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军的途中,烟尘滚滚。
墨画骑着追云部为他驯养的新蛮马,丹朱也骑着马,跟在他身后。
一路上,丹朱都忍不住看向墨画的背影,心有所思,走了一段时间后,丹朱终于忍不住出声道:
「先生—」
墨画转身看向丹朱。
丹朱沉思片刻,缓缓道:「先生,追云部的事,您是不是在提醒我?」
墨画心中一,瞬间明白过来了。
追云部的酋长,有三个儿子。
丹朱的父亲是酋长,也有三个儿子。
墨画让赤峰,扼断了追云部酋长的脖子杀了他,又以言语「蛊惑」了赤驹,扶持赤驹上位。
而丹朱,也是丹雀部大酋长的三儿子。
某种意义上,他也在被自己「蛊惑」。
丹雀部比追云部强大很多,也复杂很多,二者无法相提并论,但摆在丹朱面前的问题,和赤驹却是一样的。
丹朱心地良善,但也很敏感,是个极聪慧的人。
他或许直觉地从赤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或许也感受到了,自己在某种意义上,也只是一个——-被墨画蛊惑的「棋子」。
只不过,他这个棋子,比赤驹要重要太多。
墨画心中轻轻叹气。
丹朱这个「弟子」,果真还是太内秀,太聪慧了,他的善良让他心思细腻,也让他有着常人难以察觉到的直觉和悟性。
而这,也是道心种魔的弊端之一。
强加于别人的意念,终有一日,会被别人察觉,对真正聪明有悟性的人,能蛊惑他一时,却蛊惑不了他一辈子。
除非直接扼杀了他的神念和自主意识,让他成为傀儡。
墨画平静地看着丹朱,目光清澈而柔和,问道:「还记得我当初,问你的那些问题么?」
丹朱一。
墨画缓缓道:「你跟我说,你曾暗中发下过宏愿,愿献上一切,令丹雀部永远繁荣富强,令丹雀部的族人,永远富足和乐———.」
「但是,假如—」墨画语气低沉了一些,「丹雀部的繁荣昌盛,需要建立在,屠杀大量蛮修,压榨,剥削,劫掠,乃至奴役众多无辜之人的基础上—」」
「甚至丹雀部上层的强盛,需要下层的族人‘供血」——」」
「这样的「繁荣昌盛」,你还愿意么?」
丹朱神情默然。
这个问题,墨画最开始与他见面的时候,就跟他提过。
这么长时间以来,这个问题一直被他埋在心底,不愿去想起,是因为这个问题太尖锐了。
尖锐到,足以戳破他那些美好的宏愿,让他感到冰冷的痛苦。
「如果这些都是真实—」
墨画看着丹朱道,「那就意味着,你若要想让丹雀部改变,想让丹雀部真正强大,就必须从上层下手,也就要对你的父亲,对你的兄长,还有那些看重你的长老们的利益下手,背负薄情凉性的骂名,忍受不被理解的痛苦———」
「这些事,你能做得来么?」
丹朱脸色苍白,露出明显的痛苦之情。
他心底能感觉到,墨画说的这些话,没有蛊惑,都是出自本心的真话。
可正是因为是真话,所以才异常令人痛苦。
墨画语气淡漠:「人一辈子,都在追求美好的愿景,却一直达不到,就是因为,要达到美好的愿景,需要面临很尖锐很痛苦的问题。」
「人只憧憬美好,却逃避矛盾和痛苦。」
「所以,大多数人就只能在「憧憬’中过一辈子,而实际什么都得不到。」
「你是想活在愿景中,还是想为了实现愿景,而不惜踏入荆棘和地狱——」」
丹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墨画目光温和了些,「之前我没再跟你提及这些问题,是因为还早,有些问题,你要慢慢考虑。但现在来不及了—大灾就快定局了,接下来的路上,一旦遇到丹雀部的人,遇到你父亲和你兄长,对你而言,就既是亲人团聚,也是命运抉择的时候了。」
「极端情况下,你甚至不得不跟你父亲和兄长,拔刀相向,乃至不死不休。」
「是坚持自己的路,哪怕手足相残。」
「还是为了一时的和睦,放弃自己的坚守。」
「怎么选,就全看你自己了。」
