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国民政府,并未意识到丧钟的彻底敲响,或者说在他们的眼中,共军依然只是他们口中的“共匪”。
他们绝大部分人的心思,此时此刻,依然是在为自己谋利的路上——为了给自己谋取利益,他们,可以舍弃任何的东西。
原则、信念、初心、怜悯、善良……
但凡是可以舍弃的,他们都会毫不犹豫的舍弃。
只要能谋取到利益!
……
三号拘押营。
这是一座位于山脚下的保密局“监狱”。
而在这里,拘押着超过四百名来自国军中的狙击手。
“陈奋,男,生于民国3年,民国21年参军,一直在中央军中——民国26年底,进入移至重庆的狙击手集训大队,成为第三期受训学员。”
特务在念着档案,坐在审讯椅上的国军上士,漠然的听着特务念着的内容,表情古井不波。
“民国27年三月,结束集训,返回原部队服役,迄今为止,可查到的毙敌数是……28人!”
特务念到这里的时候,不由停顿了一下。
抗日战争残存的阴霾尽管正在消散,但作为亲历者,没有人会否认日寇的残暴和凶悍。
几百万的国军军队中,能做到毙敌一人者寥寥无几,更遑论是“28”这个数字。
“但根据军中士兵讲述,至少有七成的毙敌因无法找到尸体而被否认。”
念着保密局调查档案的特务心惊,竟然是这么一个杀神啊!
但他对面坐着的陈奋却依然没有反应,仿佛对方提及的功勋跟自己毫无关系似的。
“参军14年,虽屡建战功,但各短期培训班名额却始终未曾落到身上,迄今仍旧为上士,因此心怀不满,暗中跟共党勾连,意欲投共。”
特务在念到这里的时候,眉头不由微皱了一下,作为一个了解党国军制的特务,他一眼就看出了这份调查报告的“水份”。
毙敌数被刻意削减否认的情况下,对方依然有从军十四年的资历傍身,还有多达28人的毙敌数——这种情况下还顶着一个上士的军衔,必然是被长官所不喜。
况且身为一个士官,只要对方身处的部队不是共党泛滥,对方基本就没有跟共党接触的机会。
所以,这份由对方原部队出具的报告结论,怕不过是借刀杀人的工具罢了。
特务很不喜这种事,但奈何这是国军通病,他又能如何?
看了眼一直没有动静的受审对象,特务敲了敲桌子,问道:
“陈奋,你有什么话说吗?”
陈奋漠然的回答:“没有。”
“没有?那你知道这个罪名扣在身上后的代价吗?”
扣?
陈奋笑了笑,对方也知道是扣吗?
但他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哀莫大于心死吗?
特务叹了口气,也没有继续对话的欲望,拿起钢笔在此人的调查报告上写下了一句话:
查无此事!
随即摆摆手,示意手下将此人带下去。
待受审者被带下去以后,特务旁边的同伴低语道:
“秦兄,这个……你怎么也轻轻的放过了?”
“你觉得这样的人,如果真的有意通共,还会留在国军里效命吗?怕是早就跑的无影无踪了!”
特务摇头说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罢了!”
同伴提醒道:“可是,我们总归要查出点什么吧?你都审查了超过五十人了,全都通过了审查,这样下去,你怎么给上面交代?”
特务冷笑:
“有的人巴不得拎几个倒霉蛋出来交差,好让上面看到自己的能力——”
“但张长官可不是这样的人!”
“要是拿党国忠贞之士的脑袋作为自己的垫脚石,张长官要是察觉,不杀个昏天黑地才怪!”
“何兄,咱们终究是些小人物,上面斗法就让上面斗法,咱们踏踏实实办好自己的差事,不要愧对自己的良心即可!”
特务好心的向同伴传授自己的生存之道,同伴感激道:
“多谢秦兄提醒。”
特务笑道:“大家是同僚,相互帮助是应该的——今天天色已晚,就不用继续审查了,明天再继续?”
“秦兄看着做主就是了,我这一次就是向你学习,只带耳朵不带嘴。”
“何兄你是真客气了,行了,咱们下班吧。”
相处的不错的两人结束了今天的工作,相互道别后各自离开,但在特务离开后,他的同伴神色却冷了下来。
周围无人,他忍不住低喃:
“秦兄,你不想往上爬,可是我想啊!”
