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山湖去推门,伴随着“嘎吱”的刺耳声响,他用力推开了沉重的铁门。
寒风吹过,进入院子后,一股灰尘混合着霉变和木头腐朽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钱进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这是一个相当大的院子,曾经是地主老财家前院一度是夜校操场。
可惜经年累月缺乏保养,如今地面坑洼不平,积着厚厚的枯叶、积雪和不知名的垃圾。
院子尽头,是一排坐北朝南的平房,典型的老式建筑风格,坡屋顶覆盖着青黑色的旧瓦,不少已经破碎或移位。
墙壁是青砖砌就,但有些地方的灰缝已经脱落,裸露出里面的砖块。
木制的窗户扇大多歪斜着,玻璃十块里有七八块是破损的,黑洞洞的窗口像一只只失神的眼睛,漠然地望着他们两位不速之客。
几扇教室门也歪歪斜斜地挂在门框上,显然早已不堪使用。
整个院落和校舍,都透着一股被时间遗弃的荒芜与破败。
钱进的心沉了一下,这景象比预想的还要糟糕。
不过学校面积倒是比他预想中更大,建筑主体也更多,而这比校舍破败要重要的多。
买房子就是这样。
硬件永远比软装重要的多。
估计也是因为领导们一看这夜校破败如斯无法使用,才愿意免费交给他用。
怀着失望中却满怀开心的心情,他踩着厚厚的积尘和枯叶走进一间教室。
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几张缺胳膊少腿的破桌椅胡乱堆在墙角。
屋顶角落挂着巨大的蛛网,墙壁上满是雨水渗漏留下的黄褐色污痕,大片墙皮已经卷曲剥落,露出里面粗糙的砖体。
地面是坑洼不平的水泥地,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和鸟兽的粪便。
北风毫无阻隔地从破碎的窗洞灌进来,发出呜咽的声响,室内温度比外面高不了多少,寒气刺骨。
“这破地方,比我想象的还够呛!”钱进低声咕哝了一句,眉头拧紧。
周山湖见怪不怪:“肯定了,渔民扫盲工作是啥时候的事了?建国后没几年搞的吧?反正打我上学开始,这地方就已经不用了,这荒废得十多年了。”
钱进点点头表示明白。
他去踹了踹墙壁。
还行。
墙壁质量过硬。
在他大脚之下,看起来破败的墙壁却纹丝不动。
这点可比当初他接手供销社仓库当服装加工厂厂房时候好太多了。
联想当初那个破仓库如今变成了结实的新厂房,钱进顿时来了信心。
这座老式建筑的问题出在软装上,它硬件没问题,从这点来看比他以前得到的两座仓库可要好太多了!
于是他心里刚生出来的一点沮丧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强烈斗志。
破败意味着起点低,意味着改造的空间巨大!
他绕着几间教室和旁边的办公室、储藏室仔细查看了一圈,心中迅速盘算着需要修缮的地方:
门窗必须全部更换,屋顶要补漏,墙面要重新粉刷,地面要清理平整,电路要彻底排查更换,还有取暖……
取暖是眼下最棘手的问题。
北方的寒冬,没有取暖,根本无法上课。
老房子烧煤炉?消防队张队长那张严肃的脸立刻浮现在眼前,隐患太大,这条路基本被堵死。
而且按照他的预想,既然校舍要大修,那索性以未来眼光进行一次改造。
别说门窗地面墙壁之类,就是屋顶和功能间布局也得改,最好安装上管道,直接上暖气!
钱进站在空旷、冰冷的教室里,环顾着满目疮痍,深深地吸了口气,冰冷的空气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
没有退路,只能迎难而上!
此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阴天下雪没有太阳,尽管还不到傍晚房间里头已经黑洞洞的。
钱进不想浪费时间,让周山湖骑着摩托车回去把没有出摊营业的突击队骨干全给叫了过来。
一辆辆自行车到来,十几号人汇聚在了这座破败建筑里。
钱进把情况介绍了一下,米刚下意识说:“钱总队,咱们怎么总是收拾这些破烂房子啊?”
