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载坖斟酌了下措辞,说道:
“海瑞确如父皇所说,官品极好,能力极强,朝廷的国策,在他的主持下,推行的非常好,清丈出了大量的耕地,不仅让百姓日子更好了些,也增加了朝廷赋税。可是……”
“父皇,不说淳安之事,就单说应天府……”
朱厚熜打断道:“历来侵犯既得利益团体的利益,都会遭到报复打击,好的国策推行不下去就是缘于此,南直隶官员的弹劾,听听看看也就得了,莫当真,听他们的,清丈田亩只能流于表面。”
“儿臣明白,儿臣非是因为海瑞遭弹劾,才对他有偏见。”朱载坖叹了口气,皱眉道,“可是父皇,海瑞的行事作风还是极端了。”
“怎么个极端法?”
“滋生了百姓的匪气。”朱载坖说道,“海瑞得了名望,百姓得了实惠,朝廷增加了赋税,是,一举多得,可这也导致了百姓日益膨胀,进而大大增加了朝廷的统治成本。”
朱载坖的意思很明白,皇帝可以给,却不能被百姓逼着给。
朱载坖叹道:“父皇,当初在刑部大牢,您对海瑞的谆谆教导,如今看来,海瑞并没有听进去。”
“没听进去的不是海瑞,而是你。”
“啊?”
朱厚熜说道:“不用重典,难成大事。你这是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应天府是什么地方?仅次于京师的存在,海瑞纵是钦差,循规蹈矩也万难开展朝廷国策,海瑞不那样做,多出的数十万亩耕田从何而来?”
朱载坖叹息道:“儿臣当然明白,可是纵容海瑞如此进行下去……儿臣是担心社稷不稳,国家动荡啊。人都是好了还想好,无一例外。当初淳安民乱,多少百姓乱中取利?之前应天府也是一样,抱着‘有枣没枣打两杆子’心理的百姓又有多少?要是万万生民都抱着这样的心理,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父皇,儿臣爱江山,也爱子民,可正因如此,才觉海瑞这样的臣子……很危险。”
朱厚熜微微笑了。
“你的担忧确有一定道理,可你却忽略了‘政治博弈’这个概念,海瑞个人怎么也斗不过南南直隶众多官员、富绅,裹挟民意不假,可只是为了逼迫那些人配合朝廷的国策。”
朱载坖难得坚持己见,说道:“父皇言之有理,可您也说了,儿臣的担忧有一定道理,儿臣愚钝,敢问父皇,作何解?”
朱厚熜沉吟了下,道:“还记得当初父皇教导海瑞时的话吗?”
“这个……”朱载坖努力回想了一下,试探着说,“父皇说的是扬汤止沸?”
“嗯。”朱厚熜说道,“不要一下子解决所有问题,问题之后还是问题,只要有发展,就有问题,解决问题之后,还是问题……”
朱载坖陷入沉思……
许久,
“父皇是说,清丈田亩是解决问题,海瑞解决了这个问题,又衍生了新问题……不能因噎废食?”
“不错。”
“可是父皇,衍生出的新问题,又该如何解决呢?”
朱厚熜笑着说:“你仔细想想,这真是个问题吗,亦或说,这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吗?”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朱厚熜断然道,“我问你,朝廷损失了什么?”
“损失了……”朱载坖一时答不上来,只好老调重弹,“提升了统治成本。”
“大错特错!”
朱厚熜没好气道,“我问你,谁对皇权、对社稷,威胁最大?”
不等儿子作答,他便给了答案:
“不是百姓,是乡绅,是地主,是大富,是官员。”
朱厚熜说道:“看似是百姓推翻了皇帝,颠覆了王朝,可逼反百姓的是皇帝吗?即便是再昏庸的皇帝,也明白让百姓活不下去,王朝离灭亡也不远了。前朝那般残暴,皇帝为何还要治理黄河?”
“历朝历代的统治者,都不会坐视百姓活不下去,非是统治者爱民如子,而是对王朝、对皇帝来说,百姓本身就是财富。当然,百姓能活下去就是财富,百姓活不下去就是毒药……可真正让财富转变成毒药的是皇帝吗?”
“是乡绅,是地主,是大富,是官员……”
朱厚熜长叹道:“我的儿啊,你何不想想,历朝历代的帝王,是真看不到国家弊病,还是看到了无力改变?”
“数千年来,我中原大地以农为本,历代王朝覆灭的根本原因,也多是缘于土地兼并,何以王朝建立之初,国家往往呈现出欣欣向荣之景象?正是在极大程度上做到了掀翻前朝的乡绅、地主、大富……利益得到了重新分配。”
“我再问你,清丈田亩是为了什么?”
