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缓缓流淌,待李幼白步出那方小房时,演武场传来的喧嚣之声已减弱许多。
但见数位面容带伤、神情狼狈的武人,正朝着她所在方向蹒跚而来。李幼白神色淡然,并未多作理会,于原地稍作停留后,便依着指引,手持身份铁牌,前去领取新人。
随着一场场武斗渐次落幕,越来越多的武人被选拔而出。原本杂乱无章的军阵,在有序的指挥下,迅速恢复肃整安静之态,秦军那严苛至极的军纪,于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待李幼白抵达时,但见校场中央,乌压压一片衣衫褴褛之人已然立定,队伍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边际。
两名兵士高举着火把,紧随在一名将领身后。此将领面容粗犷,肤色黝黑,身形不算高大,与军中其他将领相比,气势稍显逊色。
然而,自他身上所散发而出的凌厉杀气与浓郁兵戈气息,却令人心惊胆战。
“你可是李白?”
那将领大步流星而来,未行任何寒暄之礼,开口便径直询问姓名,眼神中透着审视之意。
李幼白微微颔首,对方上下打量她几眼,似是确认身份,随即又道:“吾乃钟不二,比你高一级,往后咱们便是一同出生入死的袍泽兄弟。吾平日言语直率,还望你莫要见怪。”
来此途中,李幼白曾向引路随从打听,知晓屯长一职在军中属中下层武职,并非基层,可统领百人左右。
如此想来,钟不二既比她高一级,那便是军候之职,能率领五百兵卒,于战场上也算得上一方将领了。
钟不二向属下要来两本厚重的花名册,递予李幼白,神色郑重道:“此乃记录好的名册,你且仔细瞧瞧,可有相熟的同乡、友人。待队伍编排妥当,便再难更改了。”
李幼白对此兴致缺缺,她本就没几个朋友,更别说一同投军之人了。思索片刻,她说出河二之名。
钟不二微微示意,两名兵卒便扯开嗓子,在阵队中高声呼喊起来。不多时,便得到回应。
“我在这!” 河二高声呼喊着,满脸喜色地从一方方队中跳出,怀中还抱着诸多物品。
待走近李幼白,本欲与她套近乎,瞥见一旁站着的钟不二,那凶神恶煞般的模样,便立即改了口:“李公子,里头还有个你的同僚,他说他叫郭舟……”
钟不二面色一沉,冷声插话道:“此处往后再无李公子,唯有李屯长!” 河二闻言,急忙恭敬点头,连声道:“说错了,是李屯长……”
钟不二不再理会河二,继续命手下帮忙寻人。待李幼白终于见到郭舟时,这位昔日同在监药司当差的同僚,模样已大变。
只见他眼窝深陷,满脸胡茬,整个人憔悴不堪,毫无精神,与几年前在港口码头初次相见时意气风发的模样判若两人。
“李兄!”
郭舟见到熟人,眼中满是欣喜,几欲落泪。李幼白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心中明白,郭舟终究只是个普通人,被强征入军营去打仗,无异于赴死。
他心中本就惶恐不安,家中还有妻儿老小,这般状态倒也正常。
“可还有其他熟人?”
钟不二笔直站立,目光如炬,扫视着河二与郭舟二人。李幼白刚想摇头,随意挑选剩余之人,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人群,便瞧见一道瘦弱纤细的身影,在火把摇曳的光亮下,被挤在人群之中。
她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清晨所见的那位姑娘。
“加上她吧。”
李幼白伸出手指,指向那道身影。钟不二顺着她所指方向望去,一声令下,那名姑娘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双手紧紧抱在胸前,不住地捏着衣裙上的褶皱,脸上满是紧张与不安。
“若再无熟人,余下的兵士便由我为你补齐。” 钟不二对李幼白说道。
“那就有劳钟军候了。”
李幼白拱手道谢,其余事宜便交由钟不二安排。她则带着挑选出的三人,走到一旁稍作休息。看着其他地方过来的武人开始挑选兵士,李幼白率先开口打破沉默:“你们皆是被抓来从军的?”
河二笑着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无奈:“我乃主动投军。今年冬日,北方大雪肆虐,我家地处南州北边,家中一切皆被严寒冻坏。赋税交不出,家中又无米粮下锅,实在走投无路,只能投身军营,好歹能混口饭吃。”
李幼白眉头微皱,追问道:“那你家中亲人又当如何?”