周山湖嘿嘿笑,递给钱进一个军用水壶。
水壶外壳烫手,显然刚灌了热水。
他笑道:“这可不是破烂啊,我告诉你米队,这地方以前是海滨市地主老财家祖宅,能在这里有套房子的,告诉你,搁在建国之前你见了都得叫老爷!”
钱进拧开壶盖喝了口热水,说道:“老周这话没说错,这地方的房子你们别看它们多破败,都算不上破烂,都是好东西。”
“这里不就是隔着银滩和海边近一些吗?”其他人摇摇头,“现在值钱的是工人新村,这地方都成破落户了。”
钱进暗道这帮人是真不懂行。
好位置永远是一个城市的核心区域。
不过……
现在这年代老城区里确实多有破房子,等到国家放开房产市场交易了,他可以多买几套房子。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因为他发现没有可实行性。
现在老城区一些破房子确实不值钱,老百姓不知道它们的价值,可国家不允许交易。
等到国家允许交易了,那时候老城区的居民一个个比猴还精,早就知道老城区的价值了,再想买可就得出大价钱了。
“钱总队,这边也要改造?那这个工程可不小啊!”石振涛搓着手哈着白气,眉头皱的很厉害。
“门窗全得换新,屋顶得拾掇,墙得粉,地得平,这电路……”
他指了指屋檐下耷拉下来的几根黑乎乎、表皮开裂的旧电线,“这玩意儿看着就吓人,搞不好得全换。”
“关键是这天寒地冻的,兄弟们干活遭罪不说,材料也不好找。”
苏昌顺绕着房子走了一圈,敲敲打打,仔细检查着门窗的损坏程度和墙壁的坚固情况:
“是门窗框烂了不少,得加固或者重做。”
“墙皮得铲干净了重新抹,关键是取暖,钱总队,你刚才说这边还得解决取暖问题?好家伙,这么大一片房子,怎么解决啊?”
钱进不说话,问道:“这里的房子,比咱以前修缮的那两座仓库还要差劲吗?”
刚升任八队队长的陈星实打实的说:“那不可能,这房子结构比仓库好多了,问题是,这里房子也多啊,我的钱总队,这得有五六十间房子吧?”
“后面还有楼房,我草,咱弟兄们是真没修缮过楼房!”
电工班班长蒋大宝麻利地爬上了墙边一根歪斜的电线杆。
他检查过引入线后又跳下来,脸色凝重:“钱总队,这线路不行了,老化太严重,绝缘层都酥了,好几个地方接头都锈蚀了。”
“这全是火灾隐患,电线必须全部换新的,还有屋里的开关插座也得换。”
苏昌顺指向后面楼房:“我刚去看了,那里面电线不知道被哪里的狗东西给全拽断了……”
周山湖咳嗽一声。
朱韬关心的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受风寒了?”
周山湖眨巴着眼睛无话可说。
他就是偷了电线的狗东西。
后面楼房里的电线都是铜线,抽出来后熔炼成铜块能卖大价钱。
钱进听着他们的汇报,脸色平静。
等到七嘴八舌的讨论声结束了,他说道:“困难很多,我知道,但办法总比困难多!”
“时间紧,任务重,我们得抢在过年前把学校收拾出个样子来。”
“还有取暖问题,这是个重要问题,大家想想办法……”
他把改造夜校用来开培训学校的设想告诉了众人,又把去民政局和消防大队得到的反馈介绍出来。
总之一句话。
这座建筑必须得翻新修缮!
众人一时沉默,眉头紧锁。
周山湖试探的问:“一间房子一个火炉子,现在哪个学校不是这么取暖的,是吧?”
钱进摇摇头:“消防大队不通过,现在乡下学校可以这么取暖,人家城里学校为了安全,不让这样取暖了,说是怕引起火灾,怕煤烟中毒。”
苏昌顺立马反驳:“瞎扯……”
“管他是不是瞎扯,再说我也不打算用铁炉子烧煤取暖。”钱进截断他的话。
“那用电炉子?我看电视上说,首都和沪都一些居民社区都用上电炉子取暖了,电炉子不会煤烟中毒。”周山湖说道。
蒋大宝笑了起来:“你指望这里的线路去带动电炉啊?想都别想!再说了,到时候电费也承受不起!”
