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时走了。
临走时,还不忘再三向刘荣道罪。
道罪的原因看似正常——如此小事,本不该劳烦陛下。
但君臣二人心里都清楚:这,既不是小事,也不是刘荣可以不插手的事。
至于曹时以行动,来表明平阳侯家族‘以外戚之身为主’的具体方案,刘荣也已经明白。
——国之大事,唯戎与祀。
这句话的字面意思,是国家大事,只有征伐和祭祀;
往深处挖,‘戎与祀’三字,则会多出一层‘国家战略和祭祀礼制’的含义。
虽然这种说法,未必适用于人类文明的所有阶段,甚至未必完全适用于如今汉室,但有一些道理是通的。
即:一个人,或一群人,在某件事上的态度和立场,在这两种情境下,是最容易看出来的。
其一,是在国家战略问题上的倾向,亦或是国家危难之时的选择;
其二,则是在重大政治活动时,所采取的礼法制度规格。
比如当年,吴楚七国之乱爆发前,吴王刘濞已连续数十年不朝长安、不恭长安。
这便是‘不执诸侯礼’,俨然能看出其‘不甘仍为诸侯’的立场。
同一时期的齐系、淮南系各家诸侯,对长安诏令阳奉阴违,也同样是一定程度上‘不执人臣礼’,意味着他们不再认可长安天子为君。
更为典型的:南越王赵佗!
都不用说旁的,单就那一顶黄屋左纛,便直指赵佗‘僭越天子礼’,使其意欲为帝之心昭然若揭。
从事后往回看,这些逆贼,或差点成为逆贼的不安定因素,早就在礼法制度层面,表露出了自己的不恭。
反过来,长安朝堂观察、评判先有的功侯贵戚,朝公百官是否忠臣,也同样可以根据他们在礼法制度层面的表现,来得出最直观的评价。
比如,先帝年间,平米额吴楚七国之乱后,官拜丞相的条侯周亚夫,几次三番在先帝面前失仪,便意味着其虽无反叛之念,然其不恭天子之心,也已是不容置疑。
更直观的——先帝驾崩之时,刘荣第一时间告庙祭祖,并在宣室殿接受百官朝拜!
为什么那么急?
先帝尸骨未寒,而且是物理层面的‘尸骨未寒’,朝臣百官,为何就那么急着朝拜新君?
或者说,当今刘荣,为什么就那么急着接受百官朝拜?
因为名不正,则言不顺。
如果不第一时间确立君臣名分,那接下来的所有事,都会变得非常麻烦及混乱。
只有第一时间,让刘荣坐实‘天子’身份,后来的事,才能由天子刘荣携领朝臣百官进行。
这,同样是礼法制度。
刘荣愿意第一时间接受朝拜,便是表明其愿意扛起汉家的重担,若是推辞,则难免有‘不堪大用’之嫌;
朝臣愿意第一时间朝拜刘荣,则表示大家都愿意忠于刘荣,奉刘荣为君,唯刘荣之命是从。
虽然实际上未必如此——大家未必真就事事都听刘荣的,但至少这个姿态、这个意愿只要做出来的。
而今日,曹时打算坐实自家‘偏外戚’而非‘偏功侯’之身份的办法,也同样是从礼法制度层面着手。
籍田礼,便是开春之时,刘荣带着满朝文武百官,到长安南郊社稷坛,亲开籍田,以劝耕天下的重大政治活动。
亲蚕礼,则是与之对应的,于同一时间,举行于未央宫椒房殿,由皇后曹淑携百官家眷,亲自剥茧抽丝,以劝天下妇人勤于缝补的配套活动。
而在这两场整治活动当中,上至天子,下到祭礼官,都是有与自身身份对应的严格标准的。
如亲开籍田时,挽犁走几步、走多远,把犁卸下后由谁接替,都与参与者的身份一一对应。
天子如何,丞相如何,三公、九卿如何,功侯、贵戚如何,都是有着精确划分的。