朱载坖悻悻道:“自然是抑制土地兼并。”
“这不就得了?”朱厚熜白眼道,“还有什么比这件事更重要的?”
朱载坖默然点头。
就在朱厚熜要松一口气的时候,却听儿子又问:
“父皇,儿臣还是不明白,统治成本提高是不争的事实,朝廷怎么就没损失了,这怎么就不是问题了?”
朱厚熜暗暗苦笑,问道:“海瑞是谁派去清丈田亩的?”
“是你!”
“海瑞是收获了名望,可你又何尝不是?相较海瑞,你收获的名望更大。”朱厚熜说道,“你再想想,太祖立国之后,为何鼓励百姓告发贪官污吏?不就是为了防止这些蠹虫祸害社稷嘛。”
朱载坖陷入思考……
朱厚熜认真道:“有一句话你要牢记,要时刻铭记于心。”
朱载坖怔了下,忙道:“父皇您说。”
“统治者的敌人永远不是被统治者,而是统治者本身!”
朱厚熜幽幽叹息,“你要对你的子民好一些,因为他们才是你的财富,因为是你需要他们;你要对你的臣子提防一些,他们看似是你的盟友,实则却是你的敌人。”
朱载坖怔然良久,重重点头:“儿臣谨记。”
总算是糊弄过去了,嗯,也不能说是糊弄,这些话每个字都是对的……朱厚熜正欲松口气,
下一刻,就听儿子又问:
“可是父皇,如此,置皇权何地?”
这是朱载坖最担心的,也是他对海瑞产生矛盾心理的根源。
朱厚熜有些心累,也有些无力,这些,他许久以前就认识到了,然,他认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非是能力不济,也不是后知后觉,而是他生的晚,接手时,大势就已经成型了。
只能接受。
为此他内耗了许久。
作为父亲,朱厚熜也不想儿子陷入严重内耗,于是说道:
“你需要百姓,百姓也需要你,看似弱皇权,实则强皇权,皇权越弱,皇权越强。”
朱载坖听不了这些高深之语,耿直道:“儿臣不明白。”
“百姓想活,你也想让百姓活,你们是什么关系?你们是朋友、盟友的关系。”朱厚熜说道,“历来朝廷推行国策,阻力皆来自既得利益团体,朝廷的国策被推行国策的人反对,如何能推行下去?”
“看似海瑞壮大了自己的声望,实则海瑞壮大的是你的圣名,你的主张,万万百姓鼎力支持,那些名为推行国策,实为反对国策推行的人,还能反对吗?还反对的了吗?”
“儿啊,其实海瑞就是你的缩影,你懂吗?”
朱载坖懂了,且大受震撼。
原来……竟是如此。
一股浓浓的羞愧在朱载坖心间荡漾开来……
自己竟错的如此离谱!
“父皇,儿臣……”朱载坖满脸汗颜,“儿臣惭愧。”
朱厚熜微微笑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不过,只针对父皇,对旁人……知错改错却不能认错。”
“儿臣明白。”
朱载坖点头称是,接着,讪然道,“父皇,那还让海瑞继续清丈田亩?”
朱厚熜想了想,道:“还是让他继续治水吧,凡事过犹不及,海瑞若真成了公敌,对你也没好处,海瑞不是李青,没李青那么耐造,还是省着点用为好。”
“是,儿臣明白了。”
朱载坖豁然开朗,心情一下子放松下来。
随即,又深感遗憾和苦恼。
明明那么耐造,为何不让我造呢?
对此,朱载坖一直耿耿于怀,自登基至今,一直如此。
这种‘大家都有就我没有’的郁闷和落差,挥之不去。
“父皇,永青侯下次进京,您就算是为了儿臣,也要好好劝一他留在京师。”
“……没有李青,你就不是皇帝了?”朱厚熜笑骂道,“有点出息成吗?”
“儿臣……”朱载坖委屈坏了,却不敢犟嘴。
“去去去,忙你的去,别三天两头的往我这跑,你是皇帝我是皇帝?”朱厚熜沉着脸道,“好歹是皇帝,总得要点脸。”
朱载坖郁闷地站起身,躬身一礼,小声说:“儿臣……还是想要李青。”
“去你大爷……滚!”
朱厚熜暴跳如雷。
朱载坖脖子一缩,灰溜溜去了。
人一走,朱厚熜怒气登时消弭,迅速恢复了平静,惆怅一叹:“皇权越弱,皇权越强;皇权越强,皇权越弱啊……”(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