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抗拒老去,不仅是因为恐惧时间尽头那个死亡的结局,也是不甘于躯体的衰弱,不甘那随着时间和经历的迭加日益厚重强大的灵魂被困于羸弱无力的肉身。
有人编造出了死后成仙的传说,并将此奉为圭臬散播开去,美好的谎言被人们当做精神上的宽慰普遍接受,他们相信死后能摒弃一切病痛,获得灵魂的自由。
也有人相信返老还童的传说,苦苦追索可以延年益寿的灵丹妙药,将鹤发童颜视为得道的象征,为白发间意外生出的几缕黑发欣喜若狂。
成年人向往孩子的生活,那是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没有为生计奔波的压力,也不曾看到世间的丑恶,他们将其当做心灵的避风港,逃避现实的安全区。
但倘若真的变回孩子呢?事实上,这并不令人喜悦,任何与自然规律和普世常识相悖的逆生长现象都足以引发人们的恐慌。
不仅是因为心性、智力和记忆发生退化,幼稚的灵魂被存放于不适配的庞大躯壳;也不仅是因为意料之外的发展不受控制,胆怯者不愿冒险、跼蹐缩缩;而是因为——这条路的尽头是虚无。
人从虚无中来,如今也要从成人变回婴儿,然后是胚胎、受精卵,到最后什么都不剩了,连能标记此人存在过的坟都无从留下。
他被抹去了,从根源上杜绝了存在的可能性,就好像不曾来到这世上,怎能不让人心生悲凉?
客栈中,周可、董希文、张艺妤和以林决为首的玩家们相对而坐,复盘进入副本以来发生的事件和获得的线索。
经过一晚上,除了被剥皮而死的瓦西里耶夫娜外,张宏斌、楚依凝、阿列克谢奥列格维奇三人虽然还活着,却都或多或少地表现出了一些古怪。
在林决的要求下,所有玩家都拿了一张白纸,凭借第一印象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年龄。
张宏斌写的是三十一岁,比他实际年龄小十岁;楚依凝写的是二十二岁,小六岁;他们的行为举止也确实比以往孩子气了些许。
阿列克谢的情况则比较严重,明明看上去是四五十岁的模样,自我认知的年龄却是二十六岁;不仅如此,他还硬生生失去了二十二年的记忆,以为自己是第一年进副本,刚成为正式玩家。
惟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作为玩家的时间比较长,这一倒退,不至于直接将他退回到进入诡异游戏前,让其他人不得不分出时间给“新人”做思想工作。
林决沉吟片刻,问:“阿列克谢,你的身份牌还在身上吗?”
阿列克谢这会儿就是个二十岁出头的毛头小子,从上到下都透着清澈的稚嫩,还有一丝那个时代的玩家对林决无条件的信任。
听到林决问话,他挠了挠头:“林神,什么是身份牌啊?论坛里的攻略没有写,我也从来没听说过……”
林决道:“你看视线右上角,那里应该会显示一张卡牌的虚影,将视线移过去,停留一会儿,可以看到相应的提示。”
阿列克谢沉默两秒,眼中闪过一丝惊诧:“还真有,【灾厄主祭】,效果是……”
“不用告诉我们。”林决摇了摇头,打断他道,“身份牌持有者后续可能存在竞争关系,我虽然希望各位能够团结合作,协力通关最终副本,但万万没有趁人之危的道理。”
“林神,我一直认同您的理念……”
“二十二年可以发生的事太多了,那时的你未必会认同现在的我。”林决安抚好阿列克谢,开始安排分工。
除林决负责和桑吉交涉外,二十个人兵分十路,每队负责一个区块,将整座香格里拉镇翻了个底朝天,又在客栈里聚集,汇总线索和发现。
林决扶了扶眼镜,道:“基本可以确定了,这个副本存在两重死亡机制。第一重来自夜间的危险,让桑吉知道房号后,房间中的人有概率死亡;第二重则是年龄倒退,具体表现为思维方式幼稚化、自我认知低龄化,触发方式为在身负罪恶的情况下多次谈论时间。
“这个副本对罪恶的判定延续了诡异游戏‘每个人都有罪’的基本规则,只要不曾经由副本承认的机制完成赎罪,我们所有人都是‘有罪之人’。接下来,我们必须尽量避免谈及具体时间,如果一定要说到相关话题,也请用其他方式指代。”
“林决,我们能不能想办法尽早完成赎罪?”楚依凝问。
她自知生命很可能已经进入倒计时,却还是维持着冷静,一边拿着笔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一边分析道:“我总感觉‘赎罪’这个机制背后关联的死亡点不仅仅是年龄倒退那么简单,也许随着我们继续深入这个副本,还会出现各种层出不穷的危机。
“要想真正通关这个副本,我们需要攀登雪山。我问过白玛了,雪山是母神的身躯,如果随意攀爬雪山,有可能会冒犯母神。我在想,我们作为‘有罪之人’,用罪恶玷污雪山的纯洁,会不会也被当做冒犯的一种?”
