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阳光炽烈,可暮春的夜晚随着风吹起,公社还是带着几分凉意。
马德福将披在身上的藏蓝色中山装穿好,踩着公社大院后门那条泥泞的小路,往废弃的农机仓库走去。
月光皎洁,照在地上像城里的路灯。
他加快了脚步,丝毫不怕踩进水洼里或者路坑里。
这条小路他走了十几年,闭着眼都能摸到仓库门口。
仓库的铁门虚掩着,马德福轻轻一推,大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里面黑漆漆的,本来有几束手电光在角落里晃动,随着门推开发出动静,手电光顿时没了,只剩下两个暗红的烟头。
紧接着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它的语气充满警惕味道:
“谁?报上名来!”
“我。”马德福压低声音回答,顺手带上了门。
手电光重新亮起并立刻集中到他身上,又迅速移开。
借着这短暂的光亮,他看清了仓库里的四个人:
李卫国蹲在墙角,手里捏着半截烟;于振峰靠在一堆破麻袋上,张会计坐在一个倒扣的木箱上,膝盖上摊着个小本子;韦全民则坐在一堆尿素袋子上。
刚才问话的就是他。
“怎么就你们四个?”马德福环视一圈后露出不满意的神情。
一听这话四个人立马开始抱怨:
“马主任,人走茶凉,你以前身居高位有些人在你眼前表现乖的很,如今你不是主任了,他们对你的态度可就不一样了……”
“对,先敬罗衣后敬人,他们臣服的不是你马主任,是主任……”
“马主任啊,今日不同往日,你以为王大龙、赵泽安、陈楷他们是什么好东西吗……”
马德福听的心里憋屈,却知道原因:“你们嚷嚷什么?怕没人知道我们在这里密会吗?”
“赵泽安他们那些人都在生产大队,他们不可能背叛我,也没胆子背叛我,他们肯定是来不及过来了,所以没来。”
李卫国嘀咕说:“既然你知道原因,干嘛还要问我们?干嘛还冲我们发火?”
马德福怒道:“我发火是你们不团结,我发火是因为你们到了现在还想着内讧!”
“如果你们团结,他钱进能在主任位子上坐到现在吗?”
“马主任,这么晚叫我们来,有啥要紧事?”韦全民有些不耐烦的问。
马德福没急着回答。
他走到仓库中央,踢开几个空木箱,清出一块空地,又从墙边拖来一个三条腿的凳子坐下。
凳子不稳当,他不得不把重心放在两条腿上。
“钱进那小子,最近蹦跶得挺欢啊。”马德福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妈的!”
仓库里顿时安静下来,连呼吸声都变得小心翼翼。
马德福不用看也知道,这几个老部下都在等他下文。
他们都是跟着他在供销社干了十几年的老人,从他还是售货员的时候就鞍前马后。
但他不想直接说出自己的主意,而是先扫视这帮得力干将:
“你们知道不知道,我很失望!”
“你们知道不知道,我以为你们有办法让这小子滚蛋的!”
“马主任,钱进是市里总社派下来的,有背景。”张会计为难的说,“我们这些人说是干部,其实还是农民,我们跟他硬碰硬怕是不妥。”
马德福冷笑一声:“背景?他钱进算个什么东西!”
“我在城里打听过了,他爹只是国棉六厂的一个仓库保管员,而且去年就死了,他娘死的更早,这样一个人你们害怕他背景?”
“要说背景得说我马德福!二十多年了,我从一个普通工人干起,最后进入供销社还成了主任,我没有背景?你们都知道我的背景!”
他说出调查得知的钱进父母身份。
却没说出钱进如今权势纵横泰山路,堪称泰山路教父这件事。
得知钱进没什么背景,四个人精神有些振奋。
马德福接着说:“再说了,我让你们跟他硬碰硬来吗?我一直说的要智取、要动脑子,你们要设陷阱弄他!”
“结果你们干了什么?妈的,你们什么都没干,王胖子还把自己弄进了监狱!”
“真是一群废物!”
他说着说着激动起来,凳子跟着晃了晃,差点栽倒。
韦全民眼疾手快地上去扶了一把,马德福顺势站起来,开始在空地上来回踱步。
“你们知道现在供销社成什么样了吗?”他猛地停下脚步质问四人,“钱进那小子想学我,想把供销社搞成他的一言堂!”
