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的稍晚些时候。
HFR精密研究中心内,华夏团队的十余名科研人员各就各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克制而焦灼的气氛。
彭觉先院士站在中央控制台前,视线扫过巨大屏幕上显示着的各系统实时数据,十几个监视器分别追踪着温度、压力、中子通量等关键参数,确认所有参数都在预设范围内。
尽管已经连轴工作了好几天,但这位年近七十的核工程专家脊背挺得笔直,灰白的鬓角在荧光灯下泛着银光。
他看了看墙上的电子钟:14:25,接着下达了-5分钟准备的指令。
“各岗位最终确认。”方鉴明教授的声音通过内部通讯系统响起,低沉而清晰。
黄知涛推了推完全没在往下掉的眼镜,额头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
“中子探测器校准完毕。”
这是他第一次直接参与如此高级别的研究项目,就被分配到了监测中子产额和通量数据的岗位上。
这项工作没什么难度,但却是整个测试工作的核心。
“冷却系统待命。”
“荷兰方面控制系统确认接入。”
“……”
翻译转述着来自控制室的反馈——
HFR反应堆本身毕竟还是荷兰政府的财产,所以各国测试归测试,但堆芯工作情况和控制程序还是由荷兰核监管局负责管理。
毕竟用着人家的资源做实验,总不可能一点好处都不给。
14:30,彭觉先转向方鉴明:
“开始吧。”
后者的手指悬在红色启动按钮上方一秒钟,然后坚定地按下。
反应堆安全壳内,低沉的机械嗡鸣声骤然响起,像是某种巨兽从沉睡中苏醒,巨大的转鼓组开始旋转,齿轮咬合的声音清晰可闻。
远处控制室内,二号台上的指示灯由暗转红,旋即跳为黄色,表示转鼓组正在外旋开启。
“转鼓组启动,角速度0.5rad/s,正反应性引入中。”方鉴明紧盯着屏幕,声音沉稳,“反应堆进入缓发超临界状态。”
在人类肉眼无法观测的尺度上,高能射线如暴雨般轰击着反应堆屏蔽层和堆芯核燃料,每一次碰撞都像一颗微型超新星爆发,它们不绕行,不迟疑,直接穿透电子云的屏障,狠狠撞向原子核。
核子间的强相互作用力被撼动,束缚中子的“胶水“开始松脱,直到核结构被撕碎,释放出自由中子——
这些不带电的幽灵从破碎的核中逸出,直接,或是经过铍反射层反射后飞向堆芯。。
主屏幕上,一条蓝色的中子通量曲线在坐标轴最下方出现并缓缓延展,像是一条蛰伏的蛇,正在舒展身躯。
14:35。
“检测到初始中子产额。”黄知涛的声音略微提高,“4.0×10^4 n/s,符合预期。“
HFR控制室的荷兰工程师声音紧随其后传来:“堆芯温度上升,当前功率0.13MW,二回路冷却系统激活。”
彭觉先的嘴角微微上扬,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这只是开始。
“继续监测中子产额增长率。”
在观察室里,除去几名负责操作和状态监测的工作人员以外,几名HFR负责人也通过监控屏幕注视着这一切。
科迪·施耐德的手指不停地敲打着扶手,范德维尔也在房间最后面来回踱步。
两位女士尽管还保持着优雅的坐姿,但微微前倾的身体也泄露了内心的紧张。
“见鬼,他们真的做到了第一步。”
施耐德嘟囔着,拿起咖啡杯却发现已经空了。
“初始中子产生是最简单的部分……”
舒尔廷的眼睛紧盯着数据流:
“当然理论上,只要中子增殖系数能够大于1,反应堆就能自发运行……”
她没有参与赌约,从语气中也听不出什么悲喜。
范德维尔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在几个关键参数之间快速切换,大脑飞速计算着各种可能性。
以及,他仍然不明白为什么华夏人需要如此多的铍。
如果只是用于反射中子,那么屏蔽壳内层就已经可以发挥足够的作用。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蓝色曲线的斜率逐渐增大。
14:45,中子产额达到5.20×10^4n/cm3;
15:00,3.57×10^5n/cm3;
15:15,4.84×10^6n/cm3
“天呐……”玛丽卡·德容低声感叹,下意识地抓住了座椅扶手,“他们真能做到?”
