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但这一次,法比安不觉得这灰蒙蒙的天气烦人了。
窗外确实因为雨点敲打玻璃而一直有些淅淅沥沥的响动,但那些会一直钻进骨头缝里的恼人的湿气与寒冷侵扰不到他。他身处于一间温暖,干燥,明亮的阅览室当中——最重要的,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一大堆他指定过的历史文献,以及配套的索引机仆和数位为他的整理工作服务的抄写员。这些布满了灰尘的故纸堆和它们的附件让法比安所在的房间变得不是那么宜人了,但对任何一个有志向从历史中追寻真相的研究者来说,这都不会是问题。
在提交报告的时候,他还满心愤懑,觉得极限战士肯定会为了掩藏托勒密图书馆之内的某个秘密,故意向他隐瞒一些事实,只向他提供他们认为对自己有利的历史记录。但当他真的面对起这么一大堆陈旧的档案时,他表现得就像是个掉进粮山里的老鼠一样,在昏天黑地废寝忘食的工作中甚至连时间都分不清,暂且完全忘了应该怀疑什么,又该对怎样的蛛丝马迹生气。他在这些布满灰尘记录当中挖出了许多已被遗忘的事实,事实与事实之间串联出了坚固详实、有血有肉的历史。法比安不但为自己进度迅速的工作成果自满,也对自己被填塞满足了的好奇心感到满足——直到尖锐的警报声打断了这房间里祥和而忙碌的工作。
“怎么回事?!”他在刺耳的蜂鸣声和为警示而突然亮起的红色流明光里生气地大叫,慢了半拍之后,“被打断了渐入佳境的工作”这件事令他产生的怒火,才被“这里可是赫拉要塞,为什么会响起入侵警报?”这份思虑带来的恐慌给迅速吞噬。
在这方面,阅览室里的抄写员们表现得可要比法比安迅速机灵得多。他们都是原本就在赫拉要塞当中服务的极限战士战团仆役,即便没有真的应对过要塞被入侵的情况,也在许多次演习当中把应对警报的流程刻进了肌肉记忆里。他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却能立刻放下了手中的纸笔和文档,从座位上起身——其中的两个人还顺手把法比安从他的文件山边上挖出来,半是拖半是架地带走放到空地上;剩下的人迅速命令机仆原地待机,又打开了阅览室等大门,提醒法比安:“大人,我们得去最近的避难所躲一阵子,直到有谁表示警报解除。”
“是的,是应该这样。松开我吧,我能自己走。”总算反应过来的法比安点了点头,从抄写员们的手中把自己挣脱出来,假装自己已经非常镇定且冷静,并向其他所有人展示了他腰间的武器装备,“如果出了什么问题,我还有一把激光手枪和一把剑——但看在神圣泰拉的份上,这一路最好别出什么问题。请带路吧。”
接着,这个队伍迅速地来到了要塞内部的走廊上。尖锐的蜂鸣声与令人不安的红光之下,走廊上虽然气氛紧绷,但赫拉要塞中一贯存在的秩序并没有缺位。绝大多数人都在往同一个方向赶去,法比安和他的队伍也迅速汇入了这些行色匆匆的人流,没走几步,就在走廊尽头联通的第一个大厅里见到了一一名维持秩序的极限战士:
“所有人不要慌乱!东翼的防空设施完全具备足够的承载力!保持匀速前进,不要相互踩踏,不要离开有屋顶的地面……”
这种事情按理并不需要让阿斯塔特来做,但在这种情况下能够见到一位帝皇的天使在发布命令,对凡人来说,足够振奋人心。即便仍然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人流的动向也在这个大厅之后变得更加稳定。这或许不但是那位极限战士起到的效果,还有走廊两边目光炯炯地站岗的战团武装仆役们的功劳。
“法比安!”卢塞恩洪钟一般的声音从稍远处响起。法比安转过头去,惊讶于自己竟然没能首先发现这位也理应当在凡人堆里鹤立鸡群的朋友。黑色圣堂在挤挤挨挨的凡人当中只能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前挪动,这似乎令他比往常烦躁得多:“你跟我到这边来,智库长狄格里斯的命令。”
转过头去的法比安没有来得及反抗,就被这位剑之兄弟从原地提了起来,夹在了腋下。这个携行方式让法比安物理上感觉很不舒服,但他还是努力趁着卢塞恩没能离开人群、肆无忌惮地加速的最后一段时间指挥那些抄写员们别管他了,继续随着人流去避难。黑色圣堂就像一块移动的礁石那样,坚定地从人流中切了出去,前往了另一个没人的方向。在他离开大厅、踏进了一条空旷的走廊之后,他也没有把法比安放回地面,而是直接目标明确、大步流星地前进了起来。
“呃……”法比安用力撑在卢塞恩看起来华丽,接触起来非常硌人的手甲上,想让自己柔软的肚皮多少远离一点这种折磨,“我或许可以自己走……”
“我的速度比较快。”卢塞恩说了句实话。这是身高的差距造成的客观影响:卢塞恩这样以行军状态往前迈一步,法比安可能得跑三四步才跟得上。
“那能不能换个姿势?不然在我们抵达目的地之前我就要吐了。”法比安退而求其次,“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要去哪?”