“上面交代的事,我必须办的比你漂亮才行,要不然……我怎么踩着你往上爬?”
“这一次,对不住了!”
当晚,一封举报信就送到了军督查室。
啪的一声,举报信就被拍到了桌上,督查室主任黑着脸说:
“秦峰这是同情共党!”
“主任,举报信我也看了,这里面的内容怕是有失偏颇吧?况且秦峰过去潜伏于苏州保安局中,所作所为更是经过张长官火眼金睛识别的,这帽子……主任你可不能轻扣!”
副主任幽幽的反驳着主任的话。
他特意点到了秦峰和张安平的渊源,就是为了让对方偃旗息鼓。
主任知道副主任这话不是无的放矢——当初日本人搞出来了一种可怕的病毒,张安平亲自去负责这件事,彼时他化名石浩潜入了苏州,成功在一众汉奸中脱颖而出被日本人信任,甚至被委以重任成了保安局局长。
完成任务撤退之际,秦峰便是被张安平亲自带出来结束了卧底使命的。
正儿八经的张派嫡系!
换做以前,主任绝对不会继续纠缠,但这一次他却不得不纠缠下去。
“审查、揪出这些人中的共党分子,这就是张长官的命令!秦峰此举,分明就是对张长官的命令阳奉阴违!”
“下面的报告中明确提及‘陈奋’此人跟共党勾连,他秦峰连调查都不做,就简简单单的结束审查,用一句‘查无此事’结案?”
“如此不负责任之态度,愧对张长官之信任!”
“必须换人!”
“他日张长官责罚,我赵某人一力担当!”
面对督查室的主任扯虎皮做大旗的行为,副主任有心想保秦峰都不能。
他心里不由埋怨秦峰,这人做事怎么就这么虎啊?下面是想要借刀杀人,你有心要保好歹做做样子查一查啊!
连查都不查,就敢妄下结论,我特码连保你都没法保啊!
见副主任息声,主任这才暗自松了口气,他生怕对方仗着是张派的人继续反对,到时候他可能得借助外力来达成目的。
幸好对方退缩了。
他故意说道:“审查的具体事宜,我们督查室还是不插手为妙,这样吧,让副手顶上去,你觉得如何?”
副主任根本没有意识到对方的险恶用心,反而认为对方十分的识趣,遂道:“那就让副手顶上去。”
主任佯装不知的问道:“秦峰的副手是?”
“何少辉。”
“何少辉,有点印象,那这事你去传达吧——秦峰的审查,也由你来,但务必确保此人不是同情共党份子,这一点很重要!”
“行!”
次日一大早,秦峰打算继续进行审查任务,却不料军督查室副主任亲至。
“你是不是招惹什么小毛神了?”
秦峰一愣:“主任,职部与人为善,可没招惹过任何人。”
“有人把举报信送到了督查室,说你同情共党。”
秦峰急眼:“主任,这他妈是谁啊?这是想置我于死地啊!”
“举报信的事回头你自己查,我现在负责审查你——把工作跟何少辉交接一下,你呢就跟我走。”
副主任恨铁不成钢的说道:“早就跟你说了现在斗的激烈,不要落下把柄不要落下把柄,你就是不听!”
“这是一个教训,以后做事小心点。”
秦峰像霜打的茄子一样直接蔫了。
副手何少辉得知秦峰要被审查后急眼了,跑到副主任面前为秦峰喊冤,声称秦峰绝对不会同情共党,他愿意拿项上人头保证。
副主任“大怒”,教训了何少辉一通后,又私下里教导了何少辉一些保密局生存法则,明显是错看了何少辉的为人,还以为对方重情重义……
秦峰一走,三号拘押营就成了秦峰的一言堂。
他不仅否决了秦峰之前的所有审查,而且还开始上起了手段——短短三天,他就揪出了多达21名“通共份子”。
至于他使了什么手段可想而知。
他本打算揪出这么些人交差就够了,却不想这时候又送来了两人。
但奇怪的是这两人不是狙击手!
“何长官,我们唐参谋长特意让我转告你,这俩人通共的可能性非常大,你一定要严加审查,决不可让共党网漏。”
何少辉立刻品到了这句话的言外之意。
这是想让这俩人都死翘翘啊!
