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正好。
城东宅院。
一把藤编躺椅,半片青瓦屋檐,足以容纳夏云鹤一个下午。
她这会儿吃了药,阖眼歇着,没精神去想往后的事,只听臻娘、三娘两个闲谈。
“这么大个院子,只住咱们三个人,我正想着买些花草种子充实院子,王县令便派人送了来。”,三娘笑着掇一把杌凳,放在一盆红杏旁,臻娘要晒杏干,掏杏核,三娘过来帮忙,一人洗,一人切,忙得不亦乐乎。
“臻姐姐,等会子,我们把花草种上,夜间刮风吹散可不好了。”
臻娘擦净手,笑着打她一下,竖起食指“嘘”了一声,指了指夏云鹤,“你小点声儿,手脚放轻些,别疯疯癫癫的,惊扰到公子可怎么好?城南大火那事没个音信,公子心里正烦着,你再触她霉头,小心公子醒来收拾你。”
三娘立刻皱起鼻子,别过脸去,“哼,谁疯疯癫癫了!”,话虽这么说着,可她声音自觉压低了些,手里切杏的动作也轻缓下来,“我不过是……不过是看看咱们自家的院子。”,说到“自家”时,她耳尖微微泛红,却又很快补上一句,“我可从来没住过这样大的房子,不过是,多瞧两眼。再说,公子那样温和的人,就算醒了,也断不会为了这点小事说我。”
夏云鹤歪在躺椅上,本想责备三娘几句,又听三娘这么说,只嘴角勾了勾,继续阖眼歇着,可是三娘的话却勾起她儿时的记忆。
夏家在桃溪也有个园子,比这个院大上许多,也湿润上许多,伫立在古柳巷,古柳巷外边,有大片河滩,时常有人赶鸭群从这里经过,这一带水网密集,靠水吃水的人也多,卖各种渔货,也卖莲藕、菱角、茭白等。
从她记事起,时常能从河滩上看见这些人,她最喜欢的,是从臻娘存钱的瓦罐里抓一把方孔铜钱,跑去河滩换菱角吃,可她不会使钱,总用一把铜钱换一个菱角,卖菱角的孃孃就拽着她问要一个还是要许多,她说要一个,孃孃便给她剥一个菱角,将钱还给她,让她回家去。后面去的次数多了,她也不好意思再要一个,便说要许多,具体多少,她只将手中的铜钱捧给孃孃看,孃孃将她衣裳前襟下摆揪起,形成一个布兜,将菱角兜住,满满一兜。
后面,臻娘发现钱少了,将这事告诉了她母亲,之后,也是收获满满一顿胖揍。
再后来,入了园子,不许她随便出来,园里倒不无聊,也有许多好玩的,西院有一株磬口梅树,从她看见,就有碗口粗了,每年都开许多花,那棵树高过屋檐,可以通向墙外,幼时她被人怂恿着从树上往墙外爬,可梅枝子脆,一脚踩断,她从树上跌下,摔青膝盖,幸好,只摔青了膝盖。
实属命大。
迷迷糊糊中,她似乎又在河滩上买菱角,菱角刚剥好,还没喂到嘴里,便被母亲一把打掉……忽然间,又被臻娘摇醒,“公子,公子,老夫人来了。”
嗯?
臻娘悄声道:“公子快醒醒,去擦把脸,老夫人带着行李来了,看着怒气冲冲的,就在前院等你呢。”
夏云鹤心头一紧,倏然惊醒。
她捂着脸发呆,脑子里是还没吃到的菱角,臻娘又催了一遍,夏云鹤才撑起身子,昏昏沉沉去擦脸。
整饬好精神,驱散一腔倦意,夏云鹤才去见夏老夫人。
来人比记忆中老了许多,满头华发,夏云鹤的泪水一瞬间便蓄满眼眶,才往前踏出一步,却慑于那双含怒的眸子,生生停住脚步,只低头作揖,规规矩矩喊了一声,“母亲。”
夏老夫人本姓杨,单名一个慈字,早年间学艺于庐陵芥子山,与沈老将军同出一门,也使得一手好枪法,后又率乡兵救过还是庐陵王的今上,在外是江湖豪杰,在夏家也是说一不二的人物。
那一双眼睛,震过散兵游勇,瞪过夏云鹤的父亲夏正,更吓过当今圣上……夏云鹤从小就怕这双眼睛,这会儿见夏老夫人正生气,夏云鹤自然战战兢兢,愈发谨小慎微。
夏老夫人阴沉着脸,面对夏云鹤的称呼,淡淡应答了一声,随后说道,“与老婆子我同行的,还有一人,他说认识你,有些事必要告诉你,你先去处理好与那人的关节,我与你之间再算账。”
说罢,臻娘扶着夏老夫人前去歇息。
等老夫人一离开,夏云鹤陡然松了一口气,浑身抽了筋骨似地倒在座椅上,正发着呆,忽见堂下阴影里踉跄出一人,身着素色直裰,却布满灰尘。待他抬头,夏云鹤心头一跳——竟是许行,许子怀。只是眼前人形容憔悴,那张艳丽无双的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干裂,唯有一双眼睛睁得极大,空洞地望着她,眼底血丝密布。
许行像是没认出她,又像是只认出她,梦游般一步步挪近。夏云鹤尚未开口,他便“噗通”一声直挺挺跪倒在地,膝盖砸地的闷响听得夏云鹤自己心里一抽。
他没有哭嚎,只是整个人开始无法抑制地抖起来,他抬起手,似乎想抓住什么,手指在空中痉挛了几下,才猛地攥住夏云鹤的袖口,指节攥得发白。
“夏……夏大人……”,他开口,声音撕裂沙哑,每一个字都微微颤栗,“我叔叔,墨柏先生……他把他……杀了!”
