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 麦明河·三十分钟,三十年,二十六天

    “……我昨天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麦明河斟酌着说。

    见她想聊天,兰骓先走过去把电视声音调低,才回到沙发旁,在她身边坐下。

    “什么梦?”

    “我梦见我们没有孩子,你得了……你得了病。”她看着兰骓说,“很严重。”

    麦明河当然知道那不是梦。

    她只是不愿意直接对兰骓说,“你死了”、“你是假象”——就算他是巢穴造物,他也是兰骓;起码在她眼里,他是。

    所以她不愿意用词过于粗沉,不愿意惊动他,叫他沮丧。

    兰骓死后,麦明河就像有强迫症似的,反反复复、无法自控地回忆那一天。

    她想象着,兰骓躺在病床上,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一动也不能动。他看着麦明河假作不知的背影,一次又一次地张嘴,努力地吐气,盼望妻子能察觉,能回头看他一眼……

    她那时候好累。她明明知道的。

    假如麦明河不应,兰骓在这个世界上,甚至没有别的办法能喝上一口水。

    或许巢穴也想让她有一个机会赎罪吧。

    “我没事,我好好的呢。”兰骓一怔,坐近一点,双手仍放在自己膝盖上。他安抚着麦明河说:“梦都作不得准……你别担心。我哪能扔下你?”

    “对不起,”麦明河不得不转开目光说。眼睛忙起来,泪腺才会分心。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兰骓不解地一笑。

    她回过头,细细打量他几眼。

    一切都如同记忆中一样,就连颈后、耳前几绺柔软打卷的头发,也是兰骓总下意识要伸手抹一抹的。

    麦明河不知道自己这一辈子,究竟是否生出过男女之情;但她爱他,就像她爱世上许许多多的事物。

    “我很好,”兰骓看着婴儿监听器说,“有你们俩在,我就不是孤身一人了。”

    兰骓若是活着,一定也会这么想。

    麦明河想着那个令人恶心的婴儿,欲言又止——从这一方面说,或许“婴儿伊文”也算有了一个叫人能捏着鼻子忍受的理由吧。

    “咱们好久没聊天了,”麦明河咽了一下,喉咙是硬硬的一个梗块。“我想听你说说这几年的事。”

    每天回家就能见面的妻子,似乎不应该说这样的话;但兰骓没有质疑她。

    他顺从地靠在沙发上,轻声慢语地说起工作上的事,讲起意外怀上的孩子,问麦明河的身体……音量被调得低低的老电视,在角落里尽忠职守地播放着节目,黑白影像明暗闪烁着,在时间里投下一波一荡的光影。

    这是属于她的时代,有她的大海与沟渠,是她的来路与归路。

    尼克森真正辞职那一天的新闻,占满了屏幕;副总统福特接任了总统一职,却没有多少人谈论他。新出的电影大白鲨特别火爆,二人聊着聊着,兰骓忽然说,周末要和她一起去看,麦明河笑起来,说好——这才意识到,原来一年过去了。

    远东战争结束时,二人都连连对彼此说“早就不该打了”,“士兵该回家了”。

    猫王去世时,家里电视已经从黑白变成了彩色;麦明河指着电视叫了一声,刚端着水杯走来的兰骓急忙坐下,水都洒了一裤子。

    怎么能忽然死了呢,兰骓喃喃地说,他还那么年轻呢,我喜欢他的歌。

    为了悼念他,收音机里一连放了好多天猫王的歌,那些歌声仿佛波浪行船,将他们带进了八十年初经济衰退的日子里,又带了出来。

    那个时候,他们俩都觉得新上任的里根不错,长得好、有人格魅力,让人充满希望——麦明河知道,当他冠冕堂皇的话渐渐磨损了金漆,他炮制的后果把一国人都埋葬在下头的时候,自己已经垂垂老矣,与这个世界关系不大了。

    是的,她始终都记得,这一切是巢穴制造出来的幻觉。

    兰骓度过了他原本没能度过的下半生。

    她看着时光在公寓里流转,一日日走过小半个世纪;电视上亮着全人类的大事,本地商店的广告,一部部电视剧。她看着兰骓行动变得沉缓,身子渐渐疼痛得多了,皮肤松弛下来,耳旁卷发也泛了白。

