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殿内一片死寂。
扯下头脸上沉重的魌头面具,宝珠问了一句:“死透了吗?”
李元瑛坐在御床边,端详片刻后,答道:“没有,只是吓晕过去了。不过,能不能再苏醒,就难说了。”
宝珠暗暗松了口气,这才缓步上前,仔细打量将她活埋的亲生父亲,大唐王朝的九五至尊。
他比自己记忆中的慈爱模样衰老了许多,鸡皮鹤发,面容扭曲,十指指甲长如钩爪。最后这段日子,他多疑到不许任何人拿利器靠近,哪怕只是修剪指甲的剪刀。浑浊的呼吸声里,发出漏气风箱般嘶嘶作响的喉音。
这一切让皇帝看起来不再像是人类,而是某种异化的怪物。他五官面容与自己相似的部分,更让宝珠感到异样的毛骨悚然。
垂死的老人浑身散发着一股难闻异味,即便拥有最周全的伺候,依然挡不住身心逐渐迈向死亡的腐朽气息。
兄妹二人原不想再与他碰面的。倘若能让皇帝“自愿”退位禅让,在生命最后当个人畜无害的太上皇,便是皇室父子反目后最体面的结局。
可回到长安之后,从眼线口中得知玉玺被皇帝收回,随身携带,才不得不更改计划,演出这场鬼神大戏。
李元瑛摘下云鬓假发,冷酷地道:“最好能再多撑一阵,否则‘弑父’的污点很难洗脱,有悖法理,得位不正。”
为了让这出戏有理想效果,宝珠带人回到翠微寺,挖出去年离开长安时埋藏在寺中的花树头钗、魌头等物。而后二人扮作女装,通过幽州监军宦官阮自明的关系混入宫中。他拉拢到的内应是沟通外朝内廷、负责传达皇帝旨意的宦官,枢密使汪文贞。
能获得“四贵”之一支持,阮自明也很是意外。他并不清楚汪文贞能从最底层的打杂阉奴升到这个位置,中间几个重要节点有神秘贵人相助。
薛贵妃做事不喜欢留痕,她在宫内留下了一些政治遗产,可惜伊人去时仓促,连她的儿女都不清楚。
汪文贞颇识义理,也很讲究务实。李元瑛被贬去幽州时他审时度势,没有作声。如今听到他在幽州的发展,汪认为机会到了。既然总要有一个姓李的人坐上皇位,为什么不能是她的孩子呢?
最近几年,皇帝因服食丹药脾气暴躁,为各种微末小事动辄处死内侍宫女,身边人早对他敢怨而不敢言。接到汪文贞暗示他们暂时离开长生殿的微妙命令后,众人没有作声就服从了。
听到殿内尘埃落定,于夫人悄悄跟了进来,带来提前准备好的皇太子冠服,为李元瑛换上。
宝珠摘下母亲的花树头钗,褪去敛服,露出贴身的锁子甲。
控制了老皇帝,拿到玉玺与诏书,政变才刚刚开始,权力交接之间这段时光才是最危险的。
兄妹二人走出长生殿,三十余名跟随他们的死士在殿外待命。汪文贞虽是内闱权阉,对前朝后廷都有巨大影响力,但没有兵权,只能安排这三十来个人以击鞠球员的名义,由东内苑的鞠场进入内廷。
看在枢密使的面子上没有搜身,但通过宫禁,他们不能明着携带刀枪,仅穿着贴身皮甲,武器是包铜球杖。
沿途宫人但凡认出兄妹二人的,要么惊恐万状地转头逃离,逃不掉的低着头假装什么都没瞧见。
皇权交替的节骨眼上,小人物看到任何不可思议的事,听到任何不该听的话,都很可能掉脑袋。山雨欲来风满楼,宫人深谙装聋作哑的保命之道,小心翼翼等待大局落定。
“传李承元、李元侪入宫面圣。”
刚刚为自己加封太子头衔的李元瑛以皇帝名义发布了第一道旨意。夺权的思路很简单,先把可能的竞争者除掉。
汪文贞会意,立刻派人传诏。万寿公主李宝珠则派出汪文贞手下的小内侍,去内库之中取一件祖宗传下的祭祀重器。
