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办到的?”
说话的东西,一点也不见外,已经快要凑上府太蓝的脸了。
这是一张只能被描述为“五官俱在”的脸——在此之外,想找出一点点可供辨识的特征都不容易。
远看时倒也罢了,只是一个记不住的模样而已;离近了一看,他身为人类、身为府太蓝的部分,就会不由自主地想朝这张脸开枪。
幸亏没带枪。
毕竟离近看一个没有变形的、维持着原貌的秃鹫,是一种猎人里十分稀缺的经验:“府太蓝”第一次意识到,原来秃鹫脸上一切部件,都处于一种模糊的、可活动的状态。
就拿眼前这个秃鹫来说,它往左一转头,眼睫毛就一根根往右边游,游至眼尾结束处,就钻进皮肤里,从眼皮底下、贴着眼球,再一根根往眼头游去,从眼头钻出来重新排列。
张嘴说话时,更是叫人不敢细看:上下嘴唇一碰,就有一部分上唇或下唇被沾到另一边去了;有时张开了,就从嘴角钻出几根胡茬;有时闭上了,人中就霍然一沉,长长挂在脸上。
仿佛是一种人类本能,让府太蓝想要开枪、想要抄起锤子,将这张脸打砸成一团稀烂,只想再也看不见它才好。
……欸?奇怪了?
我是秃鹫,我不应该觉得——
这个念头还来不及转完,就及时被秃鹫打断了。
“了不起啊,既知道自己是秃鹫,又能真心实意地认为,你就是这个人类本人。这个矛盾怎么解决的?”
说话的秃鹫重新站回去,再次拉开的两步距离之间,空气一下子流进来,府太蓝又能呼吸了。他这才发现,自己刚才一直在屏着气。
他回头扫了一眼。
……这里有多少个秃鹫?至少也得有几十个了吧?
巢穴中的秃鹫,该不会都聚集到这里来了?
秃鹫在变形之前没有头发;一眼望去,只有模糊土黄的一大片人脸,蘑菇一样,插在同样模糊土黄的身体上。
“上次我们一个同伴,是因为他进入人世后才发现,模仿的对象已经死了,他与模仿对象一起被困在棺材里,如此机缘巧合,他才能一边维持着人类模样,一边保住了身为秃鹫的自我意识。可是你——”
秃鹫摇晃起头来,脸上皮肉,毛发,眼球,都随着动作,越发剧烈地游走起来了。它又催促道:“你说话呀,这个矛盾到底是怎么解决的?”
府太蓝松了口气。
他本能地生出一个直觉,刚才那个念头似乎绝不能再往深里想了;与秃鹫对话,恰好是一个分神的办法。
“我的方法,你们也有需要?用得上?”他说着,看了一圈远远近近的秃鹫。
“这是什么话,当然用得上,”
另一个秃鹫笑眯眯地说,声音与刚才那个一模一样,仿佛都只是等待塑形的陶泥,黏厚流稠,分不出质地和男女。“能记得自己是谁,谁不愿意呢?一边觉得自己是人,一边觉得自己是秃鹫,哇,那可发挥的余地就大了,人世巢穴两边,都可以任我们玩儿了。”
秃鹫跟以前的变化真大啊——
府太蓝掐断了念头。
怎么回事?这个感慨有点怪怪的吧?简直好像他以前不是秃鹫似的。
他在巢穴中走了一路,凡是见过他的居民,都认识他是秃鹫;等他好不容易与第一个同胞碰了面,后者发出呼叫、召唤来的更多秃鹫,也都认出他了。
是身为府太蓝的部分太活跃了吗?怎么好像要自我怀疑了一样?
话说回来,他刚回巢穴时,也没有自己尝试呼叫同伴呢。
他明明就是秃鹫——
“哇,刚才那一瞬间,你完全就是人类。”一个秃鹫赞叹道,“看得我差点没忍住想要模仿成你的样子,再杀了你……”
“看吧,”第一个秃鹫说。全靠它的站位,府太蓝才能分辨出它与其他秃鹫的区别。“另有一个原因,就是如今我们进化了。我们不愿意再一窝蜂地扑上去,全都变成同一个目标——多浪费啊?毫无意义嘛。”
周围无数秃鹫纷纷点头,模糊的土黄色人脸上上下下地波动起来,看得叫人发晕。
“所以如果我们保持了自我意识,那么变形之后,遇见同胞了,彼此也能一眼就认出来,就像我们认出了你一样。”
“你们认得出来?”一个不远处的秃鹫,冷不丁地说:“我认不出。刚才好像还隐隐约约有点感觉,可是现在越仔细看,越认不出。”
“我也是”这个回答,顿时此起彼伏地从土黄色的人形之中响起来了。
只要有一个秃鹫说,杀他一次试试看——
那我也不会死我是秃鹫我是秃鹫只是变成府太蓝之后我以为我是人类所以可能会死一会儿但是应该还是会活过来的吧总而言之绝对不能让它们杀我试试绝对不能被杀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不要想了
就像是在开车时发现自己即将要撞上水泥柱子一样,府太蓝死死一拧脑海中的方向盘,在秃鹫的目光包围下,将思绪硬生生扭上另一条道。
他摆了摆手,甚至还笑了一声。
“这不奇怪。”府太蓝听着自己的声音,似乎并没有颤抖痕迹。“又不是做数学题,意识嘛,都是流动的,不可能五十五十、分得精确,然后就一点都不变化了。”
第一个秃鹫点了一下头,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顿住了,盯着他,才慢慢点了第二下。
“那你是怎么办到的?你就是不肯说。”它好像快失去耐心了。
府太蓝忽然心中一动。
等等,莫非是这个……?
