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上红绸飘舞,城下笑语欢声。
解乏的浓汤用料上乘,盛在银盏里,炖了至少有一日。
净面洗手用的铜盆湿巾由火行武者以真气煨着,滚烫得恰到好处。
入城后,驻地、营房一切妥当——或者说它们本来就是妥当的,只是在年初与巨灵历战后新空出来的。
总之,十一月初六的赤沙军入城式完成得顺利非常。
当晚,宴会设在镇守府。
席面摆了数十桌,标准已是极高;上品雪蛤、花尾榛鸡、野生松茸,哪怕以吕云师的过人眼界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宴后,自洪范往下人人皆有厚礼,其中不乏野灵参、不老草等价格高昂益于武道的珍贵药材。
吃完这顿饭,诸般芜杂才是开始。
人马要安顿,环境要熟悉,城内一众要害人物要结识。
之后二日,赤沙军忙得一刻无闲,一直到第三日,洪范才挤出些自由支配的时间。
烽燧校尉府,正堂。
“烽燧城掌武院武监贺奔见过洪校尉。”
来者四十许年纪,文士装扮,脸上有笑容掩不去的积郁苦相。
掌武院在大华别处是一等一的实权部门,一地武监哪怕不至于和行政主官平起平坐,亦不遑多让。
但镇北卫显然不是如此。
“贺武监与我是自己人,咱就省了这些虚礼。”
洪范主动迎出,把臂请入。
这番话不完全是客套。
纵然洪范不再任紫绶缇骑,但与掌武院香火情意仍在,在北疆这边也无利益分歧。
见洪范态度热情,贺奔一颗心收回肚里,待几杯热茶饮下更仿佛寻到靠山,大吐苦水。
“镇北卫独立已久不闻皇命,贺某区区浑然修为也不够看,是故这两年颇为艰难。院中掌司学察四路,前三路在这烽燧城内压根落不到实处。不怕校尉笑话,莫说武者司法之类的要害事,连您初六将至的消息我都是初五上午才知晓。”
洪范闻言并不意外。
三日前赤沙军入城时,贺奔本人虽在,列位却颇居后,甚至轮不到与洪范多说几句场面话。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武监受命远来从无到有,能站住尺寸之地已然不易。我初来乍到双目如盲,正需武监替我剖析……”
洪范今番请他过来所欲问者自是本地人文地理、武道高手、势力划分等等。
“烽燧全域共四位先天。城内二位分别是桓承基与雍玉,校尉都已见过。还有二位一人坐镇凌河上游的渔沥镇,名为万钊,另一人统领东面的永福寨,名为熊烈。”
贺奔仔细作答。
“不瞒校尉,我与这四人都花力气结交过,但哪怕万熊二人对我亦颇冷淡——仅凭掌武院的名头在北地着实不够。”
他想起曾经在山南无往不利的时光,嗟然轻叹。
“武监对城内力境武者的情况了解吗?”
洪范再问。
“自是一清二楚。”
贺奔回得不假思索。
“天人交感五位,两人出自松家,一人出自向家,剩余二人便是城防军中二督尉养浩穰与郭瀚。”
他虽不受本地人待见,但两年来显然不是光混日子。
“松家和向家都是过三百人的大族,前者主营皮货有三支大型猎队,后者握着城外的码头、旱坞和烽燧城最大的两家冰行。养浩穰是山民出身,在城内人脉薄弱,纯以战功立身。郭瀚则受索成周扶持——年初连番大战先后战死了两位督尉,桓校尉又残废去职,早先城里都以为他会上位……”
七万人口出了二先天五天人交感,这密度高出凉州边疆近乎一倍。
然而洪范并不觉得意外。
大华资源由边缘往中心层层富集,武道有成者同样如此;相比之下镇北卫与世隔绝,武者多留本乡,富集反而不明显。
“按我统计,烽燧城内浑然境武者有五十三人,贯通四百四十左右,大部分出身帮团——校尉,贺某虽不敢称兢业,但上面说的这五十三位浑然好手,我是位位都登门拜访过。”
贺奔喝口茶润润嗓子,略有邀功的自矜。
“帮团?”
