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疗已经进行好一会儿了。
期间,内特医生曾进进出出过好几次;拿手术和消毒工具,拿一次性用品,推着一台不知什么作用的机器进了诊疗室……
麦明河或明或暗地打量着他,实在看不出他有任何不同。
真要是出了事,也不能这么平静无痕吧?
老实说,她都不知道当诊疗室门最终被打开时,自己会看见什么。
麦明河双手紧紧绞在一起,听见屋里脚步声接近了门后,听见有人拉开了门——她闭了闭眼。
走出来的是内特医生,站在走廊里,冲三人招呼了一句:“喂,他醒了。”
三人都是一怔;谁都没想到,伊文这么快就能恢复意识。
“他身体虚弱,”内特医生重新转回屋里,只有他的声音传进了走廊。“你们最好给他买一把轮椅,不然就得扛着他走了。”
内特医生还真没有开玩笑;说要让伊文立刻出院,就一分钟也不让他多待,人一醒,就开始张罗着收钱送客了。
麦明河稳了稳呼吸,从地上拎起装着换洗衣服的手包,在内特医生去拿轮椅时,进了诊疗室。
浓重黏臭的海腥味里,如今又掺杂上了消毒水和药味,一进门,就像被人当胸打了一拳。
“……伊文?”她不好意思捂鼻子,站在病床边,不太敢张嘴,小声问道。
那年轻男人昏昏沉沉地“嗯”了一声,掀开了半扇眼皮。
尽管内特医生说过他苏醒了,麦明河依然忍不住一惊——历史上第一次看见电影的人,发现图片里明明不应该动的人却动了,大概也是同一种惊法。
“你是……”伊文张开毫无血色、肉皮似的嘴,嘶哑地说:“你救了我?”
“能起来吗?”麦明河怀着一丝侥幸,问道:“你有家人吗?我给你联系家人。”
“我……我想不起来了……”
伊文转过一双眼珠,瞳孔仿佛被泡在黄水里,是一点点朝麦明河游过来的。“我的记忆……一片空白……”
“可能是他创伤性休克以后,对脑子造成了冲击,”内特医生的声音,从门口冷不丁响了起来。“我看这个看不了,你带他回去养一养——”
他说到这儿时,麦明河回过头,发现他推了一张轮椅进来。
内特医生一边说,一边低下头,阴影遮住了他上半张脸,只露出了嘴:“……看看能不能恢复。”
刚才那种无法定位的古怪感又回来了。
内特医生的嘴怎么了?
眼下不能一直站在这儿呆呆思考,麦明河在心里记了一笔。见海芦苇和艾梅粒也跟着走进来,诊疗室里一下子挤得人满为患,她却悄悄松了口气。
“那你就暂时去我家养伤吧,”麦明河示意海芦苇帮一把手,和她一起把伊文架在轮椅上。“等你想起来你家在哪,你家人是谁,我再送你回去。”
伊文看了她一眼。他虚弱得连面部肌肉也都瘫平了,麦明河看不出他的神色。
几人带着一个轮椅上的病人,下楼、打车,好不容易才穿过繁忙起来的黑摩尔市,一路把伊文带回了麦明河家里。
这么大一个人,她可真不知道往哪儿安顿好了;杂物间里东西太多,也不是一时半会能收拾出来的——麦明河只好将他放在了沙发上。
伊文刚苏醒就受了不少舟车劳顿,很快就重新昏睡过去了,她甚至都没来得及问他要不要喝水。
“哇,”
明明是很寻常的老旧公寓,海芦苇却像是进了游乐园,伸着脖子看她屋里的摆设:“这个我小时候见过!欸呀,这杂志早就停刊了吧,嚯,1999年的……你知道吗,我其实都没有用过有答录机的电话,我只见我父母以前用过……”
“你有点边界感吧,”艾梅粒训了他一句。
“我们是生死之交,和你不一样。”海芦苇耷拉着脸说。“你自己不也去屋里拿了一把椅子出来吗?”
“那是因为我要留下来,一起看着这个家伙。”艾梅粒朝沙发上的伊文一抬下巴。“等他什么时候回自己家,我再走。”
麦明河脑袋都大了。
家里多了三个人,简直连转身余地都快没有了,要是艾梅粒也住下来,麦明河都想自己搬出去了——她好说歹说,拍胸脯保证,又同意艾梅粒一会儿给她送武器来,甚至还当着她面,叫了一个换锁师傅上门给卧室加锁,这才终于叫艾梅粒勉强满意了。
“有什么事,你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艾梅粒板着脸说,“我一个小时内就会把武器送来。你自己小心点。”
……如果自己有儿女,又有了孙辈,或许她的儿孙就会是这样,看她什么都不放心吧。
麦明河关上大门那一刻,忽然觉得自己是一个幸运得无以复加的人。
她孤身过了大半辈子,就像在蒙尘角落里逐渐枯萎下去的野草。但到了生命末尾,不仅重新见到了光、有了重活一次的机会,还有了……该说是朋友吗?
