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蛋感觉到什么东西在舔他的脸。
鲲么……
艰难得睁开眼,然后他看到一个巨大的吸盘,外头带着触手,好像莲蓬花洒,吸盘里则长着大量海葵似的绒毛,正biajibiaji在他脸上舞动抽搐舔舐,同时溢出一大堆黏稠的浓汁溶液淋得满头。
妖魔……
铁蛋试图喷一道剑炁诛了此獠,却发现肺腑中空空荡荡的,不止剑炁无法调用,全身也筋疲力尽动弹不得,想把手中的断刀举起来捅人都办不到,好像每一根骨头都断了,经脉肺腑如同被风暴肆虐一般重创瘫痪,内景炁海更是早已枯竭,千年道力一无所有,就仿佛有人把他浑身精血都被抽干了,根本动弹不得。
然而还不等铁蛋想出脱身之策,就这出神内视,一转眼的工夫,诡异梦境忽然一转,之前的妖魔如泡影般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倩影,一个女人正匍匐在身上,吸吸舔舔的,正从他口鼻中吸食精气阳元。
还是妖魔……
铁蛋深吸一口气,就要堪破迷魂幻境,一道剑炁开她的瓢,却发现炁海里还是空空荡荡的。好吧,虽然到了元婴真人境界,每一个气窍都可以自发呼吸调息,但似乎是这次实在伤得太重,几乎是道体重塑,以致于吐纳入体的真炁,都被血玉神功优先支取,用来填充修补肉身,丹腹力自然发不出剑力再给他杀人。
不过这时,铁蛋忽然又感觉到一股温润的暖流,顺着口鼻灌入经脉肺腑,这才注意到,这女人不只在吸他阳气,她吸入腹中一转,还会给他吐还回来,而且还回来的呼吸,不再是单纯的阳元,是阴阳双全的合元。
是的,这女的正在和铁蛋双修疗伤,为他调理肺腑中的隐患,将提炼一转的精元输送给他调理修补道身。
而这一呼一吸,唇齿微动之间,那女人自然也注意到铁蛋醒了,于是直起腰肢从铁蛋身上站了起来,乍一看外貌五官似乎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到过似的,只是身上又不着寸缕,周围也乌漆嘛黑,连个参考物也没有,一时也想不起是谁来。
而不等铁蛋恢复记忆,搞清楚状况,那女人不知从哪儿取了个药瓶,当着铁蛋的面含了一口,然后又俯身下来,口对口给铁蛋喂下。
清凉的药液顺着咽喉涌入,仿佛什么毒药麻醉剂似的,瞬间关闭了周身感知,于是铁蛋再次陷入了沉睡。
等再次醒过来时,铁蛋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帐篷里,全身被包扎得和木乃伊一样,口鼻中混杂着鲜血汗渍中药腐肉的怪味,耳边不断传来呻吟哀嚎声,扭头看去,周围更是一堆缺胳膊断腿的伤兵,有的人还在哀嚎,有的人已经烂在床上了也没人收拾,一片修罗炼狱的景象。也不知刚才的幻像,是不是也是他濒死前的回光返照呢。
试着动了动身体,铁蛋发现虽然一身道力还空空荡荡,精血依旧残存无几,但经脉肺腑已经被修复大半,可以勉强起身了。
“喂!躺着!不想活了么!”
有人掀开帐篷进来换药,一看铁蛋居然拄着刀试图站起来,赶紧过来给他掀床上。
现在肌肉还不好发力,铁蛋也不反抗,平静地盯着对方。
这人白面髭须,看起来是个平平无奇的教书先生,不过这会儿套了身围裙,身上沾满了血,一时看不出是改行作了屠夫还是医司,也或许兼而有之吧。
“我在哪儿。”
“在哪儿?脑子摔坏了么。”
医司瞅瞅铁蛋额头上渗出的斑斑血迹,把帐篷一掀,露出远处山峦般高耸的城墙。
“睢阳。”
“……多久了?”