身在十王宅的魏王李元侪接到诏令,惊喜欲狂,高声欢呼。他身边的参谋们也大喜过望,纷纷道贺。这个紧张的时节接到进宫的诏令,意味着皇帝终于决定了皇储人选。
雇佣高手前去幽州刺杀韶王是一招妙手,而前太子李承元目盲毁容,如今皇帝只剩下一个成年且健康的儿子,是不二之选。
魏王立刻换上面圣的冠服,带着二十余名侍卫,快马从永兴坊前往大明宫。迈入宫墙,踏上御街,李元侪看见妻舅夏侯金站在街边,克制狂喜的心情,勒马止步跟他打招呼。
御街两侧是左右金吾仗院,驻扎着四百余名负责宫内仪仗、保卫职能的士兵。统领这支队伍的金吾卫大将军,正是李元侪的妻舅夏侯金。
这是大明宫内唯一一支不受宦官掌控的军队,对皇帝而言尤为重要。李元侪早已与夏侯金暗中约定,倘若有不测,则凭武力夺权登基。如今有上谕,能名正言顺继位,就用不着冒险了。
夏侯金站在御街一侧,看来正在等他。李元侪为表重视,特意下马与他寒暄,见夏侯金表情凝重,疑惑地问:“喜从天降,内舅为何这副脸色?”
夏侯金低声向他道:“刚刚出宫传谕的人有两批,一批往城西离宫去了。”
李元侪一愣,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前太子李承元被废后,不受圣人待见,住在长安城西的离宫中。他人不怎么聪明,一时想不明白为什么皇帝会同时召见两个儿子。
夏侯金阴着脸道:“此事有些蹊跷,大王最好穿上甲胄,我陪着您一起入宫面圣。”
李元侪知道妻舅比自己精明得多,这么说自有他的道理,心脏顿时紧张得怦怦乱跳。他跟着夏侯金进入内院,匆忙披上金吾卫的光要甲,又在甲外罩上锦袍遮掩。
金吾卫身负守护宫掖的职责,执勤时可以在宫内堂而皇之佩刀,夏侯金叫上一百余名下属,簇拥着魏王渡过御桥,向着内廷进发。
行至仙居殿附近时,李元侪毫无防备,眼前一花,当啷一声火星四溅,一支羽箭撞在胸口弹开了。
竟然有人在内宫伏击亲王!众人大惊失色,夏侯金率先拔刀,金吾卫们准备御敌。细看地上那支羽箭,竟然是四羽大箭。
夏侯金左顾右盼,背后冷汗登时冒了出来。此处是一片空旷的花圃,春季刚刚发芽,枝叶刚及膝盖高,根本没有可供掩蔽的地方。设伏的人必然对宫内道路、地形了如指掌。
“下马!快下马!”夏侯金对李元侪吼道。
李元侪却不愿听他命令。他想着这些金吾卫都是步卒,倘若有强敌来犯,他骑着马方便迅速逃走,反正身穿重甲不惧刀剑流矢。
百步远处,藏身在宫殿阴影中的宝珠“啧”了一声,抱怨道:“这蠢货何时学聪明了,竟然提前穿了甲胄。”
跟着她伏击魏王的侍卫们慌了神。原本预计跟随魏王的顶多有一二十名布衣随从,他们十几个骁勇精锐用球杖足以应付。谁想到夏侯金老谋深算,竟带上了持刀金吾卫。一旦他派人调兵增援,局势就不止以一敌十了。
宝珠并不慌张,再一次拉开了手中的巨阙弓,瞄准目标。
这一次的武器不是李昱的复制品,而是太祖传下来的真家伙。李唐开国之初的君主都是名满天下的神箭手,这张巨阙弓保存在内廷宝库中,每年祭祀时都会拿出来供子孙瞻仰,有专人精心保养,弓弦都是最新的。
倘若魏王有脑子,就能领会妻舅的意思:遭遇弓箭手狙击时,藏身人群之中才是安全之举。骑着马高高在上,反而会变成活靶子。
宝珠最擅长的就是射击猎物眼睛这种极小的目标,她低声叫道:“尝尝这招‘雀屏中选’!”