尽管她从一开始就并不看好华夏人的方案,但毕竟是搞核工业研究的,有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层关系在,到了这个时候还是难免从内心生出几分希冀。
而范德维尔的眼睛更是亮得惊人,盯着中子通量数据:
“9.89×10^6……接近临界点了。”
到了这个时候,控制室里的众人似乎也已经接受了测试成功的结果。
德容和施耐德更是几乎同步地掏出钱包,从里面取出20欧元,在背后偷偷塞到了范德维尔手中……
……
然而,就在这时,黄知涛的声音突然变得急促:
“中子产额增长率下降!当前9.91×10^6,增速减缓30%。”
核反应堆不是核弹,不可能让链式反应无休止地加速下去,因此当中子产额到达一定程度之后,肯定会逐渐趋于平缓。
但无论如何不应该是现在。
对于HFR来说,不足10^7cm3的中子密度,肯定是不足以维持链式反应自发进行的。
这一点从另外一个屏幕上的反应性曲线也能看出来。
只有外部引入的反应性消除,即反应堆总反应性达到或超过0,反应堆才算是进入临界状态。
而现在,数据还明显停留在X轴以下。
研究中心内的气氛瞬间凝固,彭觉先快步走到黄知涛身后:“检查探测器!”
“探测器工作正常,老师。”
黄知涛的声音有些发抖:
“增长率持续下降……9.93……9.94……”
数据流的刷新速度甚至不足以让他念出完整的科学计数法,只能以前面的数字代替,但变化幅度却越来越小。
方鉴明立即调整转鼓组参数:
“引入额外反应性,50pcm。”
屏幕上,蓝色曲线的上升几乎停滞。
HFR控制室报告:“堆芯反应性-0.001,功率增长停止。”
彭觉先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转向方鉴明:“尝试方案B,调整射线入射角度。”
又是二十分钟的紧张调整,中子产额艰难地爬升到9.94×10^6,然后再次停滞。
方鉴明看向彭觉先,眼中满是询问。
“再加100pcm。”彭觉先咬牙道。
实际到了这个时候,单纯增加外部反应性已经很难影响什么大局了,但在形势一片大好的情况下突然出现如此变故,即便是彭觉先身经百战,也还是觉得有些难以接受。
尤其是在这样的场合里。
观察室里,施耐德的表情已经从惊讶变得幸灾乐祸,进而又变成了困惑:
“他们在干什么?这不符合任何标准程序……”
舒尔廷则看得更加通透:“他们在尝试不同的中子增殖模式……只不过从结果来看,恐怕很难逆转现在的局面。”
她微微耸了耸肩,仍然保持着无喜无悲的表情:
“当然,好的一面是,他们承诺的安全性确实没有问题,放射区以外没有检测到超过允许量的辐射数据。”
范德维尔的神情则有些复杂,只好重新把已经揣进口袋的两张20欧元拿出来,又另外填了两张10欧元,从背后偷偷塞回到另外二人的手中。
当电子钟显示17:40时,经过整整两个小时的挣扎,中子产额最终定格在9.96×10^6n/cm3,距离自发运行所需的临界值仍有大约一个数量级的差距。
对于正常发生的链式反应来说,一个数量级其实是个很微小的距离。
但现在,却如同天堑。
“停止测试。”
彭觉先深吸一口气,声音却异常平静。
“老师,这……”
任何实验都难免失败,但黄知涛作为博士生,确实没遇到过这种场面:
“会不会是我们的测试方案……”
彭觉先摇摇头:
“先别想这么多,保存所有数据,准备传输给国内。”
事已至此,与其关心那点脸面,不如赶紧想想问题出在哪里。
方案出错固然丢人,可反倒是最简单的结果。
他所担心的,是更糟糕的情况——
尽管整个技术路线是由常浩南院士提出,又经过了包括他在内的专家组审核通过,并且从对方过往的“战绩”来看,出现方向错误的情况也几乎不存在,但核能应用毕竟是个比较复杂的领域,谁也不敢说自己就一定不出错。
而在观察室,玛丽卡·德容长叹一口气,不知是失望还是释然。
“他们几乎成功了……”舒尔廷轻声说。
“'几乎'在研究中毫无意义。”范德维尔摇摇头,“但有一件事是确定的——”
他说着转向同事们:
“华夏人肯定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