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三沸,茶师开盅、投茶,提起壶,顿时水线如柱。停水,再用茶盖刮沫,进水一搓,茶香便喷发似的沁出来。
下午的阳光透过雕花木窗照进来,被这裹着醇厚茶香的雾气一蒸,都柔了几分。于是,宁春宴很合理地有点困了。
她背转身,偷偷打了个呵欠。
石同河眼睛似闭非闭,茶斟上案,他端起茶碟,先一嗅,再溜着边一啜,伸出食指和中指在桌上轻扣三下。这是表示答谢,是老茶客才懂的讲究。
旁边的刁怡雯赶忙也学着在桌上敲了三下,接着就被烫到舌头,一顿手忙脚乱。
尴尬之际,石漱秋及时给她递上纸巾,刁怡雯连忙小声道谢。
“刚冲的茶水很烫,最好吹凉一些再喝。”石漱秋温言提醒。
刁怡雯低头小声道:“谢、谢谢……”
“不客气。”
石漱秋揭盖,轻轻吹气,动作有条不紊,显是经常出入这样的地方,优雅气质已经浸染到骨子里。
刁怡雯脸上微微发红。
先前,她曾当面怼过石漱秋,说得人落荒而逃,现在见面,是人家的主场,对方却风轻云淡,一点情绪都没有。
倒是显得自己有些不识好歹了。
宁春宴看在眼里,嘴角瞥起一个鄙夷的弧度——
来之前还说心如磐石呢!搁这儿还没十分钟就动摇了,这立场也太不坚定了!
反观另外一边,陆清璇多淡定,眼观鼻,鼻观心,面对袅袅茶雾,仿如老僧入定。
宁春宴再仔细一看,才发现她哪是淡定?她是因为不知道如何面对石同河,直接自闭了。
此处是东海城郊的清雅茶室,老板专做高净值人群生意,光门槛都要千元起步,主打一个低性价比,因此成了小圈子内有口皆碑的风雅场所。
在她右手边席上,一字排开坐着:网络文学大赛金奖的陈草木、伊霜雪、尚飘萍,武侠作家戚剑,某博大V作家周四维、贺冬。
左手边席上,坐着:红椒阅读大奖提名的李盐、邱默克、柳映荷,还有一个石漱秋。
宁春宴三人就被这群文坛新星们拱卫在中间,和石同河、石漱秋、王忠兴三人同席。
也难怪刁怡雯和陆清璇会紧张失态。
今天这个局,是石同河以石漱秋的名义组的。
恩怨局。
或者,按石同河的意思,今天这不叫恩怨局,而应该叫“解怨局”。
石同河与王子虚矛盾的起点,还是那次酒席上,王子虚帮宁春宴挡酒。
石同河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收拾如今场面,还是要先搞定宁春宴,再摆平王子虚。
适逢古宣沙龙召开,石同河获得灵感,便着王忠兴请来这些新生代年轻作家。
此是一石多鸟之计。
一方面,宁春宴的《新赏》正苦于缺少名家稿件,请来这些人,帮她牵线搭桥,是卖她一个好;
另一方面,古宣沙龙是不少年轻作家神驰的场所,可不得其门而入。他组个相应的人脉局,是迎合需求;
再则,他把这些年轻作家邀请过来,提携后进,做出姿态,以回击舆论上他的“文阀”形象;
最后,石漱秋说他不想走文学道路。可他不走这条路,又能走哪条路?请这些人过来,是帮他铺路。
名望这东西和权力一样,要及时变现,过期作废。他要趁着自己还有影响力,让石漱秋多结交一些年轻作家,巩固人脉圈子。
当然,仅仅只请来一些年轻人,还不足以证明石同河的面子,他还请了两位镇场子的重量级人物。
门帘掀动,走进来一男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金丝边眼镜,西装革履。王忠兴连忙站起来相迎。
“路主任来了,来来来!请坐,请上座!”