“到时候不管医药站还是食品店,不管回购站还是合营商店,谁上谁下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
于振峰啐了一口:“对,一点没错,他知道我们是你马主任的心腹,肯定不会放过我们。”
李卫国也点头:“他迟早对付我们!”
马德福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光:“所以咱们不能坐以待毙。钱进想断了咱们的活路,咱们就让他在这供销社待不下去!”
“马主任,你有主意了?”韦全民凑近了些。
马德福没直接回答,而是转向张会计:“老张,你们合作商店账上还有多少流动资金?”
张会计翻开小本子,借着微弱的手电光看了看:“账面上一千二,实际能动的大概是七八百。”
马德福皱眉:“这么少?”
张会计无奈点头:“已经不少了,已经是我截留过的了。”
“你是不知道,马主任,他代替你当了主任以后就开始搞什么规章制度,把您定下的老规矩全废了!”
“调拨单要层层审批,仓库不让我们进,任何东西要进我们店里都得做好登记,钱一到账立马就会被赵大柱给弄走!”
马德福阴沉着脸说:“他这是防贼呢!”
李卫国幽幽的说:“上个礼拜我想去仓库多领两斤兽用葡萄糖,金海认为自己成了钱进的人,胆气大了、底气足了,非要我写申请再找钱进签字。”
“搁以前,我提一句马主任你的名字就完事,他压根不敢说什么。”
张会计问马德福:“马主任,您问钱的事干什么?”
“您不会是想在公款上动手脚吧?”
马德福露出高深莫测的架势:“天底下没有不偷腥的猫,我就不信他钱进手脚干净。”
“只要你把账本做的好一点,我有办法从经济上搞他钱进!”
张会计当场握紧了拳头。
你他么——你想搞钱进还是想搞我?我看你是准备自损一千伤敌八百吧?
而且你这一千全是我张某人负责!
于是张会计毫不犹豫的说:“账本现在动不了,钱进查账查的最严格了,他跟你不一样,马主任,他是真懂账单的……”
“啥意思?哦,我不懂是不是?”马德福顿时拉下脸来。
张会计暗道这不秃子头顶的虱子,明摆的事吗?
不过他不敢说这话,最终悻悻的说了一句:“账单是大问题,造假困难查实容易,怕是轮不到上级单位查账,他钱进先查出问题来了。”
“是不是,于店长?”
于振峰闻言点头。
这事他必须得跟张会计站在同一条壕沟里。
因为张会计是他的会计,张会计的账单出问题也代表他的单位财务出问题。
于是他便说:“马主任,张会计所言甚是,这方面他是专业的,我们肯定要听你的,可他这样专业人员的意见也不能不考虑。”
马德福拍拍他的肩:“你放心,我自有安排,你俩不会出事的。”
“不过账的问题需要仔细研究,我们可以先干点别的。”
“这样老于,你负责联系大陈生产大队的陈拱桥,大陈家上下团结一心,这家伙又脾气暴躁还是咱自己人,到时候就说供销社新领导卡他们的尿素农药指标,让他们闹一闹。”
于振峰咧嘴笑了:“这个主意好,马主任就是厉害,就是有高招。陈大队那脾气,一点就着。”
“不过,这事我出面不合适,农药是李站长的工作,要不然让他去负责这件事吧。”
李卫国立马急了:“你他娘的!于振峰,你敢不听马主任的命令?我看你是想造反!”
“老李你别急,这事就得老于负责,你有别的安排。”马德福又转向李卫国。
“你去各双代店说一声,让咱们的人后面要‘不小心’把知青点和农民的劳保用品发混了。特别是那几个首都、沪都来的知青,给他们发最次的。”
李卫国会意地点头:“知青们本来就娇气,这一闹准得找他钱进讨说法。”
马德福最后看向韦全民:“你媳妇不是在妇联有亲戚吗?”