这个词对洪范而言颇为新鲜。
“这是北疆的民间说法,放在南边大概是异姓结义兄弟的意思。”
贺奔沉吟片刻,想法子解释。
“譬如几家毗邻的世交,同一个猎队的青壮,一起打过仗的卒伍等等。北疆死生易变朝不保夕,百姓重实轻虚抱团护短,没有南边那么广大坚实的宗法氏族。”
他这话洪范一听便明。
复杂的组织基于虚幻的共识与认同,而北疆多动刀兵、远离王化、礼教不兴,于其不利。
此外贺州山北气候极寒物产贫瘠——烽燧一城不过聚了七万人,如今百姓要砍柴都得出城至少二十里——逼得人口散居。
当然对洪范这种横插一杠的外地人来说,这些都是利好。
“对了,校尉,我上面说的武者人数不包括无回营。”
贺奔又补了一句。
“他们隶属军队管理极为严苛,我实在插不进手……”
无回营是镇北卫特有的武者罪犯敢死队。
前几日赶路时洪范与养浩穰闲聊,就听说他的武道是从一位老死在烽燧城的无回营罪囚那学的。
如此聊了小半个时辰,直到徐运涛、羿鸿前来汇报,贺奔才起身告辞。
洪范烫了新杯斟茶,见二人面色颇不轻松。
“怎么,事有不顺?”
他眉峰微横。
初来乍到,赤沙军上下这几日都难得空闲,其中校尉主要负责社交,至于驻地、营房、武备、仓库,城墙、城外哨塔等一系列具体事项交接则由徐运涛统管。
“交接过来的账物齐全,都没问题。”
徐运涛把第一杯茶水推给羿鸿。
“所以问题在没交接的?”
洪范问道。
“对。”
徐运涛接过第二杯茶,示意羿鸿开口。
“除掉赤沙军,现在的烽燧城防司尚有三支队伍。其中两支是残军整编后的城卫,据侧面了解总数在一千四百人左右,第三支则是无回营。”
羿鸿一口吞了滚水,抹了把嘴,汇报道。
“两支城卫听命于养督尉,无回营则捏在郭瀚手里。这两日交接,关于这批人的一应名册、账目我们都没收到,上下军官也无一人往咱们这报到。”
羿鸿所说,洪范其实已有预料。
按说自见面起养浩穰已然是他的直接下属,但同行几日未见对新任顶头上司的热切,反倒更像是疏远的同僚。
洪范摇了摇头,在三个杯子里斟尽了残茶。
“无回营的情况我刚才听贺武监说了些;四百人大半是内视境,应有四十余贯通,十余浑然。此营全员戴罪之身,既不需饷银亦无所谓战损,战力堪比两个精锐千人队。”
“烽燧城防司一共四千人的编制,这是打算扣下一半员额?入城时那番箪食壶浆,还真给我种一帆风顺的错觉。”
说到这里他却是笑了。
洪范倒去壶中泡到乏味的茶叶,随手新掰下一块茶饼,在指腹间一点点碾碎。
“此来渺远山河,真当我是为坐班混日子吗?”
话音落下,桌角铁壶中冷水自沸,击钢有声。
“徐帅,你令人给两督尉并镇守递个拜帖约好时间,我与他们聊聊。”
洪范靠上椅背,脸上殊无笑意。
“校尉,这样是否太急……”
徐运涛略有迟疑。
今年七月重逢时,他观洪范从上到下一如往昔,但随着相处渐久发觉其实大有不同。
曾经的赤沙平静坚实、不疾不徐。
如今的炽星目的明确、刚猛精进。
“时间不等人。”
洪范叹了一声。
“猛虎踏步,顾不得足下花草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