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神不允许我们见到她,我们自然会离她越来越远。雪山不欢迎我们,我们自然无法看到白天的雪山。我们惟有顺其自然,用虔诚打动祂们。”
扎西神神叨叨地说了一大段话,自顾自地继续前行。壮硕庞大的牦牛群走在他身后,在洁白的世界构成一座移动的山丘。
玩家们却无论如何都不敢再跟着他们了。
在茫茫无际的黑夜中越走越远,直到看不到远方的标志物,那将是迷失的前兆。而在雪山中打转了这么久,众人或多或少都生出几分永远迷失在此地的恐惧。
“看来你们都发现了,我们一直在往反方向走。”周可半蹲下来,目光落在雪地上的脚印上,“前进时,身体重心前倾,脚印的前脚掌部分通常更深,脚跟则逐渐变浅。
“后退时,身体重心后移,脚跟部分的压痕更明显,前脚掌可能因拖动或缺乏推力而较浅,甚至出现拖拽痕迹。而你们看这些脚印——”
“所有脚印都是在倒退时产生的。”董希文蹲下身,观察了一会儿地面,做出判断,“也就是说我们走了一整晚,都在向后倒退吗?还不如原地踏步呢。
“话说这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机制?这个副本为了给我们增加难度,简直无所不用其极啊,连这种走越多路,离目的地越远的设定都搞出来了。”
“镜子。”傅决冷不丁地开口,“已知镜中景象与外界相反,感知也会因为视觉误差产生失调,和我们现在遇到的情况基本吻合。”
董希文赞同地点点头:“你还真别说,‘镜子’好像确实是这个副本的重要线索之一,看样子就应在这儿了。山下的客栈里是不是有镜子来着?”
他本是随口应和,林决却扶了扶眼镜,若有所思:“我觉得,我们可能应该回客栈看看。客栈中的镜子或许会是破局的关键。”
……
【2014年1月3日,于雪山营地记:
【日期是乱写的,实际上从登上雪山开始,我就无法判断这个副本中的具体时间了。天始终是黑的,我只能根据体感猜测,可能已经过去了二十四个小时。可是为什么还不天亮?什么时候天才会亮?我们一概不知。
【先说说昨天发生了什么事吧:周可用圣歌引来了整个香格里拉的罪人,逼迫林决对自己发动身份牌效果,增加了“杀死林决”这一主线任务。我们做出了约定,如果到了次日白天,依旧找不到通关方法,林决会自尽。
【我不理解林决为什么要受那个屠杀流玩家的胁迫,不过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可能很早就思考过这条路线,周可的行为不过是推动他做出决定的最后一根稻草。可是他那样的人真的要潦草地死在这里吗?我为他不甘、不值。
【经过汇总,我、阿列克谢和张洪斌都受到了副本机制的影响,“变回孩子”了,记忆出现倒退,思想变得幼稚。林决认为攀登雪山有助于减缓年岁倒退的过程,无论是为了规避“度化”,还是应对副本机制,都是时候进行下一步了——我们在傍晚登上雪山。
【比较糟糕的是,我们似乎在不知不觉间迷失在了镜中世界,明明是在前行,最后的结果却是倒退,离目的地越来越远。我们打算回山下的客栈看看,那里似乎有一些镜子,也许会是指向通关方式的关键线索。
【好在,无论如何,看现在的天色,离天亮还早。我们都还活着,并且将持续存活一段时间,直到黎明到来。】
齐斯所在时空中,楚依凝的日记刷新出了新的一页,齐斯随手翻看了一会儿,侧面获知了另一个时空中周可的动向。
和他推测的差不多,周可和楚依凝、林决等人身处同一个时空,周可在获得【墨魂长卷】后,成功利用录音机借势,胁迫林决达成了他的目的。
至此,周可所在世界线的结局将毫无悬念,二十二年前的那些玩家的命运被导向既定的轨迹,不会有其他选择。