“让她跟她亲戚说一声,到时候在妇女代表会上提一提,就说供销社新来的主任看不起农村妇女,把最好的布料都截留又反售给县里各单位的领导干部家属了。”
韦全民搓着手:“这招狠,妇女们闹起来,够他钱进喝一壶的。”
马德福满意地看着自己的老部下们,仿佛已经看到了钱进焦头烂额的样子。
他摸出火柴,这次给自己点了支烟,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在黑暗中盘旋上升。
“这只是第一步。”他的声音变得阴冷,“等内外矛盾一起爆发,钱进处理不过来的时候,县里自然会有人说话。到时候,嘿嘿!”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在场的每个人都懂。
于振峰积极的说:“自店供销社这块肥肉,咱们吃了十几年,绝不会轻易让给一个空降的外来户。”
“马主任,”张会计突然问,“要是钱进察觉了咱的阴谋怎么办?”
“他好像,很敢于打人。”
马德福笑了:“那也得他先察觉了才行,你们别怕,他敢打你们,我会帮你们主持公道。”
“他会连你一起打。”李卫国低声说。
这是实话。
其他三个人咧嘴笑。
笑而无声。
马德福将手中烟蒂砸了过去:“显着你了?就你有嘴巴是吧?”
“告诉你们,他一个城里来的青年,懂什么农村的门道?供销社这潭水深着呢,他钱进连脚都没沾湿,就想当家做主?”
“自店供销社的天塌不下来,即使塌下来了也有我马德福顶着,有我在你们怕什么?”
仓库外突然传来几声狗叫,几个人同时屏住了呼吸。
马德福示意大家别动,自己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从门缝往外看了一会儿。
“没事,是野狗。”他松了口气,转身对众人说,“今天就到这儿,大家分头走,别让人看见。记住,这事只有咱们五个知道。”
众人纷纷点头,掐灭了烟头准备出门。
李卫国临走前犹豫了一下:“马主任,真要把事情闹这么大?有没有办法跟他钱进交换一下利益……”
马德福的眼神陡然变得凌厉:“老李,你忘了三年前是谁找关系帮你儿子安排进公社粮站的?现在咱们碰到了点困难,你就想当缩头乌龟?”
李卫国的脸色变了变,最终低下头:“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就按计划行事。”马德福的语气缓和下来,“等钱进滚蛋了,供销社还是咱们的天下。到时候,亏待不了你们。”
众人陆续离开,马德福是最后一个走的。
他站在仓库门口,望着远处供销社大院里的灯光。
他太熟悉那个地方了,那里有他曾经的办公室,但此刻却被鸠占鹊巢。
不过没关系。
钱进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很快就会知道,在这片土地上,有些规矩比红头文件更有力量!
马德福紧了紧衣领,踏入夜色中。
风吹过路边的杨树,发出沙沙的响声,他感觉这像是社员在窃窃私语,传播各种钱进解决不了的麻烦消息。
接下来的三天,公社风平浪静。
马德福这边波澜起伏。
他被钱进使唤的跟个傻逼一样。
今天扛尿素明天大扫除,钱进没事干,专门盯着他操练。
他如今可算是了解到当年那些被自己排挤的员工什么感触了。
造孽呀!
遭罪呀!
到了第三天夜里他忍不住了,又把手下给召集了起来。
因为今天下班那会他听到了钱进跟金海的对话。
金海说:“钱主任,有几瓶农药过期了。”
钱进问:“怎么搞的?农药还能放过期?”
金海说:“都是马德福以前截留下来的东西,时间太长他没安排,我不敢动,结果给搞忘了。”
“不过农药过期也没事吧?饼干白糖过期是怕吃死人,农药本来就是要吃死害虫的,这样它过期以后岂不是效力更强?”
钱进说:“不对,能吃的东西过期就变得不能吃了,不能吃的东西过期就变得能吃了。”
金海说:“那我找害虫试试这些农药的效果不就行了?”
钱进说:“找什么呀?屎是他马德福拉出来的,屁股也得他马德福擦。”
“这样,明天咱找个理由逼他尝尝农药,看看他死不死就完事了。”
“他要是没死这药就得作废,他要是死了咱就说他自己对组织上的撤职待遇想不开寻短见了……”
马德福听到这里真是吓尿了。
他钱进比自己狠多了!
必须得赶紧弄他滚蛋,否则自己小命都要保不住了!
于是当晚在破旧的仓库里头。
煤油灯的火苗在穿堂风里摇晃,把八张人脸映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一组扭曲的皮影戏。
更多的人来了。
马德福的搪瓷缸子重重砸在老旧的八仙桌上,透亮的纯粮酒水溅出来,在四周桌面洒出了大小不等的圆圈。
“都哑巴了?”马德福的咆哮震得房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
“怎么回事?我现在不是马主任了,我的话就不用听了?”