亲蚕礼也一样——剥几个茧,抽多少丝,也都是以皇后为先,而后便以女眷家族的身份地位,有着对应的精确规定。
天子亲耕籍田,太宗孝文皇帝可以不顾礼数,一口气就把小半个田耕完,那是凭借在世圣人的崇高威望,没人敢挑太宗皇帝的礼;
先帝亲耕籍田,按心情或多耕、或少耕,则是棋盘侠的诨号震慑朝野,同样没人敢得罪这位心眼比针眼还小的孝景皇帝。
但换做刘荣——至少如今的刘荣,还不敢在籍田礼上,做出任何有违礼法制度的事。
同样的道理:公卿百官,功侯贵戚及其家眷,也同样不敢在籍田礼、亲蚕礼上,做出任何与自身身份不符的举动。
前文提到,在文臣武将、功侯贵戚四者的鄙视链当中,功侯最高,武将其次,再次文臣,最次外戚。
这并非空穴来风,又或约定俗成,而是有现实依据的。
除了这四类人获取身份、地位的渠道之外,最主要的体现,便是在类似籍田礼、亲蚕礼这种重大政治活动时,这几类人所享有的待遇规格之上。
比如籍田礼。
根据叔孙通为汉家制定的《汉礼》,天子亲开籍田,以赤锦挽犁,行九步而止,由丞相接替。
丞相以紫绸挽犁——行七步,功侯继之;
同为紫绸挽犁——行六步,御史大夫及九卿依次继之。
御史大夫、九卿青带挽犁——行五步,文武二千石继之;
文武二千石黄带挽犁,行四步,贵戚继之。
贵戚白纨挽犁,行三步。
贵戚之后,若有宗室在朝,亦或皇子想要参加籍田礼,则以麻绳挽犁,行二步。
由皇后主持于椒房殿的亲蚕礼,基本也是类似的情况;
籍田礼当中,各种身份所对应的理解,也同样对应亲蚕礼中,各家女眷之身份先后排序。
而在这套礼法制度当中,可以明显看出‘功侯’‘外戚’二者之间的天壤之别。
——籍田礼当中,天子最尊,其次丞相,第三位的就是功侯!
而外戚,则是理论上的倒数第一位,地位仅高于在京非诸侯宗室,以及尚未封王的皇子。
二者之间,不仅隔着御史大夫在内的、除丞相之外的三公之二,九卿,还隔着所有在朝的文武二千石。
毫不夸张的说:功侯在如今汉室的礼法地位,仅次于最高统治者太后、天子,以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
而外戚,则仅仅只是在理论上高于赋闲宗室,实际上可能连赋闲宗室都不如——毕竟人家姓刘。
明白了这些,再看曹时‘愿为外戚曹氏,而非平阳侯曹氏’的表态,以及正儿八经的行动,就不难明白平阳侯家族这番表态,做出的牺牲有多大了。
——原本风风光光,无比体面的平阳侯曹氏,从此就要变成不值一提、人人不屑与之为伍的外戚曹氏!
原本能在各类政治场合,毫无争议的跻身前排的功侯之首,从此将不得不落在最后,甚至于没资格参加活动!
最重要的是:在酂侯、留侯家族各自除国,且尚未诏复其家的当下,平阳侯家族,本是开国元勋功侯当中,毋庸置疑的领头羊!
而现在,平阳侯家族非但放弃了这个领头羊位置,甚至还直接退出了这个拥有无上荣光的群体,转而与‘幸佞’的窦氏、栗氏为伍。
其中,窦氏大概率还不愿意和‘外戚曹氏’走的太近;
栗氏明明不如平阳侯家族者甚,却很可能因为栗氏乃太后家族、曹氏则为皇后家族,而在曹氏面前,摆出一副过来人、前辈的架势。
如此落差,光是听着就让人莫名心堵,更何况往后,平阳侯家族要切身经历这一切。
——毫不夸张的说,单就是曹时这个表态,就已经让刘荣万分满意!