不知道。朋友看朋友,也不能跟看自家孩子似的吧。
怀着感激之心,就连伊文看着也让人舒服多了。
谁知道呢?说不定等他恢复以后,也是一个正常健康、讨人喜欢的孩子呢。
麦明河给他备了水和药,又去做了午饭,给病号单独做了一碗鸡汤面;灶台有好几年没有点燃过了,煤气竟还好用。自从成为猎人以来,还是头一回,她又拾起了日常。
等艾梅粒来放下一大袋子各式武器——这孩子也不怕在路上让警察抓着——又过了一两小时,伊文才终于从昏睡中醒了。
麦明河那时正坐在一把摇椅里,膝盖上摊开一本书,但心思早就漫漫扬扬,不知飞到了什么地方去;她坐着坐着,忽然有点不大舒服,总觉自己右侧面孔热热的,好像有蚂蚁在爬。
她伸手摸了几下脸,什么也没有。
右手边就是沙发,伊文正躺在沙发上昏睡。
麦明河转过头,看见伊文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她也一动没动,定定看了他一会儿。
在她目光下,不知过了多久,伊文微微动了动身子,呻吟一声,慢慢睁开了眼睛。
二人目光碰上了。
“你醒了?”麦明河吞回了原本想说出口的那一句话。“还记得我吧?”
伊文似乎想笑一下,但面颊肌肉收缩的幅度不够,看起来像是痉挛了一下。“我记得……你救了我。”
“那你记得自己是怎么落水、何时落水的吗?”她怀着希望问道。
《伪像报告》叫她帮助伊文重归正轨——该不会连记忆也要恢复吧?那天知道得要多久?
果然,伊文摇摇头,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给你做了吃的,我去拿。”麦明河站起身,说:“桌上有水,等吃了饭再吃药。”
“……谢谢,”
等她回来时,伊文已从沙发上坐起来了,他一手包在吊挂带里,眼珠随着她放下汤碗的手,一路游进了鸡汤里。“我正好饿了。”
虽然说着饿了,他却不怎么急着吃饭,拿起勺子,搅了两下就停住了,人仍旧直直坐着。
“是坐得不舒服?”麦明河问道。
因为沙发与茶几高度相差无几,人如果坐在沙发上,在茶几上吃饭,就得伏下身子、窝起来吃了——她原本以为是伊文伤势阻碍他弯腰,但转念一想,又记起他腰腹都没受伤。
“不,挺舒服的,我没事。”
伊文看了看他举在半空里的勺子,又低头看看茶几上的汤碗。最后,他望向了麦明河。
“那就吃呀,”麦明河鼓励道。
伊文将勺子扎进汤里,以握刀柄的方式抓着勺子把,挖土似的,起一勺汤。他仍然笔直坐着,勺子不得不在空中划出长长一个半圆,去靠他的嘴。
“腰不能弯吗?”麦明河问道。
伊文半张着嘴,勺子顿在脸前面,看了她一眼。“你不用管我,我这样吃饭习惯了。”
麦明河咳了一声,转身重新走向摇椅;不过是三四步的距离,她还没有走到椅子前坐下,伊文在身后说:“我吃饱了。”
麦明河迅速一转身。
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会看见一只空碗——但是当然,那不可能。
鸡汤端上来才不过一两分钟;当然还是满满的一碗。
“我胃口不好,吃几口就够了。”伊文解释了一句,眼睛直直落在她身上。“可能是因为伤重吧。”
麦明河没有劝。
“那你吃药休息,我去厨房收拾收拾。”
她端着一碗看起来压根没有动过的鸡汤面,走回厨房,踩得木地板吱嘎一响。
老式厨房并不是开放式设计,有墙有门;她特地没有把门关严,留了一条缝。
她打开水龙头,把锅子沉沉一声放进水槽里,又拉开抽屉、用叉子敲碗……在种种声响里,麦明河悄悄走回房门边,往客厅里扫了一眼。
伊文仍然笔直坐在沙发上,慢慢张开嘴巴。
又闭上。
他摸了摸自己的咬肌,想了想,再次张开嘴巴,闭上。
这一次他脸颊上咬肌一鼓。
伊文似乎满意了,点点头,如此又来回了几次。
麦明河愣了几秒,脑子还没明白过来,汗毛先一步竖起来了——恍悟随后才浮起来。
……伊文在演练咀嚼。(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