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姆斯把琴弓垂直的架在弦上,他感受着心中泛起的不适。
饭店里的章鱼气味,女人淡漠的眼神,狮子一样的大猫,他颤抖的手指,近在眼前又遥不可及的维也纳爱乐的岗位,伊莲娜小姐无情的宣判,学校乐团里来自指挥的咆哮。
以及那一声冷漠的“Again。”
种种幻象将威廉姆斯团团包围。
小提琴手深深的吐气,他感受到自己的肺仿佛在缩紧,皮服包裹着肋骨,连着肚子一并塌陷了下去,将这些幻象连同肚子里最后一丝空气一并排出。
威廉姆斯感受到了一阵强烈的虚弱。
他真的很累了。
大概是早晨没有吃饭的缘故,威廉姆斯甚至有一点点站不稳。他微微调整了一下站姿,想象着那幅作品里的璀璨星空。
他缓缓的开始吸气。
他像是要把那幅画上的星空吸引肺里,将那些敏感,那些渴望,那些不甘,那些狂喜……那对于艺术最纯粹的向往全部吸进身体里。
再一次的——
如同帕加尼尼走出财富赌场,输掉小提琴之后的幡然醒悟。小提琴手尝试拥抱曾经的儿时自己。
“Again。”
威廉姆斯对自己说。
他左手按住琴弦,右手拖住琴弓,琴音在空气里回荡。
帕加尼尼的《第24首A小调随想曲》。
弦音先是生涩,转而随着肌肉记忆在指尖复苏,乐曲越来越快,越来越灵动,第一段变奏,第二段变奏,第三段变奏……一段接着一段,一连串的乐符在威廉姆斯的十指之间弹出。
只有对点石成金的魔法石不为所动的人,才能在魔镜里取出魔法石,波特。
只有忘掉自己,只有找回自己,只有忘掉种种财富的幻象,找到对于音乐最初的那份纯粹的热爱的人,才能通向乐曲的极境。
此刻太阳高悬。
威廉姆斯则觉得自己身处璀璨的星空之下,缪斯女神透过漫天的星光降临到了他的身上。
他想要仰天大笑。
他张在通过十根手指和四根琴弦向着四周传达着属于艺术的力量,而绝非仅仅是通过复杂的技巧炫技似的拉动琴弦。
他是威廉姆斯。
他曾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好的小提琴手,他也曾认为自己无法成为一名优秀的小提琴手了。
但现在。
是好的琴手,是坏的琴手,本身未必有多么的相干。
重要的只是演奏本身,他把自己注入了掌心的音乐,通过一首曲子向着四周释放了出去。
威廉姆斯触及了他此前从来未达到的极限,将繁复技巧和内心之中嘈杂的情感合二为一。
几个月以来,威廉姆斯第一次如此顺畅的演奏出了帕加尼尼的随想曲,这同样也许是几个月以来,威廉姆斯第一次如此痛快的演奏出了一整首小提琴曲。
随着最后一丝琴音落下。
威廉姆斯慢慢的坐在地上,把琴抱在怀里,大口大口的喘息。
纸片飘落。
一张阿联酋的纸钞飘落在了威廉姆斯脚下的琴箱里。
小提琴手抬起眼皮,就看见一个看上去傻乎乎的戴眼镜的背包客站在自己面前。
“嗯哼!”
背包客朝他竖了个大拇指,发出了一声鼓励的鼻音。
“拉的不错。那边出门往右拐,有卖阿拉伯大卷饼的……去买点东西吃吧。”
威廉姆斯无奈的耸耸肩。
他知道自己可能被当成了什么吃不起饭的流浪艺人。
威廉姆斯盯着他琴箱里的那张打赏的10迪纳姆的纸币,感慨万千。
“你知道……要是几个月前,我拉出了这首曲子。落下来的钞票能够把这个琴箱都淹没么?”
一瞬间,小提琴手本来想这么说。
最后。
威廉姆斯只是笑笑,把那张纸币拿起来收进怀里。
“谢谢你的喜欢。但……10迪拉姆可不够吃阿拉伯卷饼的。”
——
博物馆里的冷气驱走了六月份沙漠地区的焦热。
罗伯特·肯特舒服的打了个冷颤。
“生活不易啊!”