丹朱心中一时天人交战,矛盾交织,久久无法平静。
过了片刻,丹朱抬起头看着墨画,低声问道:
「先生,您不会哪天偷偷摸摸—把我爹也给杀了吧?」
墨画一愣,心中有点无奈。
你爹是金丹后期,我也能杀得了才成墨画保证道:「不会。」
丹朱这才默默松了口气。
虽然「先生」只有筑基后期,但经历了这么多事,见惯了种种诡异的「神迹」,丹朱心中总觉得,即便他爹是金丹后期,先生如果真想杀,可能也不是不能杀。
因此此时从墨画口中得了保证,为他爹求得了一条命,丹朱心中也如释重负。
先生不下杀手就好,至于其他的矛盾,就只能自己努力了。
丹朱心中默然沉思,而后认真对墨画道:「先生,我还不知道怎么做,但我会好好考虑的。」
墨画目露欣慰,点了点头:「好。」
之后的半个月,墨画又吞了几个中小部落。
其中有一两个部落,行事也比较野蛮,不服管束。
但他们不比追云部,没有太特殊的能力,所以墨画也没太客气,直接动用了一点小武力,杀了一些刺头,他们便安分了。
而几日后,又发生了一件事。
一个蛮兵来向墨画报道,说有一人死了,还有一个人逃了。
死的人,是贡图少主的那个美妾。
逃的人,正是责图部的那个少主。
墨画去现场看了看,发现贡图少主的美妾,衣衫半解,胸口插着一只匕首,鲜血染红了半边衣裙,脸上残留着惊恐。
墨画神色微怒。
他曾下过严令,不允许部落的蛮兵,肆意侮辱女子,否则严刑处置。
可查了一圈,事实却让墨画有些意外。
并不是有蛮兵起了贪欲,图谋贡图少主这美妾的姿色,强暴不成,而后杀人灭口的。
贡图少主两人是墨画的「客人」,没人敢对他们下手。
杀这美妾的,不是别人,正是贡图少主他自己。
墨画皱眉,思索片刻,大抵明白了。
这是一对「富贵」夫妻。
贡图少主是少主时,年轻英俊,地位高,资财丰厚,花费也阔绰。
这美妾自然死心塌地,享受着贡图少主给她的荣华富贵。
可现在,贡图少主落了,他的家产被劫走了,侍卫也没了,寄「墨画」篱下,十分落魄,自然就泯然众人了。
他心里肯定不甘且愤怒。
比他更不甘的,是他的美妾。
曾经她是部落少主视若珍宝的「明珠」,备受宠爱,如今却只是个落魄子弟的「妾室」,衣食简陋。
越是美貌,且仗着貌美享过富贵的人,越忍受不了平庸。
更何况,她还见过了更优异的人:
丹朱。
丹朱这个金丹天骄,身份高贵,天赋卓绝,姿容完美,比那个吃着部落福荫的贡图少主,好的可不是一点半点。
更不必说,丹朱对她,还算是有「救命」之恩。
「不见可欲,使人心不乱。」
人最怕比较。
也最怕心比天高。
这美妾定是日日念着丹朱,对贡图少主,再无什么情分。
贡图少主心中愤怒嫉恨,积怨已久,终于忍不住,对他这曾经最爱的女子,下了杀手他亲手将匕首,刺进了他这视若珍宝的美妾的胸膛。
然后等他清醒过来,估计已经迟了,冲动又怕事,是这类纨绮的惯性。
他害怕受人责罚或指责,便自行逃走了。
本来他就算是「客人」,墨画也没拘束着他,他找个借口,逃出去也不是什么难事。
事情竟会如此发展墨画心中莫名有些感慨。
但他也并没有感慨多久,因为灾难临头,他要管着数万蛮修的生计,同时推衍整个大荒的天机和生死之局,每日神识都濒临枯竭,根本没那么多时间,来感怀这些情爱的琐事。
大家终究只是萍水相逢,他也管不着。
墨画就暂时将这件事,抛在脑后了。
直到数日之后,他又看到了贡图少主的户体。
贡图少主,也还是死了。
他杀了心爱的美妾,逃出了墨画的势力范围,终究还是没躲过杀劫,死在了一个荒山的路边。
他全身的东西,都被劫走了。连人皮都被扒掉了,尸体晾在路边,像是一条野狗。
若不是墨画精通天机,熟悉他的气机,也根本没想到,路边那一团烂肉,就是那个曾经拥着美人,得意洋洋的贡图少主。
墨画有些愣神,也不得不感叹世事无常。
出身少主,或许是他的幸运。
但身逢乱世,又是他的不幸。
命运的残酷,对所有人一视同仁。