他随手打开送来的档案,看到其中一人的身份后不由瞳孔猛缩。
其中一人竟然还是个……团长!
传话的军官看出了何少辉的忌惮,淡笑道:
“这个团长是假冒的,要不是我们副军长开恩,早就毙他了!但这小子不知死活,竟然在动员大会上当众表示不想打共党——见过作死的,没见过这么作死的!”
何少辉了然,随后问另一个人:“那这个叫迷龙的家伙呢?”
“旧恨罢了,上次他侥幸躲过了一劫,可惜命该如此——他招惹的那位又起复了,到我们军任所以他不死谁死?”
何少辉在脑海中瞬间想到了一个人:
军政战处刘主任。
这位也是传奇,第二次远征军的时候,他便是军级大员,可惜牵扯到走私案被夺了军职,没想到才过去一年多的时间就重新起复了,而且还是刚刚组建不久的整编72军(虚构)的政战处(政治B)主任。
好嘛,这俩个倒霉蛋,一个是军参谋长钦定的,一个是第四巨头政战处主任钦定的——这分明是阎王来了也救不了的主。
何少辉这下放心了: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
曾经的新八十八师,在国军的整编浪潮中,被编入了新建的整编72军,而自身的番号也从新八十八师改成了189师。
俗话说新名新气象,但此时的189师内(虚构),氛围却异常的沉重。
189师师部内,胡副师长愤怒的咒骂:
“他吗的,拼死拼活的干仗,不如会钻营!”
“被区别对待,我忍了!”
“可我他吗忍不了的是这些混账东西,才上任几天啊,就公报私仇!龙文章和迷龙,这俩混蛋是非要弄死他们呐!”
胡副师长非常的愤怒。
他看不起的虞啸卿、唐基和姓刘的,一眨眼又爬上去了,还成了他们的顶头上司!
但他们呢?
反正以后,国民政府似乎对他们非常好,一个师的编制说给就给,而且还是正儿八经的中央军编制。
他们也没有辜负国民政府——第二次远征,新八十八师打了多少硬仗?
多少从上海转战千里出来的老伙计倒在了异国他乡?
原以为国民政府把他们当自己人,可现在他们才看明白了。
狗屁的自己人!
论战功,他跟老搭档哪里差了?
可结果呢?
归属新建的整编72军后,因为走私大案而被夺职的刘某人,成了第四巨头,唐基虞啸卿则成了副军座和参谋长!
至于他和老搭档,依然是原地踏步——上面的饼画的不错,说打完共党升官发财指日可待。
但胡副师长信个鬼!
“我们本来就是异类,又没有跟他们同流合污,被排挤也是正常的。”老搭档显得很淡定。
胡副师长知道老搭档是心灰意冷,他忍了忍便不再抱怨咆哮,而是反问:
“龙文章和迷龙怎么办?”
“问题不大,毕竟送去的是保密局又不是中统——待会儿你给张长官发个电报说明一下情况,保密局的人不会为难他们的。”
老搭档叹息道:“但他们,就别想在189师呆了。”
胡副师长同样叹息:“能保住命就行,欸,这世道……”
叹息的两人并不知道,若是没有外力因素的话,这俩人想要把命保下来,怕是……
难!
……
三号拘押营。
前段时间,这些被平白无故的带进拘押营而心怀怨气的狙击手们,其实消散了不少的怨气。
没有刑讯逼供、没有颠倒黑白、更没有莫须有的构陷,他们第一次知道审查也是可以公平公正的——尤其是一些被指控为通共的对象被冠以“查无此事”的结论后,更让他们振奋。
再加上拘押营的伙食不错,除了限制了自由外,可以称得上是“休养”了。
可是,这一切在五天之前变了!
之前经过审查而确认没有问题的狙击手,被重新进行了审查——不,不是审查,而是残酷的刑讯!
那些被原部队偷偷在档案中冠以同情共党或者私通共党的倒霉鬼,在重新展开的审查中,更是无人逃脱【通共】的结论。
每天,这些被审查的狙击手,都能看到“狱友”被拖出来丢进特别准备的牢房;
每天,他们都能听到这些人的强忍却不由自主发出的呻吟;
每天,他们中都会有人被带出去审查,通过了审查就带着一身的伤回来,通不过,则浑身是伤的被带去了“特别号房”,在那里等日子、等枪决的日子。
一股无声的怒气,笼罩在了这座拘押营内。
直到一则消息引爆了这挤压的愤怒。
“是派系斗争!”