他摆摆手,用坚定的语气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电炉子肯定不行啊,就这破电路,以学校这么多人的需求来说,电褥子都不能用!”
就在这时,石振涛的目光无意中扫过院子角落里扔着的一个空柴油桶。
这是老式铁桶,已经锈迹斑斑,不知道是被谁踹过还是怎么着,桶身已经瘪进去一块。
见此他眼睛突然一亮,迅速走过去用脚踢了踢那个桶,发出“咚咚”声沉闷刺耳。
“钱总队你看这个,”石振涛指着那个大油桶,“这玩意儿够厚实吧?咱能不能把它改改?弄成个大炉子?”
周山湖无奈的摇头:“弄成什么大炉子?人家又不让用煤炉子。”
石振涛用粗糙的大手拍了拍冰凉的铁桶:“不是煤炉子,不是放到教室里头,是跟那些大学一样,咱们搞一个锅炉房。”
“听我说,这么着,这种油桶还是小了,钱总队你在甲港当过领导肯定有关系,找海上航运给船用的那种大型铁油桶。”
一行人看向他,满头雾水。
石振涛比划着说:“我上个月月底去我二舅那里,他在郊县的大理石厂上班,然后厂子里很冷,他们搞了个土暖气,我看着我们也能搞。”
“当时我在锅炉房里待着取暖,把这个土暖气正好给了解了,因为我那会也想着能不能给我家所在的那栋楼搞一个。”
“可惜,我们社区搞不成,没地方当锅炉房,可是这学校房屋多,有锅炉房呀。”
钱进点点头:“对,以前夜校的时候就有锅炉房。”
他去踢开一扇门。
里面地上灰尘里夹杂了不少煤渣子。
石振涛过来找了个空地比划:“弄个船用大油桶,就放在这里。”
“到时候找个铁匠过来收拾一下,把桶盖切开,桶身侧面开个大口子当炉门,里面用砖或者耐火泥砌个炉膛,然后桶顶开几个洞,接上长烟筒,把烟排出去。”
“关键是在桶身下面,就是这样离地一段距离,咱们焊一圈‘水套’,就像锅炉房那种,咱们烧火,火苗和热气从水套外面走,把水套里的水烧热。”
“水套上下都接上粗管子,通到各个教室去,管子上缠上厚厚的草绳保温。这样,热水在管子里循环,不就能给教室供热了?”
“水暖?还真是土暖气啊!”钱进笑了起来,“行啊,石队长,你这脑子活啊,连暖气锅炉都会做啊?”
石振涛颇有些得意:“当时在我二舅单位研究来着,嘿嘿。”
“多弄几个油桶,多弄几个锅炉一起并排,再搞点铁管子,只要油桶够大够厚实,只要铁管子能跟它配套,那炉体和散热片就出来了。”
“不过焊接和管道铺设得讲究点,密封要做好,别漏烟漏水。”
朱韬也琢磨明白了,黝黑的脸上露出笑容:“嘿,废物利用,这法子好,这个够安全。”
“烟囱通到外面,烟和火星子都在桶里,烧的是煤,火力也够旺,只要烟囱够高够通畅,消防那边应该能说得过去,比屋里直接摆个煤炉子强多了!”
钱进听的连连点头。
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
这不就是最原始的、因地制宜的土锅炉供暖系统吗?
成本低,就地取材,安全性相对可控。
周山湖也听明白了,然后在旁边泼冷水:“你们想的怪好咧,我知道你们要做什么了,但我告诉你们,没有用,基本上没有用!”
“人家楼里的暖气用的锅炉多大?那家伙烧煤多厉害?那确实暖和。”
“石头你说的这种土暖气我也知道,实不相瞒各位同志,我以前蹲笆篱子的时候,领导和教官们营房就用过这个东西。”
“但是用了不到一冬给拆了,确实没什么用,还是得换正儿八经的暖气才行!”
