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明白永青侯的意思。
首辅李春芳的话,就是永青侯的意思,不然,永青侯还会再让他换个说法。
同时也明白,永青侯通过李春芳传达自己的“朝廷抄了徐家都不为过”之语,既是敲打自己,更是通过自己敲打徐家。
现在,永青侯让他说,既是给他面子,更是给徐家体面。
如若徐家不想体面,永青侯绝对会让徐家被动体面。
遥想当初,徐大学士也是想让永青侯体面的人之一,时过境迁,攻守易型,好似宿命轮回……
不过,永青侯还是克制的,保守的,理智的,顾全大局的……张居正缓缓吐出一口气,莫名轻松了许多,团团一揖,说道:
“侯爷、李大人、高大学士,居正确是过于维稳了,就松江府徐家一事上缺乏缜密考量。”
李春芳看向高拱。
高拱不着痕迹地看向别处。
李青看向高拱。
高拱默了下,说道:“正如李大人所言,松江徐家一事上,我非是私心,太岳你也非是私心,我过于激进,你过于保守,都没什么坏心思。”
李春芳当即下定论道:“都是好心,都是为国为民,如今话说开了就好,当着永青侯的面都表个态。”
理念不合的二人自然不会因此冰释前嫌,不过,至少能在一定程度上弱化矛盾,如能当着李青的面表态,李春芳也有了说词……
李青也是这个意思。
两人沉默了阵儿,张居正率先迈出第一步,表达了自己不对的一面。
高拱接受,也道出了自己的不足之处。
严格说来,这次和好,二人都是被自愿的。
不过李青不在意,李春芳也不在意。
他们二人要的是高张把对彼此的不满,憋在心里就好,别作用于公事上就成。
至于能憋多久,那便是后话了。
李青问道:“张大学士打算怎么做?”
张居正说道:“该还田于民就当还田于民,下官会修书一封阐述利害,我想徐大学士定会体察朝廷的难处,体察君父的不易。”
李青点点头:“非迫不得已,还是不以朝廷的名义为好,如此,大局得到了顾全,徐家获得了体面,也能得到百姓赞扬。”
顿了顿,“如徐家选择了体察百姓疾苦,你们内阁可要好好宣传一下才好,做好事,当然要留名。”
高拱大喜过望,忙道:“永青侯字字珠玑,下官钦佩之至。”
张居正、李春芳亦苦笑点头,表示认可。
是做好事,可针对的只是朝廷、皇帝、百姓,于同处一个阶级的人群来说,这就是赤裸裸的背叛。
不过二人也都明白,永青侯可以选择不体面,徐家却没有不体面这个选项。
李春芳叹了口气,道:“这样,真的好吗?”
“相宜一小撮人,便是得罪万万人,贞节牌坊既然立了,总要稳住才好。”李青说道,“放心好了,此举绝不会引起大动荡。”
李春芳当然知道不会引起大动荡,可仍是不免唏嘘。
他不是徐阶的学生,可他与徐阶的理念高度契合,如今徐家如此,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儿。
李青悠然说道:“文人士大夫这个群体,未必没有私心,可基本上都还是会想着国家,想着百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是这个群体的观念……”
三人惊愕。
这还是永青侯吗?
纵观近两百年来,永青侯对文人士大夫群体,不说瞧不上吧,那也是相当瞧不上,哪怕他自己、金陵李家也处在这个阶级,都一样不屑一顾。
今日之语,实令他们大开眼界。
三人心中不免生出一个歇后语:黄鼠狼跟鸡拜年——没安好心。
转念一想,如永青侯没安好心,那自己算什么,还算读圣贤书,以为国为民为理想,以青史留名为追求的文人士大夫吗?
李青说道:“人性本善,人性本恶……依我看来,人性本性,接受的是什么便是什么,所处的环境是什么样的,就会养成什么样的性,当今民智初开,信息交流亦发达,再不是一家之言独大的时候了,今后的青史会有两本,一本在史册中,一本在人心中,前者以纸笔为载体,后者以口口相传为见证。今日你们将百姓当傻子,未来百姓定骂你们……”
“这人啊,做坏人总比做好人轻松,所以啊,没有敬畏心是不行的,不被逼着,做好人的动力也就不大了……”
“你们都是身居高位之人,莫说平头百姓,达官显贵,也得礼让你们三分,你们当然可以不理会他们,当然可以以自我为中心,可莫忘了,百姓已然不那么好欺负了,他们也是历史的载体……”
李青目光扫视三人,淡然说道:“连太上皇都敬畏历史,你们敢不敬畏?”
