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凤姐院。
正屋之中,阳光从琉璃窗棂照入,西窗下罗汉榻被晒到大半,房间里暖融融的。
王熙凤将薛姨妈引入屋内,两人在罗汉榻上坐了,又让小丫鬟上了新泡热茶。
五儿因今日平儿休憩,手头事务愈发比往日多,要去府中各处巡视,便先告辞离去。
丰儿将熏笼里热炭捡去小半,免得阳光直晒之下,正房里头太过燥热。
薛姨妈笑道:“我方才听到半截子话,莫非你们平儿有喜了?”
王熙凤笑道:“哪是有喜了,琮兄弟也是劳碌命,以前忙着整日读书,如今整日忙着做官,早出晚归不消停。
我说些粗话不怕姑妈笑,平儿入房都小半年,这几日才刚刚圆房,哪这么快有喜。”
薛姨妈听了这话,心中不由自主松了口气,她一直念着女儿终身,总也举棋不定。
要是贾琮房里早早有了子嗣,将来即便有了机缘,对女儿多少有些不利……
笑道:“琮哥儿是做大事之人,不沉迷房闱才是正理,他才多大年纪,还怕以后不能子嗣旺盛。”
王熙凤说道:“姑妈也是明白人,我的心思不说,姑妈必定也是清楚。
我家二爷流配辽东,这辈子前程算毁了,且一去十五年,等他回家时候,我的大姐儿都快嫁人了。
这么长的年头,我如今惟一能指望,便是琮兄弟和平儿,他们早些生下子嗣,我也多一份牢靠。
这话虽世故了一些,但是话糙理不糙,大宅门里都是这样道理。”
薛姨妈想到王熙凤和自己姐姐,都是王家的女人,可这眼光见识、胸襟手段都差了许多。
姐姐觉得是琮哥儿的缘故,二房才失去荣国爵位,一味心中暗恨,得空就要下绊子。
却半点不去想其中缘故,宝玉得罪了宫里,即便没有琮哥的缘故,爵位多半也落不到二房。
从根源上说,贾琏也是丢了爵位,琮哥儿多半也算取而代之。
但凤丫头在这事上却看得通透,半点没有姐姐那般做派,不露半点不满,反而早早给琮哥儿站位。
还把自己贴身丫鬟送到琮哥儿房里,如今这叔嫂两个皮实得很,将东西两府抓得牢牢的,这才叫聪明人。
哪像自己姐姐,丈八烛台只照见别人,总也照不见自己,但凡有错的都是别人,自己全部都是对的。
薛姨妈笑道:“你是个精明人,并不像那些心胸狭窄之人,眼光也是看的长远。
你成全了琮哥儿和平儿,以后必定会有福报,尽管放心就是。”
……
两人又唠嗑了些许闲话,这才转到正题上来。
王熙凤问道:“姑妈有什么正经事找我,今儿怎么就姑妈过来,宝钗妹妹没一起走动。”
薛姨妈说道:“宝钗大早去了东府,去找姊妹们说话作伴,我也没叫她。
我家里如今的情形,想来你也是清楚的,你弟弟性子顽劣,时常闯祸,耐不住性子打理家业。
这些年我也是操碎了心,生怕败了你姑父留下的产业,以后下到九泉没脸见他。
如今金陵生意不比以前,愈发有些难做起来,不说能赚什么大银子,不做亏本买卖,便算不错了。
我因你弟弟的官司,又只能常年避居神京,金陵祖业生意愈发疏远,鞭长莫及。
我想着这般长久下去,必定要家业败落,只能想些折中的法子,才能保住家业周全。”
薛姨妈一番曲折铺垫,才将薛家江南祖铺租给鑫春号,其中思虑和王熙凤道明,并请她从中撮合。
王熙凤笑道:“姑妈这主意极好,不是人人都是做生意的料,蟠兄弟在这上头生疏,也不算什么。
店铺生意有赚有赔都是常事,只要能保住薛家祖传旺铺,家业就倒不了,这叫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只是这事本来很便利,姑妈何必绕这么大圈子。
这么些年一个府住着,彼此亲如一家,走几步就能见到真人。
不说姑妈自己开口,让宝钗妹妹去找琮兄弟,他们姐弟姊妹一向亲近,不过就是几句话的事情。
依着我看琮兄弟必会答应,姑妈何必还找我出来说和。”
……
薛姨妈说道:“你也知道你弟弟是个鲁莽人,他在琮哥儿跟前说不上话。
宝丫头虽是个好的,但她是未出阁的姑娘,家业大计她不便说道,更何况去说商贾之事,更加有些不像。”