“正儿八经的暖气是休想,咱泰山路就没几座楼房烧了正经暖气。”赵波摇头。
米刚也说:“别说咱泰山路了,钱总队的工人新村一样没用上暖气,现在只有一些好单位的干部楼才用上暖气了。”
“要我说,钱总队,咱就别指望房间里供暖的事了,把后窗全用塑料布给封死,再把门窗全修的结结实实、密不透风,一样够暖和!”
钱进沉吟,断然摇头:“不,就要修这个土暖气。”
土暖气确实取暖能力不够。
可问题是……
商城能买到正儿八经的大锅炉!
这些锅炉制暖能力凶猛,只是如果贸然拿出来没法解释来路。
如果先烧起土暖气,后面悄悄地把土锅炉换成未来的制式锅炉,那就没人能说闲话了。
到时候再雇一个嘴巴紧实点的锅炉工,甚至直接找个哑巴当锅炉工,还能帮社会解决聋哑人就业问题呢。
一举两得!
这样钱进便坚定了搭建土暖气的主意:“石振涛,你这脑子转得快,得给你记下一功!”
灵机一闪的主意被领导当场拍板,石振涛也很得意,嘿嘿笑个不停。
钱进招呼说:“就按这个思路,振涛你是技术骨干,你负责设计管道和烟囱走向,图纸要画仔细,保证循环畅通。”
“至于油桶和铁匠,这交给我想办法,改造一个锅炉房所用炉子主体不是什么问题。”
“朱韬你来负责人民流动食堂的所有工作,赵波你和苏昌顺先过来带队收拾卫生。”
“先把院子里的垃圾杂物全部清出去,然后组织人手,准备粉刷墙面、更换门窗玻璃、整修地面和屋顶!”
“今天先这么着,下雪了,不能上屋顶,不过看这阴云情况雪下不大,估计晚上会停雪,这样明天全体出动过来先进行检查工作。”
“缺什么材料,立马告诉我,我在下个周全数解决!”
米刚犹豫了一下,说道:“钱总队,我估摸着这边最缺的就是木头了。”
“门窗可得全换呀,到时候开学校不得需要桌椅?甚至还得搞一些什么书桌书架之类的,这全得需要木头,需要不少木头!”
钱进毫不犹豫:“那我来解决木头问题,这个我能搞定!”
他雷厉风行,立刻做了分工。
劳动突击队现在人员众多,人多确实力量大。
除了人民流动食堂、人民服装厂和人民流动修理铺照常营业,其他突击队成员在礼拜天全来到了昆仑山120号,集体突击搞卫生。
正如钱进预料那样,当天晚上雪就停了。
于是第二天的礼拜天,昆仑山路上这座被遗忘已久的破败院落,瞬间被热火朝天的劳动号子唤醒了生机。
沉寂多年的空气中,开始弥漫开各种气味,各种声音。
生石灰加水冒着热气。
新锯开的木材散发清香,铁器敲打有叮当声,还有队员们呼出的团团白气和响亮的吆喝声。
院子就跟战场一样!
石振涛带着一队身强力壮的队员,如同攻坚的战士。
他们挥舞着铁锹和扫把,将院子里积攒了不知多少年的枯枝败叶、碎石瓦砾、废弃杂物清理出去。
大扫帚扫过坑洼的地面,扬起漫天灰尘,队员们戴着简陋的口罩或者干脆用毛巾捂住口鼻,干得热火朝天。
钱进看到了,紧急找人去家里搬过来两箱子的棉口罩。
保暖又防尘!
而且这种棉口罩的造型亘古不变,21世纪的产品跟1980年的造型差不多。
一人分两个棉口罩,队员们大为高兴。
他们乐意来为集体劳动,总有劳保品发放,不是发口罩就是发手套。
天气实在寒冷,钱进又回家去临时买了一些加绒保暖耳罩。
他骑着摩托车又驼了两个大箱子回来,招呼说:“来来来,各队队长过来领劳保用品,这次领耳罩。”
这些耳罩就是最普通那种一体化带松紧的保暖耳罩,在商城价格便宜,一个只要两块钱。
但保暖能力没的说。
用的是厚实毛绒,加大加厚,里面带着柔软钢架,可以折迭起来携带。
很方便。
对于21世纪的二十年代,这种东西造型过于老旧,年轻人不爱戴。
可是对于当下那造型和用料就太时髦了。
耳罩分发,赵波拿到后把围脖一拉,立马给耳朵戴上了:
“嘿,这东西好,舒服,又软和又暖和。”
“你能听见我说什么吗?”陈星饶有兴趣的问道。
赵波疑惑的看他:“啊?什么?”