路超远推了把眼镜,左右一扫,道:“不好意思,有点事,来晚了。”
王忠兴拉着他,对这边的几位年轻作者扬首道:
“路主任大家都认识吧?今天本来是要去古宣沙龙,听说石老请客,他专门推了那边,亲自过来这边。”
说完这句话,他得意地看众人脸上闪过各式表情,有惊讶,有羡慕,有紧张,还有肃然起敬。
路超远没有对这番说辞做回应,先阔步走到石同河面前,一低头,道:“石老师。”
石同河挥了挥手:“快坐吧。”
路超远说:“石老师说要请一些文坛新锐过来,我马上就来了。在我看来,石老师的学养、声望、底蕴,远比商人出身的古宣要厚得多,石老师的这个聚会,肯定会比古宣沙龙有意思。”
石同河笑道:“说这些做什么?快坐吧。”
话是这么说。路超远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足了他这个老前辈面子,让他内心甚是高兴,笑容维持了很久。
王忠兴招呼路超远坐下后,对众人道:“我听说石老这个想法的时候就说了,要是每年坚持搞下去,未来一定能媲美甚至超过古宣沙龙。”
路超远点头:“那当然,我看这些作者,都很有潜力,未来一定能够资格参加古宣沙龙。”
王忠兴说:“不止是有潜力,本身已经很有实力,只是还没有被发掘出来。”
石同河清了清嗓子,现场众人马上安静下来,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石同河说:“作家的黄金创作年龄,就是二三十岁,我最好的作品都是这个阶段写出来的。说他们实力到位,其实也没错。”
王忠兴转头看向众人:“听到没有,石老师对你们后辈多器重啊。”
“石老师确实跟其他老作家不同,对后辈特别亲切。上次在鲁院听了您的课,一直记忆犹新。”
“石老师一直是我在文坛崇拜的对象,这次收到邀请,别提有多荣幸了。”
“对,我昨天跟我妈聊天,说起我收到邀请,我得了奖我妈都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一听能跟石老师一起喝茶,她才说我终于有出息了。”
几位青年作家纷纷附和,七嘴八舌,说得石同河脸上笑意更浓。
左手席位上坐的都是严肃文学圈的作者,个个都名校出身,出入鲁院,跟石同河很有共同话题,拍起马屁,也显得很自然。
而右手席位这边就不同了,不是网络文学出身,就是网络大V,跟他们这边多少有些隔阂。
坐在中间的陈草木绞尽脑汁,想说一句润物细无声的恭维话,突然灵机一动,道:
“网上还说,石老师打压那个什么王子虚,今天一看,果然纯属无稽之谈。石老师这么好的人,怎么会去打压人呢?”
他这话一出,本来其乐融融的良好氛围,瞬间变得死寂。
陈草木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但又不知道错在哪里,一颗汗珠从额头上冒出来。
什么叫中式恐怖?这他妈才是真正的中式恐怖!他此刻只想狠狠给自己一耳光:不会说话干嘛硬要拉关系!
石同河脸色未变,心头一震。
今天这场聚会,虽然根在王子虚这个名字上,他却绝不愿意提起王子虚这个名字。
提了这个名字,不回应吧,显得欲盖弥彰;回应吧,又显得自降身价。
正在他纠结之际,儿子石漱秋说话了:
“王子虚属于自视甚高。他把自己的作品当成至高无上的宝贝作品,满心以为凭自己能拿奖,家父有意提携他,他却视作打压。
“其实以他的实力,想拿首奖,属于痴心妄想。因为他的对手是我。”
石同河不动声色,抿茶。
石漱秋这样说,虽然避免了他直接回答的尴尬,可他说得并不好。他话说太满了。
不过,在场作者们大多比较年轻,并不像石同河这样瞻前顾后。
他们就喜欢石漱秋这样性格张扬跋扈的,石漱秋小装一逼,他们反倒觉得他接地气,氛围打开了。
柳映荷是个女作者,短发,中人之姿,开口道:
“王子虚到底是个什么来头?怎么突然之间这么火?满世界都是他,他以前有什么作品吗?”
“没有,《石中火》是他第一个作品,”旁边的周四维接话道,“确切的说,在此之前,他只有短篇作品。”
“那怎么他这么火?就因为他当众向石老师拍砖吗?”柳映荷问道。
“对,就因为他当众挑战石老师。”周四维答,“所以本质上,这件事并不是因为他火了,而是因为石老师才火。他只是蹭到流量了。”
贺冬是个长发男,文艺气质很重,语气轻佻,道:
“现在网络上很多这种蹭名人流量的,比方那些个撞脸明星的,搞得正主不胜其烦,正主还必须表现得大度,不然网民绝对喷你。癞蛤蟆趴脚背,恶心人。”
戚剑说:“那这是个很不好的导向啊,他这样搞,火了,以后别人都学他,那文坛前辈们怎么出席公众场合?多影响文坛的稳定繁荣啊?”