头顶的天光渐渐黯淡,时间大抵接近黄昏,所有登上雪山的人都在庙宇中聚集。
傅决等人晚到一步,披着厚重的风雪踏入庙门。在他们到来的那一刻,祭祀坑中的尸骨又多了好几层,距离地面只剩下三分之一的距离,想必是傅决的贡献。
跟随傅决而来的九州听风等人一时间面色各异,有人早便知晓部分秘辛,也有人一副信仰崩塌的样子。
但谁都知道,身处雪山这一共同的险境,面临难以抗衡的死亡威胁,傅决手握电车难题的最终决策权,他们没有资格纠结细枝末节。
所有人都在庙门附近的空地处坐下后,傅决起身向庙宇后部走去,路过齐斯时,脚步微顿:“齐斯,我想和你单独说一些事。”
“刚好,我也有一些事想告诉你。”齐斯顺势站起身来,微笑着说。
他对傅决将要说什么早有猜测,信步跟了上去,顺便通过灵魂叶片对陆离和徐瑶下了个盯好其他人的指令。
这座藏身于雪山深处的庙宇完全是一个空壳,除却木头搭起的骨架外,再无其他陈设,好像一具被挖空血肉的骷髅,脊脊峭峭地耸立在寒风中。
庭院中的天井被祭祀坑占满,几乎找不到落脚的地界。齐斯和傅决一前一后,攀着角落的扶梯登上二楼的平台。
二楼有一排窗门破败的厢房,形貌苍老的喇嘛盘膝坐在房中,蜡干的皮肉贴在骨头上,干瘪而腐朽。
齐斯站在门外,侧头看向傅决,露出兴味盎然的神情:“说起来我很好奇,有什么事一定要单独说,不能让他们知道。”
“祭祀和祭品。”傅决淡淡道,“根据这个副本的机制,我们需要大量杀人,填满祭祀坑,才有概率通关。
“已知被杀死的人会在夜晚寻找凶手复仇,而我们对抗鬼怪的能力有限。所以,我希望我们能够尽快汇总信息,计算出祭品数量和逃生能力的均衡点。”
傅决所言,正是齐斯对局势的判断。
雪山副本通过夜晚的梦境使玩家获知,凡被杀死的人都会在雪山聚集,找到杀死他们的凶手报仇;次日清晨却又借由喇嘛告知玩家,需要大量杀人填满祭祀坑,才有通关的机会。
这相当于将一个两难问题放在玩家们面前:杀人是有罪的,那么你能为了获得胜利,杀多少人、犯下多大的罪恶?
进入最终副本的玩家,大多能够坦然看待生死,道德问题被置于考虑范围之外,玩家们需要计算的只有风险和利益的对比。
齐斯提起食指敲了敲下巴,笑道:“比起均衡点,我认为更重要的是计算出需要再杀多少人才能填满祭祀坑。
“那应该不会是一个太小的数字,如果最终副本是规则回收全世界的手段,可能将整个世界的人填进去也不够。”
“未必。”傅决微微摇头,“这个副本存在不同的时空,每个时空存在一个祭祀坑,需要的祭品数量应为总人数除以时空数。
“在总人数固定的情况下,越早进行祭祀,可选择余地就越大。”
他的语调极为平静,好像只是在谈论简单的数学问题,而非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
当决策被冠以世界未来的名义,似乎只要这艘名为“人类命运”的巨船能够继续航行,再多的生死都可被称作必要的牺牲。
齐斯笑了起来:“有趣,那些人视为可以救他们于水火的救世主,轻描淡写地就做出了将他们填进祭祀坑的决定。
“所谓屠杀流玩家在副本中欺骗或杀戮再多人,都比不上你一个决策牺牲的人多,挺讽刺的,不是么?”
“我会杀死我的所有傀儡。”傅决好像听不出齐斯的嘲讽,语气不变地说了下去,“屠杀流玩家死不足惜,我以昔拉公会为旗帜,将这些低价值的不安定分子聚敛于麾下,用他们的性命换取无辜者的生存,符合实用主义原则。”
齐斯了然,笑容依旧:“我明白了,我会先引爆失眠症病菌,杀死一千人。如果一千人不够,那就一万人。”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有一件事,我不得不比较在意:祖神在这场祭祀中究竟居于什么位置?祭品、祭司,还是受祭祀者?”
