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七章 连环

    仇千水猛地站了起来,襟摆带起一串水珠,而他身前那袭黑袍直直倒下去,颈腔里的血很快流淌在地面上,和雨掺在了一起。

    那双虎一样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死了裴液,裴液立在他身前,这个距离玄门的暴起对他近乎致命,他也没有第二枚大矫诏了。

    但少年并未掩饰他仅仅脉境的修为,他掬起把雨拭了拭剑,好像并不知晓身在重围之中,道:“人都死了,还拿着剑做什么,想给他报仇吗?”

    他虽是这么说,却显然并不认为真有人有这意愿,说着话已从一动不动的仇千水身旁走过,拨开那些寒光闪闪的长兵,从船头走了出来。

    整个甲板上都是沉默的,他是杀了一个人,却是突兀地打破了一个世界,一时间所有人都在重新寻找自己的位置。

    “照世仙人台……”他道,低头裁了一条衣摆,终于将散发后拢绑了起来,露出那张假的、平朴的脸,“鹤字裴液。蜃城逆贼谋刺晋阳殿下,现诛杀涝水风使于此。”

    甲板上仿佛终于有了声音,风雨击打着湖面,大船与小船在水上飘荡着,整个雁坞并下辖五帮尽皆震动。

    裴液宣读完该说的话,继续向前走去,仇落瞧着他,倒在地上的船员们瞧着他,裴液目光从他们身上全掠了过去。

    其实他知道这时候还有许多事情要应对,他是来试探这片地方的水深的,如今刚把就脚伸进去,还没踩到底,不该乱动身体,但这时他实在太想验证心中熟悉的跳动。

    他瞧见了那位少女,小七立在一位汉子身前,正把绑缚的手靠过去,礼貌问道:“能给我割开吗?”

    那汉子腰间只剩一支剑鞘,刚刚少女脚尖一勾一踢,就将他剑送了出去,这时候他愣怔地立在原地,思考这个问题是不是真有拒绝的选项。

    裴液三步并两步地来到她面前,一剑落下免去了那汉子的纠结,少女揉了揉腕子,微微仰头向他看来。

    “如何,我说有我一个配合你,就足够了吧。”她笑笑。

    裴液没说话,他瞧着她,再次确认这个身高不是他最熟悉的记忆,于是意识到她是有些长高了。

    “你,你怎么到这里来?”

    “那三言两语可难说清了。”

    少女低了低头,又仰起来对他笑了笑,其实现下他们都顶着陌生的面目,连眼瞳都做了伪装,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倒也契合生人相见的场景。

    “衔、衔新尸,刚刚你知道我要用那一招……你学会啦?我还打算再详细写封信给你……”

    “我们自家的剑招,我可是掌门啊。”少女偏头小声,“我有那么笨吗……我其实学剑也很快的。”

    “当然,不能和朱少侠比。”少女的无措整理得比少年快得多,她笑笑,打量他,一抱拳道,“见过鹤检大人。”

    裴液也笑了起来,道:“你这个级别,见了我得下跪。”

    “谁理你啊。”少女微微翻个白眼。

    又道:“我才不是你下属呢,是你们神京仙人台请来的奇援,你们中丞亲自发的函。得罪了我,你就回去挨棍子吧。”

    裴液微怔:“你,你到底在这里做什么……这儿也太危险了……”

    少女微笑瞧了瞧他:“什么危险不危险的。门中事务,就不烦你鹤检大人的耳朵了……等有空了再聊吧。这条船上事务既毕,恐怕咱们后面不大同路。”

    “……什么,你接下来要去哪儿?”

    “……这是什么表情,”少女仰着头瞧住他,瞳子里荡起些轻柔的水波,小声道,“你还挺舍不得啊?”

    裴液心一下子被熟悉的温柔扼紧,他几乎要猛地抬起手来,但少女比他更快地后退了一步,笑了笑:“这是件大事情,做成了对大家都有利,因此受仙人台少陇神京两地牵线,我同一些人暗抵神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其后也多赖晋阳殿下的一封手令。”

    裴液僵了一下。

    “我刚听你说,殿下她受了刺杀,你既是亲卫……情况可还好吗?”