三人齐齐躬身一揖,由衷感叹道:“永青侯当真用心良苦。”
李青缓声说道:“君子论迹不论心,被逼着做好人,也是好人,今日被逼的是你们,也不止你们,未来,会有更多人被逼着做好人。”
顿了顿,“俗语有云: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都是顶尖尖的人才,都是大智慧者,可强如你们,也瞒不过‘历史’的法眼,甚至在你们活着的时候都瞒不过世人,做好人辛苦了些,可做坏人必当付出惨痛的代价,希望你们明白这个道理。”
三人再作揖:“永青侯今日之语,下官铭记于心,终生不忘。”
李青含笑颔首:“未来人看你们,总比你们看未来人看得清楚、透彻,无愧于国,无愧于民,历史便不会辜负你们。”
“是,永青侯高见。”
李青舒了口气,说道:“如置身于高位,去俯瞰人之一生,其实也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事,耿耿于怀的点,今日的分歧,未来回顾,大抵还会觉得幼稚呢。”
高张二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脸上的怨怼消弭了几分。
“嗯,回去吧。”李青无力地摆了摆手,真不知三人是咋混上内阁大学士的。
三个内阁大学士,凑不出一桌酒菜,若不是为了大局,李青才懒得与他们浪费口舌,简直是……一点也不懂人情世故。
亏得李雪儿还以为下午有酒局,特意提出午饭吃面,结果……全白瞎了。
话说回来,这也不能怪他们。
一来,李青拿人不手软,吃人不嘴短的名声在外;二来,永青侯的位格太高了,令人生不出与之同桌共饮的心思。
说起来,还是不够纯粹,因此做不到赵贞吉那般。
三人又是一揖,“下官告退。”
“永青侯很喜欢看这话本?”临走之前,李春芳见永青侯又拿起话本,状似无意的问了句。
李青斜睨了他一眼,“你写的?”
“不不不,下官只是好奇一问。”李春芳讪笑道,“下官哪有时间搞这些……下官告退。”
李青收回目光,“不送了。”
“哎,侯爷留步……”
随着三人离开,小院儿又恢复了清静。
李雪儿走出门来,诧然说道:“竟然没酒局?”
“谁说不是呢?”李青懒懒道,“三个大学士,凑不出一个会来事儿的,真教人无语。”
“还是你给人留下的印象好。”李雪儿说。
李青好笑道:“我说你没话了是吧?你夸我点别的还行,说我给人的印象好……十二朝来,我名声就没好的时候。”
李雪儿讪讪一笑,说道:“不管心中如何作想,总归还是敬上三分的。”
李青摇了摇头,放下话本起身道:“时间还早着呢,出去走走?”
“嗯,好。”
~
“永青侯来京师了?”
大高玄殿,朱载坖振奋非常,忙问道,“什么时候来的,父皇可有说让他留在朝堂,为国效力?”
“我干嘛要让他留在朝堂?”朱厚熜无语道,“我都不是皇帝了,我才不操这个心呢。”
朱载坖都惊呆了。
若不是父皇将皇位都传给了他,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父皇的亲儿子。
哪有这样的啊?
噎了半晌,朱载坖蹦出一句:“父皇,儿臣可是您儿子啊。”
朱载坖试图唤醒父爱,
然,父爱如山体滑坡,老父亲不为所动,秉承着不为儿孙我享福,表示道:“你能做到让李青留在朝堂为你分忧,那是你的本事,做不到,那是你没本事。”
“父皇您……您就帮帮忙呗。”朱载坖舔着脸说。
换来的却是呵斥:“滚蛋!”
“……”
朱载坖不由得心情抑郁,心灰意冷,辗转半晌,一咬牙,决定自食其力。
次日朝会一散,他就摆驾连家屯儿。
只是没等他道明来意,李青就提前打断了施法——朝堂是不可能回归了,你这辈子,我都不可能回归了。
朱载坖破大防。
正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朱载坖悲愤道:“你是不是针对我?”
李青无奈道:“我说不是你信吗?”
“不信!”
“那就是吧。”
“你……”朱载坖咬着牙,“李青,不管怎么说,我是皇帝,我说的话是圣旨,你必须……你多少还是要听的。”
李青:“……”(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