陈星呵呵笑:“这个傻子从哪里弄的围脖?是不是把他妈毛线裤的裤腿给截了一节下来啊?”
旁边刚戴上耳罩的石振涛说:“我也寻思问他来着,没好意思问,怎么还有这么丑的围脖?”
陈星正要大笑,突然愣住了:“你戴着耳罩也能听到我的话?”
石振涛点点头。
他惊恐的扭头,赵波抬脚踹他屁股,将他一脚踹进周山湖怀里。
周山湖愕然问:“怎么还投怀送抱的?”
保暖耳罩棉口罩搭配起来,脑袋瓜子不冷了。
烟尘飞舞中,好些垃圾被清理出来。
花坛里的碎石头也被清理一空,一时之间到处有垃圾。
小推车过来。
垃圾一车车地运走,院子渐渐显露出原本的轮廓。
接着,清理工作转入室内。
队员们起初是举着扫帚扫蜘蛛网、清扫阳台屋角里的灰尘垃圾。
钱进进去看了看,墙皮不行了。
昆仑山路邻近海边,夏秋潮气很大,墙皮已经发霉的厉害,很多地方还松动卷曲了。
这样他又安排一队人马用瓦刀和铲刀开始刮墙皮。
顿时。
铲刀刮过墙壁的“嚓嚓”声此起彼伏,墙皮像雪片一样纷纷扬扬地落下,露出底下相对结实的砖墙或粗糙的灰底。
现在劳动突击队已经有专门的工程队了。
这是突击队下属的二级队伍,人员扩充到了二十四人,在当下属实不少了。
负责带队的是邱大勇手下一个知青,不过钱进把他户口办进了泰山路,他现在也是劳动突击队一员,名字叫周宝珍。
周宝珍长的贼眉鼠眼,却是正经同济大学建筑系的高材生。
可惜生不逢时,大学期间跟人搞斗争,结果惹出了麻烦被学校一脚踢出去,最终只能上山下乡去避祸。
如今来到劳动突击队他算是苍龙入海。
钱进尊重人才,给他施展的机会,虽然还只是带一帮泥瓦匠去干给老房子修修补补的活,但好歹也跟建筑工程扯上关系了。
工程队里木工不多,只有寥寥五人,他们负责门窗的整修。
这是一项精细活儿。
木匠们先将那些歪斜欲坠的旧木窗框小心翼翼地拆卸下来。
条件就是这么个条件,一切都得精打细算。
于是拆下来的破门窗还不能扔,能用的木料要仔细挑选出来,看看能不能二次利用。
这方面他们是行家里手,平日里在泰山路各社区干的就是这么干活。
一行人围在一起研究破木头门窗,他们用刨子刨去腐朽的表面,要是露出的木质还算完好,那就能跟继续用——用砂纸打磨光滑后,还能撑几年。
要是露出来的木头已经腐朽了,那就是烂透了,却也有利用的价值。
扔进篝火堆里,大家伙累了还能过去烤烤火歇着。
知青们当年去的是五湖四海。
如今回城也是从五湖四海回来的。
有从滇省回来的,也有从内蒙或者西北回来的。
这些地方都有围着篝火载歌载舞的传统,尤其是滇省的打跳和西北从边疆雪区学到的锅庄舞。
于是钱进出去看了看四周情况,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不少人围着篝火跳起来了。
看到他进门,本来欢快跳舞的一行青年顿时散开。
钱进见此招手笑:“接着奏乐,接着舞。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嘛,该活泼的时候也得活泼,我是总队长,又不是大首长,你们干嘛那么怕我?”