    “……无碍,我已将刺客杀了。”裴液觉得有些恍惚,但注意毕竟摆放到眼前。

    “那便好,多的你也不必和我说。等咱们有空再聊吧。”

    裴液顿了一下:“老掌门他……”

    “师父在年节后三天仙去了,挺好的,我们两个都很知足了。”少女笑笑,又认真而感激地看着他,“多谢你寄回来《飞羽仙》,那对他老人家真的很重要。”

    “分内之事。”裴液偏头瞧了下船外的雨,“我现在要去——”

    他言语猛地截住,或者是其后吐露的字眼被巨大的轰然掩了过去。

    船外风雨在极短的时间内被挤压、爆破,才发出如此极速而骇人的轰响。

    “李缥青!!”裴液猛地抬手想推开身前的少女,但少女的反应比他想象中快很多——这时候他想起她也是身负鹑首的——她已后倾避去,并敏捷地几下提送,将几位绑缚的同伴送到一边,转瞬之间船边只剩少年一人。

    看着少女离开之后,他回过头,这时才觉得这人来得也没有那么快。

    来的是一杆大戟。

    三十丈玄气暴动,玄门真正的出手,遥在数十丈外就已令人喘不过气。

    裴液是有所预料的,他知道自己捅的是蜂窝,一定会有人对这次刺杀做出反应——他甚至怀疑、期待雍戟也就在这附近。

    他立在船边,重新握了握剑——听起来有些天方夜谭,但他确实准备接下这一戟。

    有黑猫做好准备,又是在大河水域之上,他自信可以从一位抟身手中逃离,但即刻的逃离会令很多东西来不及现身于眼前,他要看看自己究竟牵动了多少东西。

    而他一直藏在深处的东西,时刻准备着向那道年轻的黑衣身影倾泻。

    沉重的大戟穿雨破风而来。

    来人是如出一辙的宽大黑袍,面目隐没在兜帽之下,他在船边重重一踩,丈余的甲板崩裂炸开,手中之戟携着风雨之势砸向身前的年轻渔人。

    裴液静立原地,好像要被这避之不及的一戟斩为两节,但下一刻他嘴中轻轻吐出一个音节,一瞬间炽烈的火海如从甲板上升起,人们惊恐地避让,而少年的身影已被火焰淹没。

    大戟破开火海,重重地砸落船板,轰然的巨响、剧烈的摇晃,大船被斩出一道骇然见骨的深刻伤痕,水像瀑布一样哗哗涌入。

    而在高举的焰舌之上,年轻渔人仗剑的身形浮现出来,在他身后,少女轻轻抬起手,对着那袭黑袍一握!

    这袭黑袍来得太快,少女铺垫的时间太少,所以只是一霎微不可察的僵滞,但少年明灿的金瞳又接续上了一霎。两霎相加,依然是微不足道的一个空隙,但已足够裴液把一剑斩在其人颈间。

    袍领撕裂,但在颈间死死停住,只在肌肤切开道浅浅的血口,这柄剑就已被真玄咬死——更短的僵直意味着对方更长的防御窗口,刚刚裴液若是起剑后再施以矫诏,那么那一剑也会斩不中,或斩不断涝水使的咽喉。

    不过裴液至此已经满意了,一剑斩落,他松开剑,身形倒退飘飞,下一刻锋锐的真玄就沿剑而上,绞碎了整柄长剑,继而在风雨中绞出一个两三丈长的可怖形状。

    裴液坠落向甲板,一抬手,一柄剑已再次飞入手中。

    其实他没有做如此默契的预想的,在他的设想中仙人台的羽检们打起来时没那么有用,他本意是令黑猫递来埋入蛟环的玉虎,但如今能多一层缓冲,自然再好不过。

    黑猫到现在都没有现身,空气中无形的螭火早在一点点埋藏,它越晚出手,就能发挥越恐怖的杀伤。

    裴液接剑飘落,鹑首一如既往地赋予他洞察世界的权柄,他纤毫毕现地将前方那袭黑袍纳入视野——他意识这同样是一位抟身——同时注视着周围数十丈一切的风吹草动。

    他主要的心力并不在面前此人身上,他并不想杀了他,或者揭开他的面目之类,他等待的是其他更有价值的身影——下一个出现的会是什么人呢?