医司搬了个小马扎坐下,给铁蛋解开绷带换药,
“昨晚叛军组织先登死士,夜袭猛攻一场,杀得尸山血海,一度冲破瓮城。若不是诸位壮士拼死,险些就被破城了。
你全身一块好肉都没了,收拾军械时还握着刀不放手,才被从死人堆里拖出来的,可还记得么。”
“……”
铁蛋看看刀上的血手印,估摸着对方是救错人了。
“唉……总之你现在伤成这样,也帮不上什么忙,躺着养伤吧,剩下的交给我们了。”
铁蛋当然不肯乖乖听话躺着,等医司给去忙着处理别的伤员,又拄着刀站起来,一瘸一拐得走出帐外。
他还记得在梁都救人……没救成……切,峨嵋,此仇必报……
总之铁蛋清楚记得当时被峨嵋六怪突袭,被那招劫灭仙光伤得甚重,正气的想把峨嵋的都杀了,忽然被人捂了眼睛,蒙了神识,隐约是被四个人摁着劈头盖脸一阵围殴暴打了一顿,伤得甚重,最后直接失去了意识。至于后来又是怎么混进睢阳来的,实是记不得了……
是因为刀上有神教的掌印被误认了么。不过也难怪人家救错人,此时城中倒还真有不少兵马,盔甲旗号杂乱无章,有本地的戍卒,有败逃的宿卫,有各地的藩军,有门阀的家丁,还有土著的乡勇,还有从民间征募的游侠,再加上杂役民夫,散兵游勇加在一块,竟也有数万之众。
而几日前一番大战,城中也是死伤惨重,此时军官将校正把残存的兵卒集结重整,编练精锐,分发铠甲武器,轮换守城,其余人则协助维护城防,救治伤兵埋葬死者。
不得不说现在铁蛋一身绷带装倒也方便,巡逻士兵见他这惨状也不当是什么间谍细作,众人正忙着修补城防也顾不上他的,再加上断刀上还有神教血手印加护,也没有什么血神子下来扑他,竟愣是给他一路顺着混到城主府。
然后轻而易举的,铁蛋就找到了那个睢阳守张巡。
找到他倒是不难,为了安定人心,那张巡主动把城主府大门洞开,就在大批军士武官,参谋士人的簇拥下,规划如何布防,如何支援,如何反击。并频繁亲自出巡各处要害关卡和府库粮仓,甚至亲自检查各处井水不被下毒,城里人基本都见过他了。
何况仗打到现在这个份上,任谁都知道张睢阳才是中流砥柱,神教更是把防卫核心都放在他身上,一抬头就见数以百计的血影,好似鸦群般笼罩在城主府上空盘旋,街头巷尾也是鬼影幢幢,不知藏了多少高手侍卫。若不是现在铁蛋确实到了弱不经风的地步了,还真没那么容易给他凑过来。
不过老实说,亲眼看见了,就发现这睢阳守张巡,看起来是那种很普通的,常年案牍劳形的老吏,面容青瘦,双眸狭长,脊背微驼,杂须三缕,纯是那种多年在机要办公,保温杯里要泡浓茶放枸杞的中老年人,即使全副戎装,甲胄在身,也难说有多少枭雄模样。
非要说有什么与众不同,这会儿大概是嗑了什么药,从平平无奇的老头,变身成目光炯炯,精神矍铄的老头,一个人给上百人安排工作,嘴皮子一刻不带停的,活像头精神旺盛,见谁就顶的山羊。
不过其他神通本事就确实看不出有甚么了。又或者,明明没有什么神通本事,还能组织起一群人在中流击水,力挽狂澜,逆转乾坤,也算是一种本事吧……
“你都窜到这里来了!”
忽然一人从身后走来,猛拽住铁蛋的手。铁蛋正想反手给他一刀,忽然发现来人是那个医司,只好又生生止住,一时脚下一空,被一个趔趄扯倒在地上。
“何事喧哗!”
周围的士兵立刻如临大敌,拔刀上来围住。
医司赶紧把铁蛋护住,
“别砍别砍,我好不容易药活的,打扰相公了,这家伙伤的不轻,糊里糊涂的,还梦游来点卯呢,我这就带他回去。”
“无妨无妨。无穷兄,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张巡已屏退侍从,上来就牵着医司的手,俩人在台阶坐下,还顺手塞了个饭团给他。
那医司苦笑道,
“让相公失望了,昨夜护门守阵的义士,只能活这一个。”
张巡叹了口气,随即慈眉善目,如宽仁长者一般,拍拍铁蛋的肩膀,
“好壮士,若非阁下义胆忠肝,拼死杀敌,恐怕此城已陷。巡替全军将士,谢过壮士大恩。无穷兄,一定替我看好他,一应药石用度,优先发给使用。”
医司点头,“那自然,我办事,你放心。”
这是个好机会,断刀在手,张巡在侧,抬手一刀把他刺死了,
不过铁蛋倒也不动,冷言讥讽道,
“不必了吧,都这副样子,还对你有什么用。”
周围武士听了无不竖目,谁知那张巡竟拜了一拜,朗声道,
“诸君稍安勿躁!且听巡一言!
诸位不畏强暴,不惧水火!来助守睢阳的,谁人不是大好壮士,谁人不是热血男儿!