“你的思路没错,我也在思考赎罪的方法。”林决略微颔首,却是露出一丝苦笑,“桑吉说,可以通过诵经和跪拜赎罪,但我昨天试过这两种方法了,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顿了顿,从怀里拿出一本册子,放到众人中间的案几上:“以及,我在一家店铺中找到了这个。”
那是一本棕褐色的册子,似乎曾经被水浸泡过,边缘皱巴巴的,像是被鱼类啃食过的海藻。封皮正中间有一道空白的长方形印记,上面用梵文写着三个字。
玩家们的系统界面上随即刷新出对应的翻译——【度人经】。
林决抬手翻看《度人经》的第一页,蝌蚪般的细密黑字在玩家们眼前歪歪扭扭地铺展,仿佛下一秒就会突破纸页,钻入旁观者的眼眶。
系统界面上适时浮现两行文字:
【纯净之人受福报,有罪之人蒙风雪。母神恩泽高万丈,众生登山沐神光。】
【度己方能度人,度人亦能度己。每度化一人,可消一份罪孽,母神见证。】
董希文阅读速度最快,忍不住吐槽:“这表述一看就有坑啊,学过语文的都能看出来,‘度己’和‘度人’的条件根本是矛盾的好吧?先度己才能度人,但我们又得靠度人来度己,这和‘办身份证前你需要出示身份证’有什么区别?”
“并不矛盾。”林决淡淡道,“从原句的表述看,‘度己’是‘度人’的必要不充分条件,‘度己’未必只有‘度人’一条途径,我也希望能够找到另外一条途径,因为从现有信息看,‘度人’的方式太过耸人听闻。”
他翻开下一页,纸上浮现一幅幅简笔勾勒的画面,红褐色的线条流畅地绘制出恐怖的场景,从剥皮、献祭肝脏到制作人骨法器。
分明没有标出注释的字句,玩家们却都能从传神的画面中领回背后的意思:所谓“度人”,就是用香格里拉传统的手法炮制有罪之人,取悦神明,借此赎清自己的罪孽。
可这算哪门子的赎罪?在人群中选择替罪的羔羊,为了自己的生存而残忍地杀死同类,分明是更大也更可悲的罪恶……
“我想起来了一件事。”一个穿黑西装的年轻人忽然出声,声音冷冽,“昨晚我和桑吉多聊了几句,他提到过香格里拉镇中很多人都有罪,包括他和街道上那些诵经的朝圣者。他们很可能会对我们下手,‘度化’我们。
“瓦西里耶夫娜的死在他们眼中也许就是‘度化’的一种,更直接地说,NPC会为了赎清罪孽,根据《度人经》的指示杀死旅客。香格里拉镇对于我们来说已经不安全了,我们初来乍到,将是所有‘罪人’的猎物。”
他说话间,客栈门口的风铃被风吹动,疯狂地摇晃起来,接连不断地发出破碎的泠泠声,让人想起恐怖片中鬼怪出现的前兆。
不知是不是错觉,原本还算明媚的光线顷刻间暗了好几个度,像有一片阴霾从远处飘来,笼罩在城镇上空。
众人都是有经验的老玩家,不会为平和安宁的表象而放松,自然也不会因为知晓潜藏在暗处的危机而张皇,但突然意识到身遭群狼环伺、鬼怪虎视眈眈,难免产生一种被盯上的不自在感。
“呵呵哈哈哈哈……”凝滞的气氛中,一阵轻笑不合时宜地响起,起先是低沉的、轻飘的,随着玩家们视线的汇聚,越笑越是放肆。
“这就是所谓首席玩家的水平么?”周可弯腰捧腹,上气不接下气地笑了一会儿,终于接着气息的末尾说了下去,“从昨晚我们毫无防备地睡了一觉,但大部分人都没有立刻死掉,足以看出这个副本的死亡条件判定足够严格。
“不仅如此,这个副本显然在有意保证玩家群体的有生力量。就算有两个及以上的人同时满足死亡条件,NPC一天也只会杀一个人。《度人经》乃至‘度化’机制的存在,最多起到一个增加紧迫感的作用,以免我们在香格里拉镇逗留太久,迟迟不肯上山。
“至于攀登雪山,‘赎罪’和‘度化’也不是必要条件,‘众生登山沐神光’一句说得很明白了,无论是纯净之人还是有罪之人,都可以登山,只不过难度和可能触发的事件不同罢了。前者‘受福报’,后者‘蒙风雪’,就是这么简单。
“当然,如果你们执意认为必须在登山前‘赎罪’,并且担心成为那些NPC的猎物,我倒有个办法——”
周可停住了,萧风潮追问:“啥办法?你先说说看,我咋感觉那么不靠谱呢?”
