着他走向更伟大的那些事,他低不下头,看不到雕像下的人们。”
卡里尔低下头,不作回答,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察合台仰起头,叹息了一声。
“我失言了,我知道。我想我只是无法摆脱这阵悲伤。他死时我便如此,此刻我仍然如此。我怀念他。”
他又转过头来,看向卡里尔。
“我猜父亲的想念会更加强烈。”他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找我,但是,与其来问我这个问题,倒不如去找他。你觉得呢?”
“我怕他在这时候选择当帝皇。”卡里尔答道。“那样的话,我还不如不问。”
察合台笑了,然后重重地一拍扶手。
“那你就把他揍一顿。也该让这老头尝尝苦头了,你觉得呢?”
“打不过怎么办?”卡里尔问。
“那你就拽上马卡多。”巧高里斯人不容置疑地说。“我就不信他敢对你们两个人动手。”
“那他要是跑呢?”
“他能跑到哪里去?”
——
“.总之,事情就是这样。”卡里尔慢慢地说。
马卡多站在他身边,点了点头,权杖习惯性地触地。
他们面前那人身上的金光忽地开始闪烁。(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