“我让你们赶紧对付钱进,你们干什么了?啊?你们他妈给我说说干什么了!”
众人唉声叹气:“马主任不是我们不听你的,是这事需要找机会……”
“去你吗的!”马德福破口大骂,“糊弄二傻子呢?”
“于振峰,你糊弄我!”
于振峰委屈无比:“我哪里敢呀,马主任,我冤枉呀,我对您的忠诚日月可鉴……”
“少屁话,那大陈生产大队那边怎么没有消息?”马德福气呼呼的说。
于振峰说道:“主要是前段时间钱进安排我们已经把春耕用的农肥农药全下发给各大队了,这几天陈家根本不需要来领东西,我怎么传话呀?”
马德福又怒视李卫国。
李卫国立马说:“我跟于振峰不一样,我可是忠诚的执行马主任您的安排。”
“前天一早我就把您的指示传达给各大队的双代店了,不信你问问赵泽安他们。”
赵泽安抽着烟愕然的说:“我没有收到呀,大龙、陈楷你们收到了?”
王大龙和陈楷连连摇头,并指着李卫国说他睁眼说瞎话。
李卫国气炸了:“你们不要脸了……”
“闭嘴!别吵吵,怕没人知道咱在这里是不是?”马德福怒视众人。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韦全民身上。
韦全民的火爆性子没了,他讪笑道:“县里妇女代表没开会,真的,马主任……”
“你马勒戈壁!”马德福自己提高了音调。
他是精明人,怎么会看不出这些人在对自己阳奉阴违?
“你们现在翅膀硬了,我使唤不动你们了是不是?你们都得记住,当年要不是老子,你们能坐上现在的位置?”
李卫国缩在条凳最边上唉声叹气。
煤油灯把他佝偻的影子投在墙上,活像只煮熟的大虾。
“马主任……”张会计的喉结上下滚动,表情跟便秘了似的很为难,“这些招看起来挺巧妙,真用起来恐怕没那么容易。”
马德福一把揪住张会计的领子,人造棉布料发出撕裂的声响。
“你他娘的也学会唱高调了?”马德福的唾沫星子喷在对方脸上,“去年倒卖桐油的分成,都喂狗了?”
于振峰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这个供销社的仓管员把脸埋进掌心,指缝间漏出带痰的喘息。
张会计趁机摆脱马德福的纠缠上去给于振峰顺气:“老于,你怎么样?”
他等着其他人问于振峰怎么了。
结果没人问,都在冷眼旁观。
他只好咳嗽一声说道:“唉,老于跟钱进最不对付,钱进总来我们商店找事,把老于弄的心力交瘁、生气上火,最近骤冷骤热的,给弄坏身体了。”
其他几人闻言心里大骂:真他娘不要脸,于振峰这人最精明,他能跟钱进不对付?
煤油灯“啪”地爆了个灯花。
韦全民蹲在门槛上抽烟,烟头明灭间照亮他浮肿的眼袋。
他忽然把半截烟碾灭在鞋底,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马主任,算了吧。”
“算了?”马德福忍不住了,咆哮声跟放炮一样,“你说算了是跟谁算了?让我跟你们算了?”
韦全民脾气比他还火爆,直接跳起来说:“跟我们算啥?我们都是你马家军的人,我们哪里对不住你还有你跟我们算账?”
“不用装糊涂,你知道我说算了是跟钱进算了,咱们斗不过他!”
“马主任你不用在这里对我们吆五喝六的,谁不知道钱进打你跟老子打儿子一样?你有办法对付钱进吗……”
这真是扒了马德福的裤衩子往他鸡儿上弹橡皮筋。
马德福拿起身边个酒瓶子摔在地上。
砰然爆裂声中,他冲韦全民上去了,拽着韦全民衣服要挥拳:“你说什么?你要造反你韦全民要造反……”
韦全民上头以后管你是马主任钱主任,在他眼里只有能不能打得过。
他知道自己能打过马德福,便一拳窝在马德福心口率先出击。
赵泽安一看情况不好,赶紧跟王大龙如左右护法一样上去拖住了韦全民。
马德福趁机乱挥王八拳,冲着韦全民脸上疯狂输出:“你敢打我你造反了马勒个臭逼的你竟然敢跟老子挥拳头……”
赵泽安对其他人怒吼:“你们干什么?都在看戏吗?出事了一起死了就好了?”