“一条亚空间裂隙出现在了赫拉要塞内,智库长预见到这一点却没法阻止。”卢塞恩在调整姿势的同时简单地回答,“他要我把你带去一间机库。”
“机库?怪事。我去那里干嘛?”法比安的这句话比起疑问,更接近于抱怨。他在赫拉要塞驻扎的这段时间里,的确学到不应该忤逆狄格里斯的判断——法比安尝试过,结果也有目共睹:不但你他没能从首席智库的手底下达成自己的目的,还要被云山雾罩的谜语烦扰,这实在不是什么划算的买卖。
卢塞恩让法比安坐在了自己的左手手肘里。因为他右手可能得拿剑以防万一,法比安得自己想办法保持平衡,固定住自己。对于他的这个问题,黑色圣堂也没有什么头绪:“我也不知道。但听他的应该没错,他不会希望自己原体的客人在要塞中出什么意外的。”
他们就这样迅速穿过了要塞中相对“民用”的那部分设施。有那么十几秒,法比安的眼前突然出现了许多跑来跑去的各色阿斯塔特,度过了这个阶段之后,走廊中又变得安安静静空无一物,只剩下一些曾经存放了各种军需物资空荡的板条箱或者防雨布,忙忙碌碌的后勤仆役们在整理这些阿斯塔特匆忙整装结束造成的废墟。
这是一段迅速而紧张的旅途,但法比安仍然非常确信,他在走廊边“房间”的阴影里瞥见了某台神圣无畏的一角。对他这样的凡人文官来说,此刻出现在他眼前的景象是非常难得的。他看不明白什么,但他仍然敬畏地看着那些越来越大的、供战争机器而非普通的阿斯塔特通行的大门里隐藏着的阴影,直到卢塞恩突然停下了脚步。
法比安闻到山雨带来的湿润植物气息——他们面前是一段露天的廊桥,雨丝在山风的吹拂下斜斜地打湿了裸露在屋顶之外的一切事物。这雨除开下得比前几天里更大了之外,似乎没有什么额外的异常。
“怎么了?”法比安疑惑地询问他的朋友,“只是一点小雨,我又不是陶土捏的。”
卢塞恩没说话,只是把法比安放在了地上,叮嘱他不要乱跑,又迅速地折回去了一点,拖了一条防雨布过来。
“这雨不对劲。”他有点不太开心地说,“极限战士也叮嘱过,凡人不应该离开有屋顶的区域。”
动力甲是可以完全密闭启用内循环的,所以阿斯塔特没事。没有防护服的凡人就另说了。瘟疫战争才过去没多久,类似的安全条例还不至于那么快就从法比安的脑子里褪色。
“但看起来我们无论如何都得通过这道——嘿!!”史官生气地抗议起来,但他的声音很快就被闷住了:卢塞恩把那一大块防雨布罩在了他的头顶,确保把他整个人都盖住。紧接着,黑色圣堂不顾自己凡人朋友的挣扎,把防雨布在他脚踝附近打了个结,又用结之外剩下的布料仔细挡住了他的脚,最后才满意地重新把他抄了起来:
“这样就没问题了。”
“有问题,这会令我感觉自己像是什么被无情打包的货物。”法比安生气的声音也被防雨布变得闷闷的,“那就这样吧,但拜托你快点把我放出来,我感觉我会闷死在这里面。”
卢塞恩应了下来,扛着如此这般被“打包”过的法比安迅速地冲过了这段露天廊桥。史官没有被闷死在防雨布里,但这十几秒的经历还是让他不想再经历第二次:颠簸不是问题,问题是在完全黑暗、闷热的环境下,在自己急促的呼吸和擂鼓般的心跳之下颠簸。外界的雨丝细密地打在防雨布上,沙沙的巨响几乎直接撞击着法比安的鼓膜,他的皮肤甚至还能隔着布料感受到那些细密得像针一样的雨丝是怎样刺下来、落在他身上的,但纯粹的黑暗和颠簸只让他感觉晕眩。