    小公寓里,流过了她的三十分钟,流过了兰骓的三十年。

    “……我也老了,”兰骓在她身旁,低声说,“你倒是没怎么变。”

    是啊,因为你我之间,只有我活下来了。

    她有血有肉,身处人世,巢穴动不了她的模样。即使她偶尔也会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又重走过了三十年,她的外表应该也是始终被“体外端粒”固定在了巅峰期的。

    她当然不会把实话说出来。

    麦明河看着以前从未见过的、开始老去的丈夫,终于伸出手,在三十分钟里,在三十年里,第一次拍了拍他的手背。

    “你也没变啊,”她柔声说,“还是像我当年第一次见你那样,帅着呢。”

    假如二人第一次肢体接触,意味着麦明河终于上当了、要中招了,她也根本不会意外——她只是做好准备了,要在兰骓消失之前轻轻碰一碰他,哪怕接下来一切幕布都会被揭下去,露出一片漆黑灾难。

    然而真正叫她意外的是,依然什么也没发生。

    兰骓只是不太好意思地笑起来了;这个人,一辈子都没变。

    “对了,这么年轻的我,该去吃降血压药了。”他说着站起身,慢慢往厨房走。

    麦明河看了看自己手掌。她碰了兰骓,但没有产生任何后果。

    巢穴到底想要干什么呢?难道巢穴真的只是想让她重新体会一次过去人生吗?给她三十分钟时间,陪兰骓走到老?

    这么多“年”里,婴儿伊文始终没有从房间里走出来过,好像麦明河把门一关,他就成了个背景角色。

    婴儿监听器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沉默地哑下来,灰扑扑的,最终彻底消失了。

    只有从兰骓的讲述里,她才能听见伊文的近况,比如今年上学了,参加了球队,暑假在打工,离家去了大学……但他一次也没有出现。

    总不能真的只是为了恶心她一下吧?

    她抬眼看着房门紧闭的婴儿室——或者现在又变成了杂物间?——隐隐约约,还能听见玩具风铃被风吹动的声响,似乎在婴儿长大以后,也一直没有取下来。

    ……等等。

    那个不对劲的地方……在她去婴儿房、看见伊文的时候,有一个很不对劲的地方,比其他一切都不对劲……

    玩具风铃。

    麦明河刚进公寓时,就听见了它的声响;她牢牢关上婴儿房房门时,它也在时不时作响。

    但是她离开婴儿房时,想过什么来着?

    她分明想象过,伊文在“门窗紧闭”的房间里,慢慢爬出婴儿床那一幕吧?

    窗户关着,没有风,是什么东西在推动风铃作响?

    麦明河自己都没察觉,她已一跃从沙发上跳起身,大步冲向了门板紧合着的婴儿房;兰骓似乎被她的动静吓了一跳,从厨房里问她怎么了,她也顾不上回答——她拧开门把手,一头撞进了婴儿房里。

    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婴儿。

    成年人模样的伊文,正蜷着身体,坐在一张破旧的、缺了栏杆的婴儿床里,脸上裂张着一道黑黑长长的深洞,朝她慢慢转过了头。

    ……她和兰骓当年,是准备过一张婴儿床的。

    它没有迎来过主人,于是后来连同玩具风铃一起,被麦明河处理掉了。

    床、风铃、衣物、兰骓死后留下来的一副眼镜……不管是处理掉的,还是保留下来的,却全都一起存在于眼前。

    一切曾在杂物间里停留过的东西,好像都也在时间中留下了——留下了气味。

    她愣愣看着伊文大张的幽深嘴洞,突然想起兜里手机,急忙掏出来,按照海芦苇教她的办法,打过去了一道手电光柱。

    在没有开灯的幽暗房间里,光柱洗出一片雪白;伊文的脸被照得白亮,眼睛却依然眨也不眨。

    从他的嘴洞里,正不住往外飘散无数半透明的颗粒物——嘴洞深处仿佛架着一台小型风机似的,吹出的一阵阵风,也飘散开了无数颗粒物;颗粒物漫漫扬扬地浮入空气里,升入半空,密集起来时,撞得风铃微微一响。

    什么东西?

    麦明河下意识地死死捂紧了口鼻。她吸入了飘浮的颗粒物吗?