四羽大箭再一次离弦而去,避开甲胄,直取李元侪左眼。箭尖深入脑髓,魏王当场从马上摔了下去。她接着又是一箭,穿透夏侯金的咽喉。
箭无虚发,一击致命。
“陛下有令:魏王作乱犯上,已经伏诛!余者受反贼夏侯金蒙骗,弃械投降者免罪!”宝珠清脆的嗓音响彻宫阙。
失去了皇位继承人和带兵将领,魏王方再没有别的筹码,惊惶失措,方寸大乱。
金吾卫们本就是奉命行事,一听作乱犯上四个字,都面无人色。见主将已死,扔下刀剑,顿时作鸟兽散。他们听着对方叫阵的是一名女子,临走都来不及看清她长什么模样,只觉得这箭法和嗓音都有些熟悉。
黄孝宁高兴地道:“公主终于报了当年那一杖之仇!”
宝珠嗯了一声,表情并没有变得轻松。
四年前一场击鞠比赛,李元侪下黑手害她坠马,险些被群马踩死,事后又假惺惺地道歉求饶。击鞠本就是危险运动,宗室贵胄也不乏因此瞎眼或是摔残的,此事无话可说。她事后苦练“镫里藏身”,终于赢了回来。
假如是普通人家兄妹交恶,顶多不再来往。如今这场皇位之争,早已不是寻常恩怨,而是你死我活的厮杀。宝珠暗想,这是她手刃的第二个李家人了。
有惊无险地击败了魏王,宝珠带着武器和战利品回到兄长身边。于夫人从她口中得知夏侯金已死,立刻骑上马,以新任太子李元瑛的名义,前去金吾杖院劝降拉拢其他金吾卫。
宝珠见李元瑛卸妆之后,脸色苍白憔悴,行不胜衣。高强度赶路对他的身体已是极大负担,没有歇息立刻强撑病体投入政变中,更是令他身心俱疲。
她关切地问:“阿兄觉得还好么?”
李元瑛低声道:“去离宫宣召李承元的人迟迟没有归来,不知那边发生了什么意外。”
宝珠心下一沉。
他们的谋划虽在宫内顺利执行,然而真正决定玄武门成败的,唯有驻扎在大明宫外的北衙禁军。左右护军中尉,宦官刘守谦、王进良掌握着长安城内神策军主力,总计六万兵马。
就算于夫人凭借无双辩才将所有金吾卫拉拢过来,也仅仅四百余人。倘若掌军宦官不肯拥立韶王继位,那一切谋划就如同水中捞月。汪文贞几次向刘守谦、王进良试探口风,这两个老奸巨猾的权宦始终含糊其词,不予回应。
他们不希望李元瑛这样头脑精明的皇储继位,但也没决定到底由谁继承才能符合自己的最大利益。
自古以来,毁容残疾的皇子没有立储希望。倘若掌军宦官想要一个又聋又瞎的傀儡皇帝,那么废太子李承元就变成了一个合适的人选。
兄妹二人不约而同想到这个可能,后果犹如千斤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心间。汪文贞的脸色也阴晴不定,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李元瑛控制皇帝拿到玉玺之后,一边宣召两个兄弟,一边传旨命令玄武门守将薛谷关闭宫门。此刻传来急报,门是关上了,但左军中尉刘守谦带着神策军陈兵玄武门外,询问大明宫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听到兵临城下,宝珠立刻带人策马疾驰前往玄武门,登上城门之后,但见宫门外火把如星海,映得夜色猩红。(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