在露天廊桥对面,卢塞恩把他从防雨布里重新拆出来的时候,法比安确实是干干爽爽的,一丁点雨都没有淋到。但他站在地上的双腿还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打着摆子,脚步虚浮地尽可能往前乱蹦。
“好了,这下你该让我自己走了。”他东倒西歪地蹿了两步,看着卢塞恩不可避免地变得水淋淋的动力甲,苦中作乐道,“我会尽量跑快点的。”
“我感觉有点刺刺的。”卢塞恩的声音即便经过了头盔的电子化处理,也依然能清楚地听出闷闷不乐,“肯定是心理作用,但我对这场雨感觉很不好。”
“它已经下了很久了,可能有一个多星期?”法比安的时间感被他的工作搞混了,说不出具体的跨度,但他还是在努力倒腾自己两条腿的同时尝试揶揄他的阿斯塔特朋友,“我猜最应该对这场雨‘感觉不好’的人应该是本地的水利官员。谁能想到一场人工降雨竟然超出预计这么多?”
这没能让卢塞恩的情绪变得好点,但他依然不明确地说出原因。法比安对此很疑惑,又抬头问:“到底怎么了?”
“我怀疑是那个亚空间裂隙造成的影响。这肯定是今天才出现的问题。”卢塞恩含糊不清地表示,“但我不应该告诉你更多了。”
“你这么说就很让人生气——你这是明摆着告诉我,你有事不想让我知道。”
“有些知识是有毒的,对凡人的毒性更大。”卢塞恩回答,“我只是想保护你。”
“得了吧,我是一个在探寻荷鲁斯大叛乱时期真实历史的史官,什么‘知识有毒’——如果它们真的有毒,我早就被毒死了!”
卢塞恩觉得自己反驳不了这一点,干脆假装自己没听见。法比安见对方铁了心不打算说,也只好嘟囔抱怨着偃旗息鼓。警报声和红光在他们渡过了廊桥之后就消失了,这片区域大概率没什么人使用,整体都空空荡荡的。接下来的十分钟左右,一路上几乎只有法比安因为体力消耗变得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直到他忍不住抱怨:“这是什么机库?真远啊。”
“是啊。”卢塞恩应了一句,“它在设计的时候好像就是特别和其他设施隔开的,主要给特别注重安全保密的达官显贵使用。坚持一下,再有五百米就到了。”
“最好是这样,我可不想再爬楼梯和上坡了。”史官喘着气抱怨,开始怀念那段被自己的阿斯塔特朋友提着走的路程。
卢塞恩确实没有骗他:五百米后的走廊尽头确实连着一个紧紧锁着的机库大门,上面繁复的雕饰非常气派,一看就是给身份尊贵的人使用的。法比安连滚带爬地把自己拖到了大门口,在卢塞恩向门口的伺服机仆核认验证的时候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毫不雅观地像死鱼一样摊平,张着嘴大口喘气:“我觉得……我不太好……”
“你只是最近不太注意身体。”卢塞恩指出,“你一埋头到文献里就会忘记吃饭,你的仆人向我抱怨过。这让你承受不了突然的剧烈运动。”
大门在机械轴承的带动下隆隆地滑开,与此同时,法比安哆嗦了一下:“我不知道……这段路确实有点长,但应该没有长到足够令我头晕和发冷……”
卢塞恩的目镜似乎在昏暗的走廊里闪烁了一下,法比安的视线有点模糊,不是很确定,但他立刻就说:“你的体温有点升高了,这应该是运动造成的正常现象。再坚持一下,我们马上就要抵达终点——只要走进机库里就可以休息了。”