劳动突击队人多了,管理的规章制度也多了。
钱进平日里去突击队的时间不多。
确实已经跟底下的突击队员们关系疏远了。
这是难免的。
他去木工组查看情况。
周宝珍早已带人量好了尺寸,几个手巧的队员在院子里支起临时工作台,锯木头、刨光、凿卯、组装,制作着新的窗框。
看到钱进回来,周宝珍摊开手表示无奈:“钱总队,木头不够啊,咱们队里仓库本来就没有几方木头了,平日里给街道居民修桌子修椅子都得需要木头,你看看从哪里搞点资源?”
钱进说道:“你们先用着,木头有的是,过两天我请个假去搞一些回来。”
当天就有几扇窗户做了出来。
新窗户好看,整体是松木框,崭新中透着淡黄色,散发出好闻的松香气。
窗户框架安装进窗台,一块块透明洁净的平板玻璃被队员们小心翼翼地裁切、安放进窗框的凹槽里,四周再仔细地嵌上腻子抹平,一扇窗户便修缮完好。
下午钱进站在窗口看。
很欣慰。
随着第一间教室的窗户全换新并镶嵌上明亮玻璃,整个建筑虽然还老旧,却仿佛被注入了灵魂,那些黑洞洞的“眼睛”重新变得明亮而充满生气,教室有些焕然一新的感觉。
这让钱进空前有信心。
只要换上新木床,只要给墙壁刷上新涂料。
他手下就可以有一座很像样子的不动产了。
傍晚石振涛招呼钱进:“钱总队,你跟我去锅炉房看看。”
钱进问道:“你们捣鼓出什么来了?铁桶应该也得过两天才能捣鼓到手,我跟大勇说了,让他给咱留意,他说明天有船靠港,他去看看情况。”
石振涛说道:“那不着急,这学校里不是有油桶吗?我们先捣鼓一下,做个小的试试行不行。”
“要是行的话,以后就上大油桶,正儿八经做个暖气出来。要是不行,趁早别去麻烦,咱再想办法。”
钱进跟他走,问道:“那么行不行?”
石振涛还是笑:“你跟我过来看看。”
现在的年轻人还是很能干的。
发现土暖气有可实行性后,石振涛便从队伍里挑了几个人组成一个技术小组,开始了取暖工程的难题攻关。
那个硕大的柴油桶被他们进行了七手八脚的裁剪切割,如今它已经被改造得面目全非:
顶部被切开一个圆口,接上了粗壮的铁皮烟囱管,直通屋顶烟囱。
桶身侧面开了一个长方形的炉门,边缘还焊上了加固的铁条。
桶底用砖头架高,还预留了清灰口。
最关键的,是在桶壁外,围绕桶身焊接了一圈用厚铁板制成的密闭“水套”,如同给油桶穿上了一件铁外套。
钱进蹲下看,水套上下还各焊接了一个粗大的进水口和出水口。
见此他抬头笑了起来:“行啊,这是你们一天的劳动成果?挺厉害的。”
知青们动手能力超强,他们做的这个土锅炉很粗糙,却已经可以生火使用了。
石振涛还有些遗憾:“我们手艺不行,没法在里面用砖头水泥抹个炉膛出来,否则说不准这个锅炉也能烧暖气用呢。”
铁桶改造的锅炉稳稳地安置在了炉位基座上。
钱进仔细看了看,这基座是用砖砌好的,下面通风良好,不比他们单位锅炉房里的锅炉基座差多少。
这可真是了不起。
劳动突击队里人才多。
要想搭建起土暖气,光有锅炉不行,还得铺设管道。
但这是个工程,劳动突击队也能干,却得需要专门制定工程计划,耗时良久才行。
现在不需要直接铺设管道,因为铺设管道是大工程,得挖开地面乃至建筑的墙角走管道。
石振涛只想试试土暖气的想法靠不靠谱,所以他们在锅炉房四周走了一圈管道。
这样就简单了,队员们将一根根刷了防锈漆的粗铁管,或架设在屋檐下,或沿着墙根铺设,用卡扣进行简单的固定牢靠。
管道外面,密密地缠绕着厚厚的稻草绳,再用旧布条一层层裹紧,作为简陋的保温层。
如果是这想法靠谱,那以后管道最终会通入各个教室,管道中间还要安装上暖气片。
现在他们没有这个条件,也没有这个必要。
但石振涛做事很认真。
他已经尽量模拟了土暖气正式使用时候的条件。
锅炉房高处安装了一个铁皮水箱,他说这叫膨胀水箱和水源补充点。
钱进不懂,他没见过土暖气,甚至都不了解暖气应该怎么运行。
不过一旦这个设想靠谱,他知道有谁可以帮忙。
在招待所上班的哑巴陈井底。
他几乎每隔两个月都会去陈井底那里一趟,他知道陈井底什么都学,水电暖气煤气现在就没他不懂的。
钱进这边见识过了陈井底的本事,都有个把他挖到自己手底下的想法。
这小子太能干活了,天生水电圣体。
但是招待所那边有给陈井底转正的打算,考虑到这年代还是有个带编制的正经工作才是人生好出路,他就没有为了一己之私把陈井底给带到劳动突击队来。
他正在参观,有两个青年抬着一台小机器跑过来:“石队长,水泵来了!”