陈楷反应过来上去拉住马德福。
韦全民人被控制住了嘴巴却可以输出:
“马德福你冲我来有什么本事?谁不知道你前几天想栽赃陷害钱进的事?”
“你真厉害,竟然想出一个自己砸自己肩膀然后栽赃钱进的事!你还找了曹梨花干这个事,谁不知道曹梨花现在就是他钱进的母狗……”
“你说你打不过钱进就罢了,你脑子也斗不过他!这样你光说要跟他对着干,怎么对着干?你说要收拾他,怎么收拾他……”
“你别说了!”赵泽安一脸生无可恋。
马德福跟吃了耗子药似的,上蹦下跳嗷嗷叫,两个眼睛充血突出,连嘴角都冒出了白沫子。
他从未这么生气过!
被视如门前犬一样的手下揭露了最深处的伤疤,他一时之间暴跳如雷、血压狂飙,又被人拽住无法发泄,最终眼前一黑倒在了陈楷怀里。
陈楷慌张:“马主任晕了,他晕了……”
张主任急忙上去掐人中。
于振峰冷眼旁观。
李卫国将手电垂下,昏黄光芒照在了地上的碎酒瓶玻璃上。
大块的碎玻璃映出几个乱糟糟的身影。
李卫国发现自己的倒影正巧跟马德福的聚合在一起,他上去慌忙用脚把玻璃碴子拨开。
咱俩以后没有任何联系。
马德福身体健康,他是一时怒火攻心,很快缓了过来。
缓过来后他没有再去攻击韦全民,而是瘫坐在地上呆呆的看着黑漆漆的墙角发呆。
“老主任,您消消气。”于振峰将装了白酒的搪瓷缸递过去。
马德福突然阴森森地笑了:“嘿嘿嘿嘿……”
他看向于振峰,说道:“老于,你们以为我刚才晕过去了是不是?”
“其实没有,其实我在想咱们之间的事。”
“我知道,你们觉得我奈何不了钱进,我斗不过钱进,所以你们想换边站。”
“可你们觉得,你们换的了吗?”
他摸出个巴掌大的红皮笔记本,封皮上烫金的“奖”字缺了半边。
打开以后他说道:“李站长,就你隔着我最远,明白,我明白,你想跟我划清界限嘛。”
“嘿嘿,你当医药站站长第二年,68年是吧?那年了公社粮仓的粮食没存好,怎么回事呢?我调查发现是粮站用的熏蒸剂氯化苦里面掺和了石灰粉,本来足斤足两的粮食熏蒸剂氯化苦,结果变成了一半药一半石灰粉……”
李卫国手里的手电筒‘咣当’一下子掉落在地。
近处的于振峰脸色也很难看。
他看见本子上密密麻麻记录着日期、数量和代号,后脖颈的汗瞬间浸透了假领子。
“还有你。”马德福的指头及时戳向于振峰,“这时候知道跑到我跟前假惺惺的说一句‘消消气’啦?你说你们老老实实听我话,我至于这么大动肝火?”
“老于,我都不用看账本,就说去年夏天来台风,你仓库进水被毁掉的两吨化肥,那可不是尿素,那是化肥,黑市上一吨得一两百块吧……”
他手指又转向张会计:“大前年收购站收上来一千二百斤芝麻,转头变成了七百斤……”
被按在瘸腿椅子上坐着的韦全民猛地站起来,板凳腿在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他解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露出腰间一道蜈蚣似的疤。
“马德福!”韦全民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别太过分啊,你想逼死我们?那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的下场?”
“看我这里、看我这条疤,它是哪里来的?是老子为你挡刀挡出来的!”
他指着众人说:“你们怕个屁?现在怕能解决问题?”
他又指向马德福:“马主任咱谁也不是傻子,一个比一个精明,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你能收拾的了钱进,我们肯定跟你一起收拾他,可我们都知道你根本收拾不了他,我们怎么办?跟你去飞蛾扑火?好好活着不行吗?怎么就非得跟他干呢!”