你也是清楚的,上回因你大姑妈迁去东路院,原本我们薛家也不宜再盘桓。
是琮哥儿礼数周全盛情挽留,我这里还欠着他的人情体面。
如今虽说是为薛家祖业不倒,但我占了长辈的名分,却和他说商贾银钱之事,这实在不好开口。
所以思来想去,才想你这做嫂子的出面周旋。”
王熙凤听了这番话,也觉得薛姨妈思虑周全,倒也颇有些道理。
只是她心中又泛起一丝古怪,往日都听说宝钗和姊妹相处极好,和琮兄弟也话语投机,两人十分和睦。
虽说姑娘家都要出嫁,不方便插手娘家祖业,但如今她不是还没嫁人,关起门来做事,外人谁还会多嘴。
王熙凤知道自己这表妹,虽是大家千金闺秀,心思智慧不同寻常,这不愿出头的做法,必定是她自己意思。
可她平时和琮兄弟言谈无忌,偏在这事上将自己这般撇清?
难道是她觉得自己是姑娘家,在琮兄弟跟前说商贾之事,脸面上会不好看?
王熙凤可不会以为,表妹会这般行事,会是毫无理由的举动,只是她一时想不到缘故罢了。
她既想不通其中道理,也就不在多费脑子,左右是无关紧要之事。
……
说道:“姑妈这话也很有道理,这两年因金陵曲大姑娘常敬礼数,我对金陵鑫春号多有留意。
娘家太太也常来书信提起,如今金陵甄家败落,鑫春号在金陵生意愈发火红。
历来做生意都是趁势而起,那曲大姑娘能做女皇商,她不会不懂这么浅显道理。
眼下鑫春号必要拉大场面,先不说苏扬这些地方,单单金陵的闹市旺铺,大多都攥在本地世家手中。
后来的人即便再多的银子,也是有价无市买不到好铺子。
姑妈这时想出这等好主意,正好赶上这波势头,再恰当不过的事。
而且有琮兄弟压阵,薛家将铺子租出去也放心。
姑妈这事交给我尽管放心,听说这几日琮兄弟衙门忙碌,我瞅准空子就和他说。
这事对两家都有好处,必定能够成事的,要是紧赶着办事,说不得年关就能落地。”
薛姨妈听了心中欢喜,两人又说了其他闲话才散了。
……
神京城东郊外,工部火器工坊。
那日贾琮清点过工坊库存后膛枪数量,五百支后膛枪营造便接近尾声。
但他并没有放松后膛枪营造进度,反而让工坊上下人等不得丝毫松懈。
并让副监刘士振核算持续营造,所需各项材料耗费,并向宫中上报专奏,预备向工部追加材料供给。
今日早朝后嘉昭帝便已御封回奏,工部尚书李德康亲自过问,追加的营造材料不日将能运抵工坊。
工坊主官懈房之中,贾琮正和刘士振商议后续营造进度,并估算至腊月末,可加造近百支后膛枪。
在十月份之前,想要达到这等营造效率,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随着后膛枪营造持续完善,营造精度稳步提升,工匠手工技艺愈发娴熟。
一月时间完成百支后膛枪制造,已不再是遥不可及。
只需营造材料充足,工期工序安排合理,便大有希望达成。
两人正在商议相关细节,工坊管事钱槐手拿文牍走进官懈。
说道:“贾大人,二日前清点剩余的十二支后膛枪,明日日落之前便成营造调试完成。
其余库存枪支检测,明日日落前也可完成,下官已起草兵部接洽文书,请大人审阅。”
贾琮接过钱槐递上的文书,仔细浏览一遍,提笔稍许修改几处,便还给了钱槐。
说道:“钱管事,后日我会入宫面圣捷报,待圣上御批之后,你便行文兵部跟进后续事宜。
五百支后膛枪完成营造,后续进度不得松懈,你日常多巡查各工间,发现不妥之处,及时回报。”
钱槐神情严谨,行礼说道:“请大人放心,下官必定全力以赴,绝不懈怠。”
贾琮对他点了点头,钱槐后退一步,才转身出了官懈,举止礼数十分恭敬。
……
贾琮看着钱槐离去的背影,目光微微有些幽深。
刘士振神情微微踌躇,说道:“大人,下官有一事不知该不该讲。”
贾琮微一笑,说道:“刘大人有话尽管直言。”
刘士振说道:“昨日酉时二刻,有人看到钱槐独自入宫,宫中有内侍守候领路。”
贾琮目光闪动,问道:“何人所见?”