周四维道:“就是说啊,所以,但凡作家,都应该抵制王子虚这种人。我认识一写作朋友,还拿他这事津津乐道,我说,你小子是不是脑袋秀逗了,人家掀你饭桌了,你还帮人数钱。”
“谁啊?还有这种作者啊?”柳映荷好奇地问。
周四维含糊道:“你不认识。”
旁边尚飘萍说:“这种作者多了去了,我们网文行业里面也有。大多都是扑街作者,喜欢把那种挑战权威的作者奉为领袖,其实就是扑街多了,赚不了钱,觉得什么都是资本大手打压,只想掀桌子。”
“咳,咳!”
所有人的目光都挪向了大声咳嗽的宁春宴。
宁春宴等众人都不说话后,缓慢而坚定地道:
“你们所说的这位‘劣迹斑斑’的作者王子虚,是我家编辑。”
顿了顿,她又说:“王子虚性格犟是犟了点,可人品是绝对没有问题的。你们在背后揣测别人,可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
她说完,场面又是一片寂静。
旁边刁怡雯在内心呐喊:宁主编!你要不要看看你在说什么?你能不能看看气氛啊!!
这好歹是别人的地盘啊!你冒天下之大不韪帮王子虚说话,跟所有人对着干,是被他给传染了吗??
路超远眼神锐利,看向宁春宴:“石老师当然知道王子虚是你家编辑,今天也是听说你的杂志缺少稿源,才请了你过来,多跟现在的青年作者们认识认识。”
路超远打的这张牌,叫做“吃人嘴短”。
当着这么多青年作家的面,宁春宴总不可能说你们投稿我宁可不要。传出去了,属于为了护短自家编辑,得罪供稿作者,以后《新赏》还要不要办了?
宁春宴不卑不亢,说道:“所以我自然是感谢石老师组这个局。但是一码归一码,王子虚跟石老师的矛盾,是非曲直,时间会给出答案。但我既然知道王子虚为人,不能任你们揣测。”
路超远凝视她道:“宁小姐,我送你一句话,知人知面不知心,工作关系不能当成私人关系,不要太交心了。”
宁春宴内心“呵呵”一笑,心想你懂什么,王子虚自始至终,都是我的私人关系。我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们能就比我更懂他了?
但面上她没这么说,维持着礼貌,道:“多谢,我收下了。我也回赠路主任一句话,未知全貌,不予置评。”
刁怡雯打了个寒噤。
宁主编今天也太刚了。
路超远点了点头,表情没变,但知道宁春宴是一点没听进去,也不会站在他们这边。
石同河感觉有点心累。他们一张口火药味都这么浓,不是把人逼着站对立面吗?今天这个局算是白组了。
“未知全貌,不与置评。这句话说得好。”石同河开口说,并看了宁春宴一眼,“确实应该如此。不然会心生偏见。有了偏见,就会有执,产生业障。”
他回顾席间,说:“我请你们来就是单纯聚聚,没别的意思,不是让你们来站队的,你们不要搞这么剑拔弩张嘛!”
宁春宴一抿嘴,果断滑跪:“对不起石老师,我嘴快了。”
路超远也连忙道歉。
周四维举杯,对石同河道:“石老师,您的意思我们知道,您的人品我们了解,我们求同存异。但心中,都是知道该怎么取舍选择的。”
说完,他把茶当酒,一口干了。
正在此时,门帘又动,一张顶着两个黑眼圈的脸出现在门口。
“哟,这是喝上了?怎么没等我?”
众人望过去,却见顾藻吊儿郎当地走了进来。
王忠兴连忙发挥知客作用,站起来介绍:“这位,就是我说的今天请来的又一位重量级人物,顾藻顾老师,他也是推了古宣沙龙,过来参加我们这边的。”
顾藻摆手:“我也不算推,就是去看了眼,然后溜号了。”
顿了顿,他又说:“嘿,你们不去,是真不知道有多精彩,我在那里看王子虚舌战群儒,给我看爽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