话音未落,伴随着一声呜咽,许行崩溃嚎啕,大颗眼泪掉落,他像被泪珠烫着了,浑身一弹,随即整个上半身都塌下去,额头抵住夏云鹤袖口,哭得蜷缩成一团。
“他回来了!陈海洲……他回来了!”,许行开始反复念叨这句话,声音混在哭腔里,含糊不清,却因恐惧显得异常尖锐,“我会死的……我会像叔叔一样死的……夏大人!救救我!救救我!”
许行骇破了胆,跪在地上,哭得毫无形象,鼻涕眼泪糊在夏云鹤衣袖上,时而喘不上气,发出急切的抽噎,时而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夏云鹤被他哭得烦不胜烦,又嫌弃许行将鼻涕眼泪糊她袖子上,气得骂道,“许子怀,你还有没有点骨气!你这像什么样子!”
许行却不管,一个劲抱着夏云鹤手臂哭嚎。
三娘瞧见,急得直跺脚,在一旁又是劝,又是哄,折腾好一阵,才让许行消停下来,扶着人下去平复心情。
待许行离开,夏云鹤叹口气,拾步往书房去了。
她寻到椅子,扶上椅背,闭着眼睛喘了口气,才把住扶手坐下,才坐下,便支撑不住,伏倒在桌案上,脑中却是清醒,她不敢想,可不得不想,陈海洲怎么可能还活着?他明明已经被众人踩成齑粉,怎么还能活着?许行……在骗人吗?他……
正想着,额上忽然落下一片温热,是一只粗糙的手,夏云鹤讷讷地睁开眼,她向来人看去,低低道,“阿娘。”
“听说,城南你住的房子遭了火灾,这里是别人替你赁下的。”
夏云鹤点点头,红着眼尾看向老夫人,慢慢地,轻声念了一句,“母亲。”
夏母替她擦去眼角泪花,安抚道,“阿云,辞官吧,回乡。外间人哪里有那多善心,人家替你赁房子,指不定打的……”
“娘!”,夏云鹤挣开老夫人的手,赫然道,“真相若明若暗,或许只差一点,我就能找到,我不回去,也不会辞官。”
“阿云!事到如今,你还要跟我犟吗?”
夏云鹤垂眸不语,良久才道,“母亲舟车劳顿,路上累着了,明日再说罢。”
夏老夫人听罢,气极,却笑了两声,猛然将她案上笔墨纸砚扫到地下,骂道,“混账东西,你非要气死我才甘心吗?生你时,你逆生折磨我一天一夜,稍长一些,多病多灾,如今不管不顾自己的身体,跑到塞北苦寒之地,万一有个好歹,你想让我死都死不安稳吗?你是——要让我生不如死吗?”
“母亲莫要这般说。”,夏云鹤哑了嗓子,带上几分哭腔。
“鄞郡本就是是非之地,自有皇帝、沈将军、秦王操持,几时轮得到你操这份闲心?别说什么贬不贬的事,当年皇帝本就答应夏家再不入上都,不过几年时间,变卦诏你入京,你想没想过这里面的关节?”,见夏云鹤眉头紧锁,神色疲惫,夏老夫人缓了口气道,“一亩薄田,三间旧屋,足够咱们娘俩生活。宦海浮沉,纵你有百种解法,可那些人有千样计。再说你还是女儿身,让他们知道,我们全家都得受牵连。”
夏云鹤冷了心,敛去泪痕,笑了笑,目光平静疏离,“母亲,孩儿知道这里面水深,可还有些事要去做,我现在离开,会后悔一辈子。”
她说完,起身扶着桌案站稳,展袖一拜,俯下身慢慢去捡拾散落的笔砚纸张。
夏老夫人叹了口气,软了声音对夏云鹤说道,“你是女儿家,何必去争强?上次从昭狱逃脱,没被发现身份,已是万幸,可人不是次次都这么好命,天长日久,混迹在乌烟瘴气的地方终归不稳妥,夏家势大,可最后不还是陛下一句话。你……争那个高下……做甚好处?”
