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载坖一边听着,一边重重点头。
眼泪随着动作,一颗一颗坠落,却怎么也流不尽。
这时候,两宫新晋太后也意识到了问题的重要性,神色一变再变,只片刻功夫,泪花就在眼眶打转……
朱载坖背着父皇走在前面,少年兄弟跟在后面,然后是两宫太后,李青和黄锦落在末尾。
黄锦想一起跟进去,却被李青拉住了。
“李青……”
“不会这么快的,大还丹多少还是有些效果的,且给他一些与晚辈独处的时间吧。”李青说道,“咱们过会儿再进去。”
黄锦垂下头,点了点头,接着又仰起脸,望着苍穹之上的皓月,怔怔出神。
李青也仰起脸,轻轻道:“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还真是啊。”
许久的沉默。
“虽然过了子时,可这还算是十五的月亮。”黄锦声音低沉,“可以吗?”
——天亮再天黑的月亮,才是十六的月亮!
黄锦的意思李青当然明白,只是他也没有把握,亦或说……不落忍。
没有听到回应的黄锦也不再苛求,只是闷着不说话。
李青换了个话题,问:“早上他单独与你散步时,都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
“黄锦啊,你不知道你不擅长说谎吗?”
黄锦沉默。
“其实,也只是说了些你说过的话,一些‘人身难得’之类的话……”
李青问道:“你会听话的,对吧?”
黄锦无言。
李青又说:“这可是你主子的意愿,你要忤逆他吗?”
黄锦还是无言,良久,摇了摇头。
李青稍稍松了口气,缓声说道:“不用急,也没必要急,只是迟了一些而已,终会重聚的,而且他不会孤单,更不会寂寞,不是还有武宗皇帝这个同辈嘛,就是威武楼的前前老板,你见过的……”
黄锦只是静静听着……
“咱们可以进去了吗?”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李青说。
黄锦点点头说:“我会听话的。”
李青拍了拍他肩膀,先一步往寝殿走去……
~
床榻上。
朱厚熜面色灰败,形如枯槁,不过神智还算清醒,也能正常说话……
朱载坖,朱翊钧跪在床头位置,小少年朱翊镠次之,两宫太后又次之。
都在默默流泪……
李青刚一进来,朱载坖就如见救星,忙道:“还请先生快快施以妙手。”
“载坖。”朱厚熜望着头顶,嗓音温淳,“人力有时穷,生死之事,终由命数而定,何苦为难李青,为难自己?”
“父皇……”朱载坖忙转过头,满是悲切和惶恐,不知是在安慰父皇,还是在安慰自己的说,“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李先生可是神医,太医院都这样说……您一定会可以转危为安的……”
“载坖。”
朱载坖的滔滔不绝顿时一滞,汹涌澎湃的激荡波涛,骤然被一道闸门狠狠斩断,滔天巨浪再无法溢出丝毫,只能一浪接一浪的狠狠砸在闸门之上。
一切的话语与悲恸,尽数堵在喉头,朱载坖胸膛都要炸开了。
“父皇……”
“我儿莫哭。”
朱载坖死死咬着牙,激荡的水浪改道而行,从眼眶汹涌而出……
李青缓步上前,挤开少年蹲在床头前。
“李青。”
朱厚熜缓缓侧过脸来,满是皱纹的灰败面庞带着一丝希冀,浑浊的眼眸多了一抹亮光,轻轻问道:
“会原谅我的,对吧?”
“会的,一定会的。”李青温和说道,“你之功绩,之贡献,已超越永乐皇帝,永乐皇帝都可以被原谅,你更可以被原谅,更值得被原谅。”
朱厚熜轻轻“嗯”了声,嘴角泛起一抹释然的笑:
“十五年的世子,四十年的皇帝,十一年的太上皇……治百官,强皇权,育儿孙……精彩啊精彩,不枉此生。”
李青听着……
余者哭着……
老道士吃力地抬起手,将大红封面的婚书递给李青,道:“我只是想知道你有多在乎……是不是,比他多一些,至少不能比他少。”
李青没接,问道:“现在知道了?”
“知道了,知道了……”朱厚熜嘴角带笑,满脸满足的说,“比之他,我只多不少。”
李青还是没接,违心道:“我说话算数。”
“可我不忍啊……”朱厚熜哀叹一声,“翊钧啊。”
“孙儿在。”
“拿去,烧了吧。”
少年接过,去一边烧了。
朱厚熜目光看向两儿媳,道:“都这个时辰了,都去休息吧。”
两宫太后哪敢照做,都这时候了,哪里还顾得上休息?