安逸年代,他这个少主可以享尽富贵,但在灾年,他除了是个「少主」以外,一无是处,没有蛮兵依仗,又经不住内心平凡的煎熬,自然只能命丧荒野,无一人在意。
在真正的厄运面前,美貌和富贵,都脆弱得令人发指。
墨画轻轻叹了一口气,便命人将这贡图少主给埋了,简单立了一个碑。
之后他又用占卜术,推衍了一下因果,找到了杀害贡图少主的凶手。
这是几个游部的蛮修,在乱世中聚在一起,四处游荡,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
墨画命人将他们杀了,也算是为贡图少主报仇了。
而在他们抢来的赃物中,墨画找到了贡图部少主的包裹。
包裹中的食物,都被吃光了,其他一些东西,也都被糟蹋了,唯独剩下一枚令牌。
这似乎是责图部的少主令。
墨画不知这令牌,到底有什么用,便暂时丢在了储物袋里,也没去管。
之后墨画的势力,进一步壮大,一直到了足足四万人。
若论蛮修人数,这只是大部落偏部的水准。
而若论兵力,即便不算上金丹后期的骨,也直逼一般三品大部的正部了。
当然,是被王庭抽调过后的,三品蛮荒正部的兵力。
大荒的王庭,为了与道廷决战,已经从各部落中,抽调了一部分精英兵力。
如今的蛮荒势力,是残缺的,等同于是被割过一圈「韭菜」了。
而到了这个地步,墨画就不得不考虑,暂时选一个地方,用来安置蛮修了。
接下来有很多硬仗要打,也有很多更难的阵法要去布,需要先建个地盘,安定下来,再谋求发展。
但他如今所在的地方,位于横断山脉以南,毗邻饥灾之地,不适宜当做后方。
墨画想了想,觉得还是只能想办法,向横断山脉以北推进。
尽管通过夜观天象,感知天地气机,能判断北面是凶杀之地,也是各大部落争斗之地,更加凶险。
但现在周边的「小鱼」已经被吃完了,若要继续发展,他还是得想办法,向北面去拓展。
墨画便带着众人,向北面进军。
如此走了一些时日,靠近了山川陡峭,宛如被天地一刀砍下来的朱雀山脉,横断山区。
前面天机之中,红光隐现。
墨画能预感到,越过山脉,就到了血腥厮杀之地。
他让众人,先驻扎在横断山外,打算自已先过去,看看情况。
因为此行危险,墨画很慎重,便带了骨和赤锋两个,修为最高的金丹。
一行三人,披着夜色,向横断山进发。
只是还没穿过横断山,途径附近一些小部落的时候,墨画却察觉到了一丝异常。
他能在空气中,闻到一丝血腥味。
而血腥味中,还藏着一丝很隐晦难闻的—邪念的气息。
「邪念?」
墨画目光微凝,而后对戮骨和赤锋道:「有点不对。」
戮骨和赤锋对视了一眼,也都皱起了眉头。
墨画道:「我给你们的隐匿衣袍,穿一下。」
赤锋照做了,戮骨不太愿意,但也照做了。
墨画也装模作样,给自己套了一件隐身袍,而后带着戮骨和赤锋二人,隐匿在黑暗中,向着附近一个小部落走去。
走近部落,墨画便目光微沉。
这是一个,很正常的小部落。
但很快,他们就要不正常了。
因为空中飘荡着,一股邪神的念力,念力之中,藏着「吃」人的欲望,引人生出难以抑制的冲动。
而这股念力,似乎还在渐渐变强。
墨画皱眉,放开神识,片刻后,循着神识指引,走到了部落中的一个大广场中。
广场中,有一座简陋的神像。
此时正值深夜,神像之前,有一个融入黑夜的黑袍人影,正蹲在地上,不知画着什么。
墨画悄悄走到他身后,探着脑袋,看着他画。
这黑袍人,画得很认真,但状态又有些不对,似乎陷入了某种疯癫,眼中泛着红光,用手指蘸着血,像是被人支配着,在地上画出一道道神妙而血腥的阵法。
他神情极为专注,甚至可以说是庄重。
正画着画着,耳边突然响起了一道清朗但温和的声音:
「谁教你这样画阵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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