刘士振说道:“是守卫承天门的金吾前卫小校,此人是下官在京中一位表亲,日常往来紧密。
他是上月刚调入金吾前卫,这个月才开始指派守卫承天门。
因一日下官离坊回城,钱槐搭乘下官的马车,两人一同回城,正好路遇我这位表亲,他因此记得钱槐样貌。”
刘士振此话一说,官懈之中生出一丝冰冷压抑。
不管是贾琮还是刘士振,他们心中都十分清楚,整个火器工坊,甚至整个火器司。
只有一人因职司和恩遇,才有位份入宫面圣,那就是火器司监正贾琮。
即便身为副监正的刘士振,也没有入宫的殊荣,钱槐不过一名八品小吏,为何能够独自入宫?
刘士振是两榜进士出身,也是才智出众之人,有些话他不用说透,贾琮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悠悠说道:“原来我的猜测果然没错。”
刘士振面色一惊,说道:“大人早就觉得他有所不妥?”
贾琮并没有说话,只是往房门看了一眼,刘士振立刻会意,走到门口左右看过,又阖上房门。
贾琮说道:“当初火器司初立,因为设置在工部衙门,人员筛选自然先从工部遴选。
当时我便定下规矩,凡是入火器司任职,必须对火器有所了解或专长。
翻遍工部所有可调剂官吏案牍,唯独八品吏员钱槐符合要求。
因为他出身浙闽沿海,他的父亲是为乡村匠人,懂得制作粗浅火铳的技艺,所做火铳卖给山民猎户防身狩猎。
所以钱槐自小对火器便熟悉,甚至还得过父亲传授技艺,火器司刚刚成立,正需要这等实务之才。
所以我便将他调剂入火器司,他也是火器司第一位吏员,入司之后做事勤勉刻苦,上下有口皆碑。
自城东工坊建立之后,圣上对入坊官吏和工匠,皆需经过严格筛查,我对圣上此举十分赞同。
之后我向圣上献后膛枪构造图,圣上观后龙颜大悦,便下旨研制后膛枪。
因后膛枪营造职责繁重,工坊不仅要补充能工巧匠,也要加派任事官吏。
当时钱槐向我主动请缨,要入火器工坊管事,因他是火器司老人,为人做事又有口碑,我自然也就首肯。
之后他也通过宫中和锦衣卫筛查,入工坊之后依旧兢兢业业,为人处事都是极好。
但后来发生一些变故,让我感觉到有些疑惑。”
……
刘士振问道:“不知大人因何事疑惑?”
贾琮说道:“圣上对后膛枪营造寄予厚望,自后膛枪开始研制,他便频繁招我入宫,询问后膛枪研制进度。
但是没过多久,圣上召我入宫的次数,突然一下少了许多,有些让人费解,显得不同寻常。
但是圣上对后膛枪营造的关注,绝对不会有半点减弱。”
刘士振虽是技艺实务之人,但也是正经两榜进士,思虑才智颇为不俗。
贾琮话语只是点到即止,但他却一下领悟过来。
说道:“大人的意思,从那时开始,圣上了解后膛枪营造进度,有了其他消息渠道。
所以召大人入宫次数,才会不知不觉减少许多?”