他想起那个在大太阳底下表演小提琴,最后饿的低血糖站都站不稳的流浪艺人,心中难免有些同情。
拉的确实不错。
罗伯特不懂音乐,他不知道那首乐曲的名字,也不知道是不是世界上的所有小提琴手拉出来的旋律都一个样,然而,罗伯特确实有一点点被那场短暂的演出感染了。
那不像是一场音乐,而像是一场充满力量的斗牛表演。
看上去无比憔悴的小提琴手,他的乐曲之音却兼具了轻灵与力量感。只听了一遍,罗伯特忘掉了乐曲里很多细节,但最后琴弓在琴弦上拖出的长长尾音久久的回荡在英语文学系毕业生的脑海里。
回忆会给人增加很多滤镜,只留下不准确的朦胧的印象。
那个尾音充满了层次丰富的弹性,回想那个音节的时候,罗伯特会觉得那不像是通过小提琴的琴弦发出的声音,更像是琴声的枫木的年轮在震荡。
暴雨过后,树木又长了一圈年轮。
就凭这一点。
罗伯特就不后悔把买双人联票省下来的零钱打赏给对方,让对方去买点吃的,就当是日行一善好了。
……
“等等,您是——”
罗伯特来到马仕画廊的展馆门口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他意料之外的人。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正座在展馆边休息区的沙发上,身边的台面上放着一枚小巧的黑色录音笔。
“萨拉女士?”
美术馆不该大声喧哗,可猝然见到“偶像”,罗伯特还是一下子没有忍住叫出了声。
“你认识我?”
老奶奶转过头来,用审视的目光盯着这个傻头傻脑的年轻人。
“我读过您写的文章,您……您也会亲自来看展么?”罗伯特的小心脏在胸膛里“噗通、噗通”的跳。
艺术圈子相对很小,萨拉也算不上是什么社会名人。
尽管如此。
罗伯特还是很清楚,身前的这个老太太对于如今的艺术行业意味着什么。他想写出这本艺术传记时最初的冲动,很大程度之上就源于萨拉的文章。以及觉得要是有一天,他能拥有“萨拉”的地位,那就再好不过的畅想。
“目前为止是这样的,孩子。”
老太太认为对方问了一个蠢问题。
“我亲自看展,我亲自吃饭,亲自上厕所——我还盼望着这样的情况,能够多维持几年。”萨拉发表锐评。
“呃,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还以为……您,您会有特殊的……呃,媒体展。”罗伯特被噎了一下,他解释道:“我昨天见到了戴克·安伦先生。”
老太太随意的点点头。
她听到戴克·安伦的名字,就和听到一个普通人的名字,没有多大的差别。
既然被人认了出来。
萨拉女士拿起桌子上的录音笔,就想要独自离开。
“——我想为他写一本传记。戴克·安伦却推荐我来看这场马仕画廊的展览——”
这个话题似乎吸引起了萨拉的兴趣,老太太把头再次转向罗伯特。
她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下对方。
“一本传记?你是一位传记作者么?”
“未来的传记作者……我在构思一本名叫《来自艺术的力量》的作品。”罗伯特说道。
“《艺术的力量》,听上去像是那部英国电视台的著名艺术纪录片。你喜欢它。”
“我很喜欢。”罗伯特说。
萨拉老太太皱了皱眉,她继续是一副牛气到爆的模样,“我不是很喜欢那部纪录片,有一种为了戏剧化而戏剧化的感受。像是一场舞台剧上的演出,每个人登场前都念着特定的被设定好台词,塑造出电视台想让它呈现出的模样,这本身,难道不是一种艺术偏见么?”