    她所见的公寓,老电视,晚饭,和——和兰骓,都是这些颗粒物形成的吗?

    “你是居民?”

    “啊,你发现了。我不是居民。”伊文嘴洞仍然大张着,唇舌不动,却能如常说话。“不必害怕,再过几分钟我也打算停了。可惜,你发现得早了一步。”

    什么?

    麦明河脑海中尽是惊惶不解,但行动反应却快,她后退几步、转身扑到公寓门口,一把抓起小柜上的包——还好,枪仍在包里。

    就算不知道朝伊文开枪有没有用,她依然握着枪冲进了婴儿房;半开的门被她重重推在墙上,回响仿佛震动了时光,从天花板上扑簇簇落下了三十年的碎片,重新露出了2026年的杂物间一角。

    ……房间里空了。

    这一次,窗户确实被人打开了,十二月的冷风吹进公寓里,一点点散去了颗粒物所形成的过去。

    麦明河费力推开、踢开种种杂物,冲到窗前一看,外面只有一片深紫夜色,和路灯下行走来往的人,早已不见了伊文。

    为什么要特地制造这一场幻觉?

    他说,自己发现得“早了一步”——比什么早了一步?

    麦明河垂下枪,怔怔地走出房门。

    她在时隔三十年未见的公寓里,游魂似的走了一圈,叫道:“兰骓?”

    没有兰骓了。

    ……回应她的,只有无垠的虚惘与死寂,像一座人生必然留下的废墟。

    麦明河颓然跌坐在地上,手枪跌出去几步,她也没有心力去管了。

    她将脸埋在手里,久久地坐在沉默中;她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想哭,还是想叹,还是被巢穴抚慰了。

    过了很久,麦明河终于抹了一把脸,站起来了。

    她不是个傻子。

    巢穴特地将伊文送到她身边,上演出今夜这一幕,肯定有目的。

    哪怕“与兰骓走过半生”这件事,看起来好像并无恶意,麦明河也不会真以为,巢穴只是想要抚平梗在她心里的愧疚与遗憾。

    三十分钟……三十年。

    她希望自己不是多心了;但想来想去,却好像只有一个答案。

    麦明河找出手机,给艾梅粒打了一个电话。

    “你能现在来一趟我家吗?”

    短期内不必进巢穴的猎人,都是有大把自由时间的;电话挂上之后不到一小时,一脸警惕的艾梅粒就敲开了公寓门——按照麦明河嘱咐,她把海芦苇也带来了。

    艾梅粒一进来就扔出了一连串问题,叫人都不知道该答哪个才好。

    “怎么了?你没事吧?你遇见危险了?那个叫伊文的家伙呢?”

    “我有一件事,想请你们帮个忙。”

    麦明河坐在沙发上,尽量平稳地说。她怕自己情绪波荡起来,会在二人面前崩溃,吓着两个年轻孩子。“我自己可能办不到……或者说,我怕我办到了之后,万一出个意外,就很难恢复原状了。”

    艾梅粒盯着她,慢慢坐下来,似乎意识到了情况的严峻性。“没问题……是什么事?”

    “我身上的‘蛇带’,”她指了指自己,说:“你们能帮我取下来吗?”

    “体外端粒”被拿下去的那一刻,就是她濒死的时候;除了急速流走、不肯回头的世界,麦明河几乎什么也感觉不到。

    当“体外端粒”再次被缠回身上时,她才终于有力气重新爬了起来——无论反复几次,她也始终无法适应二者之间、一整个人生的落差。

    “怎么样?”

    话才出口,她仰起头,看见了二人的脸色,已经全明白了。

    他们看到了。想必确实如她猜测一样吧。

    “我、我不理解……”海芦苇紧紧捂着嘴巴,声音含混发闷。“难道当时府太蓝撒谎了?可他为什么要撒这个谎?”

    艾梅粒看看两人,尽管不明白海芦苇指的是什么,面色却也难看之极。

    麦明河吐了一口气。

    “不……府太蓝应该没有撒谎。”她低声说,“当时他看见的蛇带倒计时,确实还有九个月。”

    “九个月?”艾梅粒忍不住开了口,“不对吧?我们刚才看的时候,倒计时只有26天。”(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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