河二神色黯然,随意摆了摆手,语气中带着些许洒脱:“早年粮灾之时,家人便已饿死。我命大,靠着吃些许滑石粉才勉强活了下来!” 说罢,他洒脱地笑了笑,又冲着李幼白拱手致谢:“说起来,还得多谢屯长你。若粮灾再持续久些,我怕是真的性命不保。那些大户被问斩后,官府发放了不少赈灾粮,我这才得以存活。”
李幼白只是淡淡一笑,并未接话,转而将目光投向郭舟。许是找到了熟悉之人,又能继续追随李幼白,郭舟此刻心情已安定许多。两人交谈间,他脸上的惊慌与恐惧之色也渐渐消退。
“我是被逼无奈……”
郭舟低垂着头,回想起那日之事,脸上满是悲伤之色,“那日,我如往常一般前往监药司点卯,谁知在路上便被人强行带走,连与家中妻儿告别的机会都没有。
如今,他们怕是正在四处焦急地寻找我……” 说罢,他抬起头,眼中满是哀求,望向李幼白,“李屯长,你能否帮我给家中捎个口信,就说…… 就说我被调去上京任职了,万不可让她知晓我被抓进军营之事……”
李幼白伸手按住他微微颤抖的肩膀,沉思片刻后说道:“距离北上还有些时日,我且看情况安排吧。”
郭舟木讷地拱手道谢,随后缓缓低下头,不再言语。李幼白的视线又落在一旁始终沉默不语的姑娘身上。
此时,周围光线明亮了些,火把的暖光从姑娘身后投射而来,她的半张脸隐没在阴影之中,但仍可看清其姣好面容。
看她年纪,不过十六七岁,正值花样年华。只见她紧张地捏着裙摆,指关节处的肌肉比寻常姑娘略显结实,一看便是个经常劳作之人。
“你叫什么名字?” 李幼白语气温和地问道。
“我…… 我叫木锦蓉……” 木锦蓉许是过于激动,又或是心怀畏惧,说话结结巴巴。她偷偷抬起头,当视线与李幼白那柔和的目光相对时,脸上慌乱的神情才稍稍平缓。
“你也是被抓来的?” 李幼白轻轻一笑,今日出门匆忙,未曾梳妆打扮,想来今后行军途中也难有机会。
即便身着男装,她身上的女相仍十分明显。此刻,她温柔的笑意似有安抚人心的力量,木锦蓉望着她,心情渐渐平复,用力点了点头。
“我从北边逃难,欲往南州府而去,不料途中便被抓了。” 木锦蓉说起此事,脸上仍带着心有余悸的神色。
李幼白抬头朝军阵中望去,并未发现其他女子身影,不禁问道:“难道军营之中,就只有你一个女子被抓了进来?”
木锦蓉轻轻擦拭眼角,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原本还有其他人…… 可都不幸冻死在路上了……”
说话间,时间并未过去太久。才稍作休息,钟不二便带人前来,将李幼白领走。
算上她挑选出的三人,其麾下已有百人之数。这支队伍隶属于陷阵锐士营,受钟不二管辖,而李幼白则在钟不二之下统领众人。
平日里行军,指挥权归李幼白所有,她只需听从钟不二之命即可。
简短训话之后,钟不二让陷阵锐士营八军的兵丁认识各自的带队队长。
毕竟往后大家便是朝夕相处的兄弟,无论作战还是行军,都是密不可分的整体,彼此间必须配合默契,稍有差错,便会影响众人安危。
夜幕降临,钟不二带兵收队。他一人管理着十名屯长,像李幼白这般从武者晋升为屯长的,仅有她一人,其余屯长大多带领着人数不多的小队。
众人休息之处位于集兵所偏角营房。因朝廷此次大规模征兵,却未及时对军事设施进行扩建,短时间内难以容纳如此众多的兵卒。
许多人连个像样的住处都没有,要么只能临时扎营,要么便是上千人挤在一座小楼里休息。
李幼白带着八军众人返回营房时,速度比他人快些,故而抢到不少床位,但大家仍需挤在一起。作为屯长,兵卒们很是识趣,特意为她留下一张床铺。
营房内,火把的光亮难以照进,漆黑一片,唯有透过木窗洒入的点点月光,才能让人勉强看清彼此身影。
安置好兵卒后,李幼白这才注意到,木锦蓉一直紧紧跟在自己身后。她望了望营房内那拥挤不堪的床位,有的人甚至只能铺上干草,睡在冰冷的地板上。
让木锦蓉与一众男子挤在一起,实在不妥。念及大家同在一队,李幼白指了指留给自己的空床,低声说道:“你睡这儿吧。”
“那屯长你……” 木锦蓉话未说完,便被李幼白打断。
李幼白神色严肃,语气坚定道:“你如今身为军人,自当服从命令!”
木锦蓉不敢违逆,赶忙坐到木床上,偷偷瞥了一眼站在黑暗中的李幼白。因看不清对方神情,她犹豫片刻后,才缓缓躺下。
木板虽硬,可她早已习惯,在这艰苦环境中,这一丝温暖却也能让她稍感安心。
李幼白在原地伫立片刻,随后走到窗台下,倚靠着坐下,仰头望着房梁,深深叹了口气。
心中暗自思忖:真没想到,如今我竟成了带兵的将士,可我本就不愿卷入这战事之中啊……
第二日,天色尚未大亮,初春已过,晚春将至,雨水愈发频繁。在这晦暗天色下,集兵所内号角声骤然响起,听那声音节奏,乃是集合操练的讯号。
李幼白几乎在听到号角声的瞬间,便猛然睁开双眼,迅速起身,运功提神,吐出一口浊气后,便提高嗓音,大声叫醒八军的弟兄们:“快起身!快起身!集合了!!”