“受祭祀者。”傅决抬眼望向远处雪山的峰峦,镜片反射洁白的雪光,“祂是这个世界中受喇嘛供奉的神明,我们要想奈何祂,唯有以祭祀诱祂现身。”
“不错的思路。”齐斯脸上的笑容终于变得真心实意起来,“那就提前祝我们合作愉快了。”
世界线发展到这一步,早已没有太多的转圜的空间。如果放任自流,结局大概率和第一纪相同,末日之后祖神创造新世界,其他生灵尽数回炉重造。
诸神若想改变被吞噬的命运,唯有杀死祖神,取代其在末日中的位置。目前玩家居于明面,祖神居于暗处,有再多计划都无法实施,除非以祭祀为契机引祖神现身。
这是阳谋。作为被规则选中的工具,接收罪恶的献祭是祖神的本职,祂纵然知晓齐斯和傅决的谋划,也不能置之不理,将不得不以身入局。
谈话从头到尾只花费了十分钟,很多重要的事往往决定得斩钉截铁,只因双方在洽谈开始前便已做出决断,所谓的商量不过是措辞委婉的通知。
林辰呆呆地坐在庙宇的门槛上,侧头遥望站在二楼的两道身影。见齐斯拾级而下,他飞快地移开视线,注视地面上融化了一小片的残雪。
对于齐斯曾经做过的一切,他并非无知无觉。
那些玩家口口声声詈骂齐斯为屠杀流玩家、丧心病狂的疯子,他收集信息的时候听在耳中、看在眼里,只要不是傻子,便能对真相有所猜测。
但在亲眼看到齐斯害人、得到确切的证据前,他总怀有一丝不切实际的希冀,也许一切都是误会,是敌对势力别有用心的抹黑。
他不是个勇敢的人,甚至有些懦弱,从来都提不起质疑和反抗的勇气,只会强迫自己不去纠结两难问题,就像沙漠里的鸵鸟在遇到危险后会将头颅埋进沙堆,自欺欺人地粉饰太平。
哪怕知道齐斯的确不像他想象得那样大公无私、纯洁无瑕,他依旧习惯于欺骗自己:齐斯所作所为皆有苦衷,只是为了在电车难题中牺牲少数人、成就大多数,等通关最终副本后,他会复活所有人……
可在看到冰坑中层层叠叠的尸体,听到齐斯漫不经心的腔调后,林辰再也做不到视若无睹了。
过往的虚假面纱被撕破,镜花水月被打碎,他第一次不得不直视真正的齐斯——
这个被他视为善良正义的救世主的青年,其实是一个漠视人命的不折不扣的疯子。
痛苦否?悲伤否?林辰怔愣许久,感受到最多的竟然是一种释然。悬而未决的问题有了定论,他不用再欺骗自己了。
余下的问题就是:他该如何面对齐斯?
‘做人要有担当,要记恩,你也说了,人家帮了你,不管出发点是什么,你都不好去害人家。’
母亲的话语在耳边回荡,林辰发现,原来这个他一直无法解决的问题在很早之前就有了答案。
无论如何,齐斯都救了他三次,他欠齐斯三条命,在还清之前,他都该是齐斯的人。
大不了……以死偿还。
“在想什么呢?”齐斯的声音在脑海底部响起,一如既往地轻盈。
林辰闭了闭眼,如实回答:“我在想那个祭祀坑,还有那些死在坑中的人。”
“哦?”齐斯不置可否,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林辰咽了口唾沫,问:“齐哥,喇嘛说要用死者填满祭祀坑,你还会杀更多的人吗?”
“会。这是我和傅决共同的决定。”齐斯微笑着说,“所以,你打算反对我吗?”
沉默在庙宇中蔓延,山上的风雪越来越大,“刷啦啦”地吹打着门窗和风铃,发出尖利的怪声。
不知过了多久,林辰用极轻的声音说:“齐哥,我还欠你三条命。”
……
另一边,周可等人在山下的客栈中聚集。
距离初登雪山已经过去了七十二个小时,头顶的天空却从始至终都黑沉无光,仿佛处于冬日的极地,将有长达数月的时间不见天日。
林决裹着御寒的毛毯,平静无波的眼底终于织起一抹忧色:“我怀疑我们被困在了黑夜里,天不会再亮了。”
一直瘫在沙发上的萧风潮适时起身,扬了扬指间的白色卡牌:“这里插播一条更糟糕的消息:我刚刚给已知生辰八字的几位算了一卦,所有人的命运线都断在了这里。”
他说着,又在手中凝出一张黑色卡牌:“我在想我能不能及时换绑一张身份牌,比如【禁忌学者】之类的,也许可以聊胜于无地扰动一下命运。”
“不必了。”林决轻轻摇头,“我们所有人一起登山,接下来一旦遇到新的死亡点——”
“傅决。”他侧头看向身边穿黑西装的青年,“请你在第一时间杀死我。”
傅决瞳孔微缩:“前辈,为什么……”
林决抬手做了个示意安静的手势,淡淡道:“用我一个人的死,换所有人活下去,符合实用主义原则。”(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