他在黑渊带里做完实验之后,有一个想法被清清楚楚地留下来了,那就是进巢穴之后,第一时间就要去找秃鹫。
既然他仍然记得这个想法,就说明它一定很重要,所以府太蓝才不曾任它流走,一次次把碎片抓回来。
“为什么重要”,却在黑渊带中离散了。是意外,还是什么,他不知道。
他原本以为,是因为好久没有见到同胞了,得与它们互通一下声气——但是——
“不是我不肯说,是因为我的办法……在巢穴内没有重复一次的可能性。”
府太蓝慢慢地说:“我可以带上你们中的一个,亲身教你一遍,该怎么达成这种状态。然后你们自己再传播出去,不然的话,我就太累了,我懒得一个个手把手地教。”
“这种懒惰懈怠的讨厌劲儿,真的好人类呀……”秃鹫们小声赞叹了起来。
“那就由我来吧,”第一个秃鹫立刻说。
“没问题,”府太蓝说,“我给你先讲一遍我的办法。”
府太蓝不知道秃鹫之间是怎么形成上下秩序的,或者它们之间究竟是否有上下秩序——
几个正在交谈的秃鹫,忽然顿下话头,慢慢朝他转过脸来。
我对秃鹫一无所知,那是因为我变成府太蓝后必须要放弃一部分知识和记忆
毕竟只保留一个自我意识已经非常难了,如果再留着全部秃鹫记忆,那我身为府太蓝的自我意识就会受到冲击
没错就是这么一回事
那几个秃鹫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终于又转过头,好像失去了兴趣。一旦有了共识,秃鹫们散去得很快,没过一会儿,就只剩府太蓝与第一个秃鹫了。
“你说的黑渊带,我也听说过。”秃鹫说,“不过要说从巢穴哪里,能进入黑渊带,我就真不知道了……唔,可以问问其他居民。”
在竞争同一样东西时,居民可以你死我活、不择手段;但只要竞争理由一消失,彼此几乎留不下仇怨,刚才一口撕下你半张脸的居民,会亲切地告诉你下一个路口上常有猎人掉下来,提醒你不要错过机会。
当居民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府太蓝心想。
秃鹫从嘴里吐出了短短一串人类喉舌无法发音的音节。
音节扭搅翻滚在一起;显然是一个称呼。
它一落进空气里,前方蹲在马路上的那一个老太太,就立刻拧过了头。
老太太居民双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嘴,仿佛要以手上力量压回去一个笑,把一嘴牙压进脸上黑洞里一样。
虽然在笑,但老太太心情似乎非常糟糕。
“干杀什么杀干什么干什杀杀么你看杀不出杀我在杀人吗你不杀知道麦明杀河跑了吗我杀要杀了她杀了她杀了杀好可恨凭杀什么凭杀什么不肯老老杀实实认杀命凭什杀么杀嗯?黑渊带?”
真难得,它不断嘶叫时,居然也听清楚了秃鹫的问题。老太太居民沉默了一下,似乎冷静了一点。“找黑渊带干什么?要进去?”
它刚才说的是麦明河吧?可惜,又是一个不能去找她玩的时间点。
府太蓝一边想一边点点头,冷不丁灵光迸现——“对了,统治游戏的选手,柴司·门罗,现在就在黑渊带里面哦。”
应该可以把老太太的杀意,引到柴司身上去吧?
它指名道姓要杀麦明河,无非是因为她参加了统治游戏嘛,那杀柴司不是更好吗?
“噢。”
老太太捂着嘴,蹲在地上,两眼忽然一弯,仿佛被刀割裂了皱巴巴皮肤,从黑幽幽切口里闪烁起了瘆白的光。
“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
……不错,似乎有戏。
“但是进不去,”它下一句话,却又叫府太蓝等两只秃鹫失望了。“你这个半人半秃鹫的东西可以掉回巢穴里来,那是一码事。可从巢穴里进去,又是另一码事。从巢穴里进不去。”
“为什么?”府太蓝问道。
“你变成人以后把巢穴讯息都扔了?还要问?黑渊带是干什么用的?不就是为了隔离开人世与巢穴的吗?”
老太太从手掌下冷哼一声,说:“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猎人可以从人世里进巢穴,你也可以从黑渊带里进巢穴,但反过来就不行了,我们要去人世,处处受阻,偶尔才有那么几个幸运儿能进去,还都活不长。从这一点来说,你们秃鹫挺幸运——欸呀不好了快要没时间了我不跟你说了柴司柴司柴司门罗我要去你找去找你找杀杀杀”
它几乎像唱歌一样,仍旧蹲在地上、两腿飞快往前刨动,一眨眼就从街角消失不见了。
秃鹫朝府太蓝转过头。“你是怎么进黑渊带的?”
府太蓝想了想。
“刚才大家聊天时说过,之前那个进入过人世一次的秃鹫,在后来变形时,选择保留了一块身体部位没变——”
“屁股,”第一个秃鹫主动说。
“……对,对。”府太蓝揉了揉鼻子,说:“所以它才能保持着人形。但是因为未完全变形,所以它并不觉得自己就是被模仿的猎人本人,对吧?”
“对,你想说什么?”
“你需要变形,跟我进一趟人世。”府太蓝冲它一笑,说:“但是不要完全变形。这样一来,你才会记得,你跟我进去是为了要去黑渊带的……”(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