钱进看的乐呵:“哟呵,你们还找到了水泵?”
石振涛笑道:“是从咱街道高压水井那里借来的,其实这水泵也不行,不知道从什么废旧设备上拆下来的,隔三差五就坏。”
钱进说道:“如果需要水泵,我这边可以解决。”
“那太好了,锅炉房怎么能没有水泵啊?”石振涛大喜,“要进行热水循环,水泵是心脏、它是动力核心啊。”
一条电线拉扯过来。
土锅炉里火焰熊熊,热气蒸腾。
一群年轻人屏息静气的等待着。
水泵经过调试接入管道,随着冷水加热,石振涛将水泵启动。
轰轰轰的沉重声音响起。
热水顿时被泵入了管道里。
有青年伸手摸着水泵接口处的管道,发出欢呼声:“热了、热了……”
“别高兴的太早,得看水循环情况。”石振涛这么说着,却也露出笑容。
他们确实高兴的太早了。
水泵没轰鸣两下子,猛然没了声音。
热水顿时停止了流动。
石振涛急眼了:“奶奶的,关键时候掉链子,这破水泵就是不行。”
钱进说:“我在五金厂里有关系,这就去找他们要个好水泵。”
水泵肯定得从商城采购。
不过用五金厂当借口没问题,他曾经在去年中秋节给送五金厂送过东西,平时人民服装厂跟五金厂关系不错,这是劳动突击队内众所周知的事情。
结果他刚要走,赵波过来喊:“我草你们真大胆,这破线路你们还敢给我通电?还是用水泵这样的大功率家伙什?!”
钱进明白了:“短路了?”
赵波点头:“钱总队你跟石头他们说一声,别瞎闹,水火无情电最冷酷,这他娘一个不小心就是火灾或者电死人啊!”
土暖气试暖工作就此夭折。
石振涛挺不甘心。
钱进拍他肩膀安慰他:“没事,刚才试暖挺成功的,剩下的无非是个循环。”
“我看这个土暖气是制作成功了,咱们直接下手干大活就行了。”
“等邱大勇找来了大铁桶,我立马带去铁匠铺,让铁匠们正儿八经改造几个锅炉出来!”
石振涛有些担心:“要不然换个地方试试?”
钱进甩手:“可拉几波倒吧,这天都黑了——同志们,撤!”
苏昌顺回头喊:“你们先走,我们这边石灰水快刷完了,等刷完了再走,否则这天太冷了,明天这石灰水就冷凝浪费了。”
人多工作进程快。
墙壁已经清理出来了,于是下午苏昌顺便带队给外墙粉刷石灰。
队员们用长柄排刷蘸着粘稠的、散发着浓烈气味的生石灰浆,一遍遍地刷在粗糙但洁净的墙壁上。
之前的墙皮已经铲干净了,所以现在能挂上浆。
雪白的石灰水覆盖了所有的污渍和斑驳,随着水分的蒸发,墙面渐渐变得洁白而平整。
虽然气味刺鼻,但看着满眼崭新的白色,一种洁净爽利的感觉油然而生。
钱进站在门口遥望这座校舍。
学校开放。
指日可待!(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