董希文和张艺妤也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周可。
他们混充是周可的队友,但对周可的了解未必比其他玩家多,都是在副本里萍水相逢、被灵魂契约坑惨了的难兄难弟,不被卖了就不错了,别提从周可那儿获得线索了。
“想知道?其实没什么……”周可眯起了眼,笑容酝酿着不加掩饰的恶意,“既然无论如何都是要死的,不如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们除去林决刚好二十个人,选出十人杀死另外十人,完成‘赎罪’,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这话听起来太过荒谬,简直像是在开玩笑,但看青年的神情,他又好像真的赞同这种激进又冷酷的处理方式。
“你什么意思?”穿黑西装的年轻人声音愈发冰冷,死死地盯着周可,手按住腰间的剑柄,随时准备动手。
周可气定神闲地坐在沙发上,笑容不减:“看诸位的神情,似乎都不赞同这个方案,那就更简单了。我还有第二个,也许可以让诸位直接通关的方案。”
一台锈迹斑斑的录音机凭空出现在他手中,看样子是从道具栏中取出来的。周可按下开关,诡异的诵经声在寂静的空间中响彻:
“嗡嘛呢叭咪哞嗡嘛呢叭咪哞……嗡嘛呢叭咪哞嗡嘛呢叭咪哞……”
玩家们面面相觑,不解其意。也有人听出了这古怪音调的出处,赫然是香格里拉镇的朝圣者叩拜时唱响的圣歌。
周可跟着哼唱了一会儿圣歌,语气和缓如同梦呓:“因为不曾完成赎罪,所以无法得到真正的永生,‘罪人’们的思想和记忆随着肉体的腐朽日益流逝,长此以往必然陷入恶性循环,再无法度化远道而来的旅者。
“所以,圣歌出现了。在我们进入圣城的那一刻,全城都唱响了圣歌,朝圣者因此知晓我们的到来,并能够凭借歌曲确定我们所在的位置。一到夜间,圣歌再度响起时,他们便会循着声音过来聚集。
“当然,要赎罪的不止是朝圣者,桑吉也需要赎罪。为了防止朝圣者抢走他的猎物,他会摇响转经筒,驱逐不长眼的朝圣者……”
周可停顿片刻,脸上浮现一丝称得上温柔的笑容:“顺便告诉你们一个坏消息,香格里拉镇所有转经筒都被我买下来了,丢到了悬崖下,这会儿应该已经被冻在冰川里了吧?”
玩家们这才注意到,周可的脸色比早晨见到他时更苍白一些,是一种失血过多后病态的白,使他整个人像极了一具被抽干所有精气神的行尸;他的声音也带着可感的虚弱,说一句话都要喘息一下,好像随时会窒息而死。
在先前对香格里拉镇的探索中,玩家们了解到,城中的一切事物都需要用自身的灵魂、血肉或道具来交换。正常人的首选肯定是道具,而看周可这样子,分明是道具换完了还不够,动用了血肉……
此时此刻,玩家们对周可声称的“买走所有转经筒”这一点,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怀疑。
“老兄,你到底想干什么?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萧风潮脸色难看。
林决一言不发,只沉着脸注视周可,显然也想明白了后者的打算。
客栈外的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时间来到傍晚,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和头颅撞击地面的“砰”声嘈错地响着,在远处翻涌成潮,又成群结队地越逼越近。
玩家们看到,客栈外尸山林立,数不清的身披麻布、双眼空洞的朝圣者一步一叩,如鬣狗群般向客栈围来,散发着浓郁的死气……(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