“我们都是保密局派系斗争的牺牲品——保密局中有人想对付张世豪,因为狙击手集训大队就是张世豪牵头建立的,所以对付他的人想把大量的狙击手变成共党!”
“这才是开始,往后我们中的很多人,都会被他们给弄成共党!”
消息飞速的在被拘押者中流传,结合拘押营前后不一的态度,这则消息的正确性自然而然的得到了验证。
愤怒被点燃了。
他们是从狙击手集训大队走出来的狙击手没错,可他们只是一群单纯的军人,在战场上,他们单人孤枪猎杀日寇,成为笼罩日军的阴霾,面对日军一次次的追捕,他们无惧生死,只想杀更多的鬼子为国而战。
可现在,他们竟然沦为斗争的牺牲品——就为了对付张世豪,他们中的很多人,就要成为“共党”?
“干他妈!既然想让我们死,那他们就别想好过!明天,找机会动手,即便是死,也要拖几个狗特务一起下地狱!”
“说的对,反正都是死,不如拖几个狗特务!这辈子,反正我是不亏!”
“我也没亏——可惜本来想替那些战死的兄弟们活下去,看来,得找他们下去团聚了。”
狙击手们并不怕死,如果怕死,他们就不会像孤狼一样,单人孤枪游走在死亡边缘。
既然横竖都是死,那还不如再赚几个!
“我觉得没必要白白送死——既然大家决定要拼死一搏,不如我们试试找一条生路?”
“找一条生路?怎么找?”
“特号房那边,关着一个团长——罪名跟咱们一样是通共,要是他愿意带着咱们去拼,我觉得活下去的可能会高一些,你们认为呢?”
“团长?靠谱吗?”
“靠谱的很,我听说这是个狠人,带着一群人给鬼子来了个中心开花,然后在一大群鬼子的围攻下,死死的守了整整三十八天!”
“嘶——他叫龙文章对不对?我听过他的事,他竟然也被‘通共’了?”
“如果是他的话,我们还真有可能杀出去。”
杀出去以后能干什么?
他们没去想,活下去,才有机会考虑这些,活不下去,没资格考虑。
“明天,明天我会被审查,到时候我会装作扛不住的认下,到时候应该会跟他关在‘特号房’,到时候我去说服他——不过我们该如何传递信息?”
“用镜子反光如何?”
“好!”
一群被逼到了无路可退的狙击手,终于做出了殊死一搏的决定。
计划,按照他们的设想启动了。
龙文章,这个带着一群炮灰创造了奇迹的男人,他本接受了自己的“宿命”——打了太久的仗了,他真不想再打了,更不想看到自己人打来打去。
可是他终究是螳臂当车。
所以他认命了,打算去地府里找那群信任自己却依然没有逃脱炮灰命运的兄弟。
面对狙击手的劝告,他起初无动于衷,可看着那些被折磨的不成人形的勇士,听着他们曾经一次又一次单人孤枪的行动,他最后还是拗不过本心,选择了带着他们。
消息传出,狙击手们激动,摩拳擦掌的等待着机会的到来。
……
“他们要找机会,那就给他们机会!”
军督查室主任幽幽的落子:“想办法让三号营的守卫露出破绽,给他们一个机会!”
“主任,那何少辉那边……”
督查室主任冷冷的看着愚蠢的手下:“何少辉不死,难道让张安平查到我们的身上吗?”
张安平这三个字让主任的心腹浑身一激灵。
“主任,我明白了,这件事我会亲自去办。”
主任缓慢道:“嗯——转告唐基,把189师调走不要碍事,一旦三号营发生哗变,让72整编师的其他部队镇压!”
“这些参与之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我明白了。”
是的,传出消息的,压根就不是张安平,而是军督查室主任!
目的很明确:
狙击手被地下党赤化严重到集体哗变的程度,最后还是72军的人力挽狂澜,将叛乱者,悉数诛杀!
可张安平,就真的没有准备吗?(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