    蜃城八水风使之上的某个人,那道年轻的黑衣,还是另外不在预期中的谁?

    你们聚在这里,飨宴什么水主,如今被我桌子都砸了,总该有人露面吧?

    但下一刻他神情微怔,然后渐渐完全肃然了。

    心直直坠入了谷底。

    确实有新的人出现了,但不是雍戟,也不是什么蜃城的首领,依然是青风使。

    不是一个,不是两个……除了面前之人外,足足四名青风使,深邃冷然的黑袍,从夜色中缓缓浮现了出来。

    裴液没有预期过简单的战斗,但很显然的,如果你闯入地方同时有护卫和军师,那代表你冲进了中军帐里,拔得头筹;但若你冲进的地方只有三百刀斧手,那进的是白虎堂。

    蛛丝马迹的怀疑有了回响——对方确实早知道有奸细,而且无比确认他会在水主一事上出手扰乱。

    裴液这时候简直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怪异——自己真的是奸细吗?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奸细,他来到这里其实只有一天半,而且是张思彻让自己来的……简直是……

    但这时候他没有太多时间思考了,一位玄门他可以稍作纠缠,两位玄门他可以死中求活,如今五位玄门围过来,简直是十成十地没有活路。

    而且里面分明有不止一位谒阙。

    裴液绝无任何犹豫,第一时间他就要踩船投水,且唤了黑螭化形——他走得越快,这艘船上的人越安全;他死得越晚,这艘船上的人越有时间逃离。

    然后下一刻他瞳孔再次放大了。

    阵,玄阵,精妙的、密不透风的玄阵自湖面上生成,将整艘大船完全笼罩了起来。

    ——这不是白虎堂,这分明是法场!

    身处其间之人不必感到被陷害,因为这是一次无可反抗、无可逃离的处刑。你这时候转身也出不了门了,得有人来劫法场才行!

    裴液一霎间沉默地感觉出师未捷身先死,他不知道敌人因何如此算无遗策,一瞬间他怀疑张思彻是个潜伏多年的奸细——或者李缄也是,烂怂仙人台从根儿上就是坏的。

    自己今日恐怕是要把家底掏空,也未必能留半条命离去了。

    一时间他先回头去寻少女的身影,而五袭黑袍已经围拢过来……但就是这时,天上活生生掉下来两个人。

    裴液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出现,反正就猛地现身在鹑首的感知中。两个大男人,衣装容面都不大端洁的样子,是久在山岭江湖,少入乡村城镇的流浪之感。

    他们其中一个坠落下来,腰间悬一柄剑,头发近灰,是个面容四五十的中年,他就立在甲板上,没有任何动作。

    裴液怔然看了他一会儿,见他好像确实就是只站在那里,像个戏台上出错了场的角儿。

    但下一刻一道惊魂的剑光现于鹑首之中,猛地将他目光揪向了夜空——那是其中第二个男人,草鞋,戴着一张斗笠,近似一个樵夫,他现身在空中后没有坠落船板,而是轻一拧身,正拦在第一袭冲来的黑袍前。

    像是两只大鸟在空中交错,白亮的剑光乍现一霎,黑袍咽喉在夜空中喷射出鲜亮的血箭,身首已经分离。然后这个奇怪的男人就坠落下来,一把按在了裴液的肩头,急促的喘息响在他耳边。

    “做得好啊!”他喊道。

    一瞬间裴液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不对,简直就是他妈一模一样!

    “我操你的——”裴液破口大骂,但好像一只鸭子被掐住喉咙,只有几个滑稽的字节爆发出来,后续的语声全湮没在空中。

    仿佛风扫落叶,天地变动,樵夫带着渔人消失在船上,空中尚未合拢的四袭黑袍一个灵醒,全都折过一个尖锐的角,向着北方追去。

    倒是开头的第一个男人留了下来。

    他注视了那行迹不见的夜空一会儿,转过身来,对上了仇千水震惊而混乱的眸子。

    有些沧桑地一抱拳道:“许久不见了,仇坞主。”(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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