七尺之躯,独当锋芒,刀断甲坏,血透襟衣,犹自不退,报国之心,昭烈可见!”
然后他把胸前衣甲一扯,环顾众将士,
“我睢阳正需这般铁骨!这番义胆!这颗忠心!这般炽血!
巡与诸君约,必为亡者立庙!生封万户侯!
不能与诸位共富贵!也誓与诸位血染襟!”
然后张巡一刀在胸口拉个口子,周围众将士也皆目眦并裂,吹须瞪目,振甲而呼,拔刀血誓,
“愿效死力!”
“矫矫亢亢,恶圆喜方,傲数与名,摘抉杳微,不专一能,怪怪奇奇,不可时施,祗以自嬉。企足以待,寘我仇怨……”
那军医无穷兄倒是不参与这种鼓舞士气的阵前狂欢,一个人把铁蛋抬担架上拖回去,一路上摇头晃脑得和他聊天,
“我读了一辈子的书,十年不中,五穷加身。你知道什么是五穷吗?
智穷、学穷、文穷、命穷、交穷。
说白了就是读了几本书就恃才傲物,自以为学富五车轻慢世人,厌恶圆滑而喜欢正直,耻于做奸诈之事,却失了灵活变通的手段,于是走哪哪儿都碰壁。
但自己还自视甚高而不自知,一味探究圣人的微言大义,幽深微妙的道理,轻视术数名物一类学问,只能写些奇奇怪怪,于世无用的文章聊以自娱。
呵呵,最终也只是虚度光阴,蹉跎一生,一事无成,到老了只能忍饥受冻,好心好意指点两句,还要忍受旁人讹传讥讽,如遇仇雠,苦也~~”
铁蛋不搭理他。
“后来我终于开窍,寻思大好男儿,满腹经纶,岂可整日自怨自艾!怨天尤人!
求人不如求自己!我也要发奋!我也要自强!五穷加身大不了我不读书了嘛!
我不信天下没我走的道!天生我材必有用!我不信老子不是材啊!
所以我自号无穷!发誓再也不为五穷所困!
一定要做出一番事业来!好叫天知道,世间有我这般人!”
军医停下来振臂一呼,然后低下头来,拖着车继续道,
“结果我躬耕遇匪,行商遇盗,走到哪儿哪都有当官的吃拿卡要。
及至从医又遇到刀兵水火,旱涝飞蝗,赤地千里,死人无数。
好不容易拉回来的一条命,第二天就被马踏死了,谁都救不过来……
所以我算是明白了,这踏马根本不是我有问题,有病的是这世道……”
军医把铁蛋拖回帐篷里,扔到一堆苟延残喘的死人中,继续给他疗伤换药。
“总之我是活不下去了,但你明明还有大好生路,何必来这种地方找死呢?”
铁蛋看看他,
“死在这种地方,就算是有用之身吗?”
“我也不知道,睢阳守招揽我只为找个军医。我看他也顺眼,就来他这混口饭吃罢了。
不过现在么,我也真的不明白了。你说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继的,来这地方赴死呢……”
无穷出神得望望城头,摇了摇头。
“不过,或许他们也都有各自的理由吧,你说呢?”
铁蛋不说话。
“唷,蛋,你总算醒啦。”
铁蛋再次睁开眼,已不见那军医无穷,只看到皎洁的月色下,一道血红色的影子,好像空飘在半空的披风。
“你去哪儿了。”
陈玄天道,
“哦,反正陷在阵里了,左右无事,四处逛逛,探探门路。”
铁蛋眉头一皱,眼神犀利起来,
“陷在阵里?”
“八门金锁。”
陈玄天撩开军帐,望向帐外明朗月色下的睢阳城楼,掐指算道,
“这是开门。乾纳甲壬,乾位有亥,亥为甲木长生之地,甲又为十干之首。
所以开又是万物始发,大吉大利之门。最利开业经商,征战远行,婚娶乔迁,治病求医。
是谓开门大吉。纵是破不得此阵,由此门入,也必不能为凶害的。”
然后陈玄天把手一背,
“哪知老子刚一冲进来就被兜住了,踏马的,能摆老子一道,有点东西……”
铁蛋,“……”
“不过不用慌,我已神功大成,昨晚已杀破一门,你先去那边歇着好了,看这吊门,我必破之!”
然后他袖子一甩,一时血雨拂面。
等铁蛋再睁开眼,只见万里江山不再,乾坤一色尽染,视界里只剩一望无际的猩红血海,绵延直到世界的尽头,仿佛天地都被吞没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