“还有,看来你想做的事情,有的人已经做完了。我给你个建议,别做别人的第二,孩子,在这个行业,那大概率不是特别好的兆头。”
罗伯特又被萨拉给噎住了。
他第一次见到了“萨拉锐评一切”的风格,有点坐立不安。
“我,我,我……”
他才萌生出的艺术火花,就有被这个老太太一脚踩死的感觉。
“别见怪。”老太太笑了笑,“这大概不是人家纪录片的错。想让我喜欢,可是很难的一件事情,即使那是史上最成功的艺术纪录片之一。不是他的文辞不够优美,我只是觉得西蒙·沙玛先生像是一位大明星,多过像一位专业的学者。不可否认,那部纪录片有着优秀的闪光点,而他是整个欧洲最吸引人的专业学者,大概,这就是独属于我这样的老太太的嫉妒吧。”
萨拉女士对于安娜·伊莲娜,也是相同的评价。
她向着罗伯特招招手,就像一位通过水晶球占卜的吉普赛女巫。
“不介意的话,向我介绍一下你的书,还有,我猜,戴克·安伦是不是被这样的画展搅和的夜不能寐?”
看到这场展览的那一刻。
萨拉就知道。
戴克·安伦这样的人,要不然会对展览不屑一顾,要不然就会对展览所深深的击中。
没有第三种可能性。
既然对方会推荐别人来看画展,大概……那遍是后者。
“您呢?”
罗伯特忍不住问道。“您怎么看?”
“我啊。这场展览……”
萨拉想了想,她打开了一边的记录评论素材的录音笔,当着罗伯特的面轻蔑的说道:“我很失望,它实在太小家子气了。这场展览,也就和颗果核一样大小。”
她已经说了,想要得到萨拉的喜欢,可是一件很难很难的事情。
——
过去的几个月里。
筹备画展以外,侦探猫和以往一样和树懒先生保持着充满神秘感的链接。
他们的那个有关《世界动物园》系列的童话集依然在继续。插画的画稿会被定期整理成艺术品专辑,做为潮牌服装的周边的一环发行。
顾为经继续画着那些色彩缤纷的故事。
「门采尔的基础绘画心得」、「画刀画技法」、「真实的世界」各式各样的技法在顾为经的手中被自如的用出。
他使用这些系统技能使用的愈发闲熟,画面上的色彩愈发瑰丽。
画面的内容却愈发的扑拙。
画一些写给成年人看的童话故事……最初,他所画的《小王子》的系列插画,就有这样的意思。
顾为经想要沿着这样的道路尝试走的更深一些。
孩子们的世界很美好?
这可能更近似于一种美好的想象,孩子之所以是孩子,就在于他们往往是柔弱的,往往是这个世界的被动承受者,是最没有能力选择命运的一群人。
顾为经目睹过好运孤儿院里的生活。
这个世界上仍然有的是小孩子,他们的世界一点都不美好,他们的世界很残酷。
顾为经更愿意去说,孩子们的世界很纯粹。
小孩子往往有一种纯真的,质朴的,未经社会所渲染的明媚的欢喜。他们会哭,他们会痛苦,他们会伤痛,可是……小孩子又往往是爱着这个世界的,他们对未来充满了想象,他们相信那些美好的事情。
心理学家说,在心智不成熟的时候,有些时候是缺乏共情能力的。
顾为经不这么想。
很多时候,这是教育的缺失,而非孩子没有一颗能够感知这个世界的心。
他们的世界很小,是微缩的小小果核。
可小小的果核依旧能长成大树。
你对他们没有爱,他们也就对这个世界没有爱。
你抱抱他们,陪他们玩,真的爱他们,他们就会觉得温暖。
顾为经在孤儿院里看到了很多很多很糟糕的事情,那些霸凌,那些欺负人的行径,可他依然看到,还有很多孩子是愿意去爱这个世界的。这个世界这么糟糕,他们还愿意爱它。他们还看了童话书就幻想着成为英雄。
这是一种勇气。
是一种很多强大的成年人都不曾拥有过的勇气。
……
树懒先生伸出爪子,将一只玻璃罩内的动物玩偶,放在了自己房间的橱柜上。
安娜·伊莲娜清理出了一间房间,专门录播客,处理和“树懒先生”这个身份相关的事物。
这些动物玩偶,伊莲娜小姐已经摆满了架子。
每当看到这些东西,女人寒冷的心,都会觉得有些温暖。
……
在这个时间的滴答切片里,天南地北。
侦探猫在读童话。
树懒先生摆弄小玩偶。
阿旺……阿旺当然是继续带领着奥古斯特凶猛的淦饭。(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