听了这话,法比安努力试图从地面上挣扎起身,但他最终还是被他的阿斯塔特朋友从地面上“揭”起来,重新直立着放回到地上的。他的平衡力绝对在这一提一放之间出了点问题,在迈步向前的时候,他只能摇摇晃晃地走出一个歪扭的路线,但那扇敞开的大门之后的东西立刻令他忘掉了自己身上的少许不适:
一艘线条平滑、绝对不是当今帝国风格,但也不像是法比安见过的任何一种异形所能建造的“小船”正停在这机库当中。和帝国繁复华丽的装饰比起来,它凝练的设计无疑相当朴素,但这朴素当中竟然也蕴含着一种简洁之美。法比安说不太清楚自己被它吸引的原因,但他的求知欲确实在见到这艘船的一刻里膨胀了起来:
“那是什么?”他向更有可能知道些内情的卢塞恩询问,“智库长大人要我们来这间机库,就是因为这艘船在这儿?”
“我不清楚,不过大概是这样的。”黑色圣堂显然也对这艘船的存在感到惊讶,但他显然注意到了作为文官的法比安没注意到的更多东西,“小心点,船四周的安防协议看起来已经激活了。”
附近确实没有重兵把守,但不代表缺乏自动火力。在卢塞恩的指点下,法比安才注意到四周不起眼阴影当中正待机的长枪短炮,后知后觉地惊恐了起来:“接下来该怎么办?狄格里斯大人要你带我来这里,我们难道不是应该尝试登上那艘船吗?”
“按理来讲是这样的。”卢塞恩严肃地说,“我走前面。”
但他话音刚落,还没有开始往前迈步的时候,那艘船的侧面就裂开了一扇舱门,往地面顺滑地铺了舷梯——不是为了迎接外面的来客,而是里面的人要出去:一个穿着白色袍子、带着一条浮在空中的机械蛇的男人提着箱子站在门口,看见了机库里多出来的一人一阿斯塔特,明显在原地愣住了。
“你们是从哪冒出来的?”那个男人一边这样问,一边用他长出一大截的袖子扶着扶手,迅速地从舷梯上走下来。但他似乎也没有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卢塞恩刚刚想要对此做出回答,男人的注意力就主要锁定在了法比安身上:
“新病例!”他抬高了一截声音,在隔着大半个机库急匆匆地往前走的同时,就开始问诊,“你最近做了什么?去了哪?吃了什么与平常不同的东西?描述一下你现在的感受?”
这一连串的问题把法比安问懵了。他愣在原地,嘴巴一张一合,不知道该首先回答什么才好。在史官整理思绪的同时,卢塞恩趁此机会首先表明了来意:“是狄格里斯大人要我们来这里的,但他也没有告诉我们在抵达之后具体应当做什么。”
他以为对方会追问对这个莫名其妙的命令到底有什么意义,而这个急匆匆地上前来的男人确实在听到了回答之后皱着眉头反问了一句,但卢塞恩绝对没想到他会问这么一个问题:
“狄格里斯?”那个男人在反问的同时依然紧盯着摇摇欲坠的法比安,“谁?”
这个问题即便是让作为黑色圣堂的卢塞恩听来,也感觉十分荒谬:你的船就停在赫拉要塞里,但你怎么能不知道瓦罗·狄格里斯是谁呢?但在实际行动上,他还是一板一眼地做出了回答:“是极限战士的首席智库,为帝国摄政暂时打理战团修道院的人。”
“哦,那个宫廷巫师啊。”男人提起所有阿斯塔特战团中最强的几位灵能者之一时,语气中似乎没有多少尊敬,“看在新病例的份上,我就不去计较他上次想要掐死我的事儿……不对!”
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法比安便毫无预兆地“噗通”一声、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