刹那间,整栋营房在号角声中变得喧闹起来。好在有李幼白指挥,众人很快便有序地排成几列,从营房门口快步而出。
李幼白刚到此处不久,带着众人出来后,一时竟不知该往何处去。幸好钟不二及时赶来,接替她将八军队员带走。
交接之时,钟不二告知李幼白,冯剑找她有事。李幼白不敢耽搁,手持身份令牌,迅速离开兵卒居住的营房区域,朝外赶去。
冯剑身旁跟着几名侍卫,正站在校场边,目光注视着陆续被军士带出的新兵。他手中捏着一个油纸袋,从中拿出烧饼,边吃边看着操练的队伍渐渐拉开阵势。
听到渐近的脚步声,冯剑扭过头来,脸上带着笑意,颇为客气地将手中油纸袋递向李幼白。李幼白迟疑片刻,还是从中取出一块烧饼,缓缓啃食起来。
见李幼白动作略显生硬,冯剑咧嘴一笑,说道:“李公子,即便吃不惯军中粗粮,也需尽快适应才是。这烧饼于我们而言,已是难得的美味佳肴。待去到北地,只怕连这烧饼都难寻,更别说粟米了。”
“多谢冯大人提醒。”
李幼白拱手告罪。二人在校场边一同观看了一会儿新兵操练。只见新兵们清一色手持常用刀器,演练着劈、砍、撩、捅四式,再配合下盘步伐,组成简单的刀阵。
冯剑吃完烧饼后,率先开口道:“昨夜,我已将此事禀明将军,他对此略有想法。你且将详细经过仔细道来,时间紧迫,这两日必须做出安排。”
李幼白嚼了几口烧饼咽下,整理思绪,隐去自己在都州城与公孙家公孙明月合作之事,着重渲染清河县玄天罡的情节,稍作改编后,将事情大致讲述了一遍。
冯剑边听边点头,李幼白所言之事,大多都能查证,几乎毫无错漏。
只是那逃走的玄天罡,竟是她刻意放走,当时竟无人察觉,想到此处,冯剑心中暗自思忖:这小子,心思如此深沉,城府着实不浅啊……
思索间,冯剑瞥了李幼白一眼,随后说道:“既然如此,你即刻持我的军令,前往苏家,将玄天罡之子带进军营,再与兵部之人交接。此后,此事便交由我们处理。”
李幼白闻言,纤细的柳眉微微蹙起,侧过头,目光紧盯着冯剑,嗓音低沉道:“玄天罡虽作恶多端,但我曾答应过他,要护他儿子周全。朝廷行事风格我再清楚不过,只望你们能留那孩子一条活路……”
冯剑神色也渐渐变得严肃起来,此时,天空中,细密的雨丝开始飘落。
“朝廷做事,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这般简单。我冯剑不过是一介军人,即便燕寒川燕将军,也是效命于当朝秦皇。你所说之事,我无法应允,燕将军同样也做不了主。我们所能做的,唯有奉命行事罢了。”
李幼白静静听着,凝视着冯剑,良久,才拱手领命而去。
春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冷风阵阵袭来。正在操练的兵卒们纷纷四处躲避。那名叫木锦蓉的姑娘,独自蹲在营房大门外,望着纷纷扬扬落下的雨点,眼神中透着期盼,不住地张望着周围,努力寻觅着屯长李幼白的身影……
冯剑登上木楼,来到燕寒川居室外,轻轻敲门后进入。只见英武不凡的燕寒川将军正静静地盯着面前的版图,一言不发。
“将军,已照您吩咐办妥。”
冯剑低头恭敬禀报,随后又道:“不是传言阴阳家之人自有主张么?我们这般行事,只怕会影响到他们?”
燕寒川收回思绪,缓步走到窗台边。细碎的冷雨飘洒而入,他的目光渐渐变得深邃而悠远。
“我们效命的是陛下,而非阴阳家。这场战事交由观是音打理,至今已过去四年。朝中大臣,有的弹劾此女,有的劝陛下鸣金收兵。你且说说,这仗,还该不该继续打下去?”
冯剑心中惶恐,不敢接话。
燕寒川伸手按住腰间剑柄,眸光望向天穹。此时,云层中一道惊雷轰然落下。
“阴阳家号称晓知过去,通懂未来,此传言虚实难辨。但过去几年间,观是音未能迅速攻下魏国,冷荼也未能阻止东南沿海倭寇进犯,这却是不争的事实。朝堂上下、天下局势,皆被这些故弄玄虚的文人搅得不得安宁。”
“将军……” 冯剑背后冷汗直冒,出声提醒道。
燕寒川停下话语,那张久经沙场的面庞上,露出一丝疲惫之态,轻叹一声:“总而言之,这两年必须要有个结果,否则,大秦江山危矣。你只需按吩咐行事便可。”(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