“我们大不了不在公社干了,大不了回生产队去当泥腿子。”
“你比我们强的多,你有个好媳妇有个好丈人,你大不了调走去别的供销社,说不准你好好舔舔你丈人的沟子,你丈人高兴了还能叫你继续当个供销社主任……”
赵泽安上去捂他的嘴巴,“别说了,你别说了!”
韦全民推开他:“我怎么不说?老赵?我他娘在救咱们的命!”
“钱进的本事你们看不出来?以往不管县里还是市里都没少往咱这里塞人,哪个人不是被马主任给收拾的服服帖帖?”
“可钱进呢?他来了两个月啊,他已经、他已经把咱都给干了!”
赵泽安和王大龙一起上去拉他:“老韦,算了算了……”
“让他说!”马德福冷笑道。
韦全民不客气,掐着腰中气十足的说:“让我说是吧?那你别急!”
“别以为就你在海滨市里有人,别以为我们庄稼人在市里头打听不到消息,我也打听他钱进了。”
“都不用说他在他们街道什么情况,就说他在供销总社里,就说他在单位里,他在甲港搬运大队是大队长,手下人对他服服帖帖。”
“搬运工都是什么人咱知道,那是一帮刺头,结果被他管理的服服帖帖,这说明什么?说明这个人他妈厉害啊!”
“他还不是一般的厉害,什么抓捕走私犯罪团伙,抓捕什么抢劫犯罪团伙,甚至还抓了杀人犯?还救了甲港大火给全市立了功?”
“我当时托人调查,人家光报纸给我送来好几份啊,马德福!人家是上过报纸、上过好几次报纸的人啊!”
“你光让我们对付钱进,你有没有把他钱进什么人告诉我们?”
“没有、一点没有,你口风是真死,你是一个劲的叫我们去冲锋陷阵,不不不,你那是叫我们冲锋陷阵?那是叫我们去送死!”
一番话说的跟连珠炮似的
仓库里沉默无声。
所有人都在看着马德福。
“好,好得很……”马德福露出狞笑,笑的比哭还难看,“原来都让钱进喂饱了是吧?”
“但是你们记住了!你们是我养的狗,我养大的,现在想再认主人?没有用!”
“你们以为钱进敢用你们?屁!他不敢用,他非得弄你们不行!”
“还有,其实这次我对你们是一个考验!”
有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嘲笑。
发现情况不对了,又变成对我们的考验了?
马德福很淡定:“以为我给自己面子找补啊?嘿嘿,那我就告诉你们真正的内幕消息吧!”
“你们能查到的那些消息谁查不到?没任何卵用!”
“我查到了什么?知道我为什么还回来吗?因为我已经知道了,钱进用不了多久会被调回市里去,到时候这自店供销社还得我当家!”
众人一听,心里猛跳。
张会计下意识问:“那你怎么还跟他干呢?你安安稳稳等他调回去不就得了?”
马德福骂道:“谁想跟他干?是他非要跟我干、是他非得干我!”
他深吸一口气,说道:“我只是想让他知道,我马德福不是好惹的!”
韦全民慢慢系上中山装扣子,遮住了那道疤。
他摇摇头说:“马主任,别说了,我媳妇病了,我得回去看看她啥情况。”
“咱们后头再见吧。”
于振峰猛然咳嗽起来。
张会计说:“于主任,要不然我陪你去卫生院看看吧,你这两天咳嗽的不对劲。”
于振峰勉强点点头,在他搀扶下离开。
其他人跟着找理由,纷纷跑路。
马德福没有阻拦也没有劝说,他吹灭了煤油灯,让窗棂间漏进来的月光更明亮。
窗棱将地面分割成明暗相间的条块。
站在光暗交界处,左半边脸隐在阴影里,右半边脸上的肌肉不停抽搐。
这些人根本不信自己的话!
“滚!都他妈给老子滚!”他一脚踹翻了老旧的八仙桌子,满心愤怒。
“有你们后悔的时候、有你们跪着回来求我的时候!以为我完蛋了?以为我胡说八道?瞎了你们狗眼!”
李卫国最后一个离开。
他听到了这些话,却不信每一句话。
在他眼里,现在马德福像一条争地盘失败被赶走的流浪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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