不敢明着拒绝的她们,只能沉默着不动作。
“到底是老了啊,说话都不管用了……”朱厚熜苦笑道,“载坖啊,你来说。”
朱载坖硬邦邦道:“父皇的话,你们没听见吗?”
李氏,陈氏心中一凛,却不好立即起身走人。
朱翊钧打圆场道:“两位母后去休息吧,李先生在,皇爷爷今夜一定无恙。”
闻言,两太后这才沿着台阶向下,抹了抹眼泪,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退出寝殿……
“翊镠,你也去睡觉吧。”
小少年刚欲说想陪着皇爷爷,便瞧见了父皇严厉的目光,只好遵命照做。
随着三人的离开,床前又宽敞了不少。
朱厚熜轻轻呼出一口气,自顾自道:“不用临终托孤,不用再见那群大臣,这样清清静静的……真好,还有你们作伴,多好……”
“皇爷爷放心,孙儿一定不负您的期望,带领大明迈向一个新高度,更上层楼……”少年做着承诺。
朱厚熜眸光迷离,呢喃道:“你是大明的皇帝,多干些也是应该,可这大明啊,不是你一个人的大明,大明是大明的大明,所以啊……这担子是大家的,你扛大头,也得让人扛小头,担子要匀一匀,匀一匀才好……”
少年怔然。
朱厚熜自说自话的一遍遍呢喃——“大明,大明啊……”
“大明一定会越来越好的,朱家人也一定会越来越好的……”一直不开窍的朱载坖终于开窍了,说着父皇最爱听的话,“咱大明得国最正,失国也必然是最盛,李先生重情重义,父皇勿忧。”
李青吁了口气,说道:“大明得以有今日,非我一人之功,大明如今之势,皆由我一人造成,届时凡有责难,如实直言便是。”
朱厚熜疲倦地笑了笑:“不会跟你客气的,不会客气的……”
众人没有再接话,都知道他很累了。
就连朱载坖,也不再说让李青施以妙手的话了。
朱厚熜的精气神肉眼可见的消退,那一双浑浊的眼睛,却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清明……
他侧过头去,里侧的胳膊抬动,似在摸索……
片刻后,他抓起了要抓住的东西,换到外面的手抓着,缓缓过侧脸来。
映着一盏盏灯光,他缓缓张开手掌……
掌心处,赫然是那两颗陪伴了许多年,掌握许多年的青色李子。
明亮灯光下,它愈发晶莹剔透。
朱厚熜怔然瞧着,苍老的面容荡漾着一抹气似嘲非嘲、似笑非笑的神情,明亮的眼眸一点点暗淡,清明一点点消退,逐渐浑浊,愈发浑浊……
他轻轻呢喃着——
“曾几何时,我以为我可以,我可以……抓牢,可以掌控……”
“曾几何时,我以为我抓住了它,就抓住了权力,抓住了大明,抓住了长生,抓住了所有……”
“妄想,妄想啊……”
摇曳的烛光忽明忽暗,老道士的神色一点点平静,一点点凝固……
最后的最后,
朱厚熜又深深瞧了眼李青,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侧身改为平躺,将握着两颗青色李子的手紧紧攥着,放在胸口,无神双眸盯着头顶……
“唉,大明啊,大明啊……”
朱厚熜低不可闻的呢喃,无神的双眼缓缓闭合,面部表情彻底定格……
……
少了碎碎念的大殿愈发寂静,落针可闻,众人神色木然,木然的瞧着床上的人。
床上之人神色安详,如睡着了一样。
没有悲恸,没有哭喊。
老人很平静,众人很安静。
忽然,两颗青色李子从老道士手中滑落,坠下床头,落在地板上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向……
朱载坖猛地一个激灵,彭拜的滔天巨浪,终于砸碎了闸门,冲毁了堤坝,汹涌而出,肆意狂涌……
朱载坖将脸深深埋在被褥上,没有撕心裂肺的恸哭,只有低沉的呜咽,宛若被狼群抛弃的受伤孤狼……
少年满脸泪水,不停地横臂抹脸,抹了又抹……
李青弯腰拾起那两颗青色李子,摊开朱厚熜置于胸口的手掌,放于掌心之上,又让他重新握着……
然后静静瞧着……
不知过了多久,深埋在被褥的朱载坖缓缓抬起头,赤红的眼睛怔然望向李青,如同乞丐乞食:
“先生,父皇不能再醒了吗?”
李青眼睑低垂,微微摇了摇头。
朱载坖没有暴怒,没有嚎啕,只是怔怔转过头,再次看向父皇。
就这样看着……
半刻钟,一刻钟,两刻钟……
最终,黄锦开口了。
“太上皇驾崩了,这是大事,是大明的大事。”(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