“当初,就不该让你女扮男装去读书,书越读越多,主意也一天大过一天。”
夏云鹤抱起纸笔,放到桌上,低着头道,“母亲,当初读书,是爹爹与您点头同意的。再者,母亲,我要做的事,无关乎男女,只合良心二字。”
夏老夫人忍了几忍,怒道,“少将你的‘先者’,‘再者’讲给我听,独你夏云鹤有良心,你娘没有良心,欠死的东西,狼心狗肺,白养了。白养了啊,我晓得了,只当你已经死了。”
夏云鹤又气又苦,张着一双泪眼望向夏老夫人,几番欲言又止,愣愣看着老人落寞地走出房门,一步一悲凉,渐渐消失在廊柱转角。
纵有千言万语,也不知如何诉说,这一叹气,又是三日过去。
夏老夫人自是不肯见她,老人家硬气一辈子,从不服输,夏云鹤知道,除非自己辞官,在母亲面前认错,否则她与夏老夫人之间没有转圜余地。
愁眉不展之际,王延玉风尘仆仆前来拜访,还带来一个消息,北戎人出现在了旧鄞仓,在交易粮食,消息准确。
“逸之不信我?”
夏云鹤道:“不是,子昭兄确定消息可靠?”
王延玉沉吟一下,深吸一口气,道,“逸之,我知道你为屯粮一事费心许久,我也是再三确认后,才敢过来告诉你,只是,我赶过来已经费了一炷香时间,对了,我已经派人过去了,现在过去应该来得及。”
夏云鹤闻言,眉头稍展,提着衣摆追上王延玉,“子昭兄,我与你同去。”
“好!”
“不可!”
王延玉的“好”字还没咬实,便被突然出现的夏老夫人打断,“逸之,让王县令先去,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母亲!”
“你且过来。”
午后日头又倦又毒,站了半会儿,王延玉已浑身冒汗,见夏老夫人抿紧唇,不愿退让,王延玉便揖道,“老夫人,晚生先告辞了。”
说完,给夏云鹤使了个眼色,先行离去。
夏云鹤见他离开,回头长揖道,“母亲,我要去。”
夏老夫人气极,“你真想把命搭进这些事里吗?有的人你斗不过!有的人你动不得!你要让我一人孤独终老吗!阿鹤怎么死的?你爹怎么死的?你忘了吗!”
“母亲……”,夏云鹤垂下头,她抬头看向老夫人,“我……”
“夏云衍!你糊涂啊!”,就听老夫人抖着手指向她,红着眼眶,“那帮人绝了小的,绝老的,你不明白吗?你跑到这穷山恶水的地方,有个好歹,你让我一个孤老婆子怎么活,我已经白发人送过一次黑发人了,你还要我再送一次吗!”
“我已经六十了啊!我的儿!你把我的心往死里呕啊!”,夏老夫人骂完,掩面悲泣,激动处,差点厥倒,夏云鹤急忙上前搀扶,二人踉跄相倚跌坐于地,但听夏老夫人絮絮道,“当初你爹为执意要将你扮成云鹤,我就一万个不同意。说什么为了保住穷苦的军户,先皇有令,夏家历代男丁世领夜不收,撤了夜不收,千百军户何存?荒唐!从来没有谁离不得谁的道理,夏家自边关徙居江南,求的是安稳二字。你倒好,从上都转一圈回了边城。”
二人抵着额头,夏云鹤听老夫人情绪平复,替老人擦了脸上泪痕,唤来臻娘,将老夫人交给臻娘,随后,跪地叩拜,她道:“孩儿不孝,惹母亲伤心,但这件事,不得不做。”
说罢,夏云鹤起身抬步往出走,老夫人倚在臻娘肩上,哀求道,“阿衍,算娘求求你,不要去。不要去……”
老夫人的声音越来越低,夏云鹤背对母亲站着,早已经泪流满面,她捏紧衣衫,咬着唇,头也没回,径直离开。
……
空中云层卷动,陡然吹起了风。不多时,天色变暗了。
青灰的檐角攒着雨珠,许久才滴下一滴,砸在廊下凹进的小水坑里。
王延玉站在风半点的檐下,怀里捧着一个方木盒,见街上雨势渐起,呆站半晌,才“啪嗒”一下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一颗乌黑的药丸,他仰头望向遗雨的天空,悠悠叹气。
鄞郡也是进入了雨季。(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