贾琮点头,说道:“可当时我虽心有疑惑,却没怀疑到钱槐身上,直到我下场春闱,才开始对他起了疑心。”
刘士振神情迷惑,问道:“大人,此事怎么又和春闱相关?”
贾琮说道:“如今工坊主事官吏,连你我在内共有六人,其中五人都是两榜进士出身,只有钱槐为举人功名。
当初我筛选人手入火器司,对人员履历过往比较关注,你们每个人官身案牍,我都曾仔细阅读。
钱槐二十一岁便过了乡试,举业上也算有些不俗,只是从此之后,他便科场不顺,颇为坎坷。
连着参考四次春闱,居然次次都名落孙山,听着倒让人唏嘘。”
刘士振听了这话,不由自主叹了口气,他自己也是总角开蒙,十几年苦读,这才能两榜有名。
他自然深知举业之路何等艰辛,钱槐刚过双十之年,便能得中举人,相来当年也是意气风发,雄心勃勃。
却没想到四次春闱皆落榜,如果其中没遇上恩科,那便是蹉跎了十二年光阴,人生又有几个十二年。
对一个早发举人来说,十二年举业止步不前,那该是何等惨痛打击,刘士振设身处地想来,都有些不寒而栗。
贾琮说道:“刘兄与我都是科场举业出身,春闱及第是读书人毕生所望。
如果换了是你,身为举人,年过三十,正在盛年,难道会就此放弃可见,从此自甘下僚。”
刘士振说道:“换了是我绝不会如此,必定要卷土重来,再下春闱,不然如何对得起半生苦读。
况且,钱槐能在二十一岁中举,已算颇有才智之人,他能参考四次春闱,屡败屡战,心志毅力更为不俗。
他这样的才智性情,绝对不会轻易放弃举业。”
贾琮说道:“你说的很对,他的履历案牍上记载,他因多次下场春闱,便常年在神京寓居读书。
因为在神京呆的年头长,所以积累下一些人脉,两年前得人举荐,被吏部选入工部为吏员。
我想这对他来说,不过是权宜之计,入工部当差能够积蓄人脉,还有一份不错的薪金,便于他留京读书。
要知道吏员升到正七品,便已经到了封顶,以他的心智毅力,绝不会就此止步不前。
继续下场春闱,才是他的必由之路。”
……
贾琮继续说道:“可是春闱前夕,我每日闭门读书,又遇上丁忧守孝,坊中之事都交托刘兄主持。
我只是每隔数天来一次工坊,查看后膛枪研制进度。
可我每次到了坊中,都看到钱槐忙进忙出,稍不停歇,毫无读书备考,再下春闱之状。
一直到春闱结束之后,我才知钱槐没下场本年春闱,这未免太不合常理。”
刘士振说道:“春闱九日,我都在坊中理事,钱槐的确日日都在坊中。
但我日常极少去工部衙门,他未入工坊之前,我和他并无交情,也不知他的过往,所以并没在意。”
贾琮说道:“以他对举业的执着,一旦缺席今年春闱,他便要在等三年。
他会如此行事,只有一种解释,他认为他正在做的事情,比起科举春闱更加要紧。
或者,他所行之事,比起下场春闱,能让他获得更大利益。”
贾琮后面的话即便没说,刘士振也心如明镜,能让一个举子,获得比春闱更大利益,这世上大概只有一人。
入坊的任事的六名官员,除了钱槐之外,其他五人都是进士出身。
除了贾琮和自己之外,另外三人都是为官多年,这样的人物爱惜清名,仕途大有可为。
他们必不会屑于做眼线耳目之事,人家也绝不会找上他们这种人,唯独钱槐……
贾琮说道:“自从火器在辽东战场显威,火器之法已成镇国之术,火器工坊更是大周军国重地。
众目睽睽,宵小觊觎,魍魉难测。
朝廷治事,圣上理政,有些事都是应有之义,我也并不会抵触。
此事既然说起,刘兄心中有数就行,也不要和第三者说起。
而且,我们与钱槐日日相处,据我所见,他对火器营造的热忱,所倾注的心力,并不亚于我们。
只是他的经历际遇不同于你我,有些事情是他无法抗拒的,希望以后不要真的变生肘腋……”(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