如果愿意,刘荣完全可以说上一句:有这个心就够了,倒也不必真的这么做。
但最终,刘荣还是按捺住了这个冲动,不置可否、模棱两可的让曹时回去,再好好考虑考虑。
说是考虑,实则,却是让曹时坚定下来,而不是一副犹犹豫豫的模样,搞得好像谁逼他一样。
没办法。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既然得了皇长子、皇嫡长子皆有曹氏血脉的泼天好处,那就应该承受相对应的攻讦和风险。
亦或者,是像现在这样,为了避免这些攻讦和风险,而牺牲些什么、舍弃些什么。
虽说人世间,无价的东西有许多,但事实上——至少在政治层面,任何东西,都是可以被标上价码的。
而对如今的平阳侯曹氏家族而言,问题就仅仅只是:一个名为‘皇长子’和‘皇嫡长子’的捆绑货物,究竟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安安稳稳的吃下,并将其转化为家族未来的护身符,或者说是源源不断获得利益的溪流。
具体怎么做,刘荣只本能的感到好奇,却并不愿意去过多干涉。
随着做皇帝的时间越来越久,刘荣身上,也开始出现前世,只出现在某些领导身上的臭毛病了。
——不问过程,只要结果。
但凡结果让人满意,那过程中出现的麻烦只要别太大,刘荣都愿意去出手解决。
反之,若是结果不尽如人意,哪怕过程再怎么完美,再怎么‘尽力了’‘燃尽了’,刘荣也还是不怎么愿意买账。
具体到此番,平阳侯家族‘自污以保全’一事,也是一样的。
刘荣不想,也不会掺和过程。
只等最后的结果。
成了,那刘荣就高兴,并从此将曹氏,当做自己真正的、纯粹的妻族外戚来培养。
反之,刘荣也丝毫不介意改变原先的计划——废后另立也好,让曹淑成为第二个薄后也罢,刘荣心里皆无任何心理负担。
事实上,刘荣甚至有点期待曹时办砸,好给自己找到废后另立的借口!
毕竟~
咳咳……
史上最丰厚的嫁妆,饶是刘荣这个穿越者,也很难不去动心……
“卿怎么看?”
“曹氏,可信否?”
慵懒侧躺在御榻之上,刘荣面不改色、目不斜视的一声‘低语’出口,便见御榻斜后方的帷幔之中,周仁的身影应声探出。
便见周仁干练的拱起手,却并未急于开口作答,而是仔细思量许久。
最终,周仁却是答非所问道:“东宫两位太后,或许不愿意看到这个场面。”
“窦氏、栗氏,也很难与曹氏相安无事。”
周仁答非所问,刘荣却丝毫没有表露出怪异。
只深吸一口气,颇有些怅然的发出一声长叹。
昂首眺望向殿门外的天空,目光深邃,口吻唏嘘道:“早晚都有这么一天的。”
“无可避免,不过早晚。”
“——早点也好~”
“早点闹,早点完事儿,朕也好抽出功夫,去忙别的事儿。”
…
“朕时间不多啊~”
“朕要做的事太多,时间,就不怎么够用了……”
话音落下,宣室殿内,便随之陷入一阵漫长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刘荣才开口再问。
“上林苑那边,一切顺利?”
只见周仁皱眉点下头:“大体无事。”
“但近些时日,朝堂内外百官,还有东宫的探子,往上林走的越来越勤,往博望苑靠的越来越近。”
“东宫倒好说——两位太后也不算外人,知便知了。”
“只是朝堂内外,各怀鬼胎、各谋其利者不知凡几。”
…
“若只是谋私利,那倒也无妨。”
“怕就怕有匈奴人,亦或岭南的探子……”
闻言,刘荣目光一凛,却是久久无言。
又过了许久,刘荣才缓缓闭上双眼,平躺在御榻之上,对周仁一摆手。
“堵,不如疏。”
“查清都有谁,往博望苑派人探听,然后把名录给皇祖母送去,让皇祖母,好好揪揪他们的耳朵。”
“还有馆陶主那边——可以严厉一些,伤了性命也无不可。”
“近些年,馆陶姑母,可是愈发目中无人了。”
…
“上林苑那边,让栗仓多费点心思。”
“事关重大,不可不慎。”
言罢,刘荣便侧过身,全然不顾身后,周仁究竟有没有离去。
迷迷糊糊间,刘荣的思绪,也早已经飞到了十万八千里开外。
——上林博望苑,已经从刘荣的太子私苑,转变为汉家如今最重要、保密程度最高的军工业基地。
对于博望苑内的一切,刘荣都不允许任何人染指,甚至窥探。
东宫两位太后,刘荣没办法,只能尽量瞒,瞒不住拉到。
但其他人,可就没有那个资格,让刘荣任之、由之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