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被拉入统治游戏后,收到的每一份《伪像报告》,都暗藏着幕后之人的一个目的。有一个人把我们当作提线木偶,让我们一步步去完成他的意志。”
同一句话,同一件事,麦明河可以说上无数次——只要能让参赛选手们明白真相,放下各自执着,站到她身边来。
她今夜说了两次,她知道,这才是一个开始。
第一次说,是在终于隔绝了风雨浇打的安静车厢里,只有车外沙沙雨声与水银忍着伤痛的沉重呼吸声,作为麦明河讲述的伴奏。
“……你,我,柴司,布莉安娜,府太蓝,每一个参赛选手,都被拿捏住了欲望,成了他的棋子。今夜黑摩尔市蒙遭大难,我们每一个人都难辞其咎。”
因为他们有选择。
在“伪像报告”发来时,麦明河可以选择不去按照它说的做。她可以不把口红卖给市长,可以不把伊文从海里捞起来……在她一件一件地完成伪像报告的要求时,她能说自己从来没有产生过一丝疑虑吗?
她当然有过。她仍然继续了。
柴司也有过。柴司也继续了。其他选手,想必都差不多,都是被种种欲望蒙住眼睛的,自甘情愿的瞎子。
话音落下后几秒,麦明河几乎以为金雪梨不相信她——因为金雪梨始终没说话。
她等了等,忍不住说:“金——”
“怎么选的?”
麦明河刚一开口叫她,金雪梨同时也说话了。她抬起眼睛,从后视镜里看着麦明河,问道:“幕后之人为什么选中我?”
金雪梨似乎并不指望麦明河能给自己一个答案,声音渐渐高了:“我明明没有家派力量,也不是什么天才猎人。我只想赚钱,好好生活——噢,是因为钱?是因为他知道,我没有钱?”
她的声气隐隐颤抖起来,双手紧攥着方向盘,骨节雪白。
“因为我没有钱,也没有好路子去赚钱。我连通路资质都差得很,别人唾手可得的东西,足以叫我把命都搭进去。所以他只要给我一点希望,一点承诺,我就是个最好用的工具,是不是?为了那一点钱,我什么都可以干——”
金雪梨忽然自嘲似的笑了一声。
“不对,不少了,许诺给我的可不是‘一点钱’。即使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被牵着鼻子,一步步走下来,直到今夜——”
她猛然止住话头,车厢里重归一片寂静。
“今晚怎么了?”麦明河问道。
金雪梨一言未发,过了几秒,打开转向灯,拐上另一条路。
“……前面再走一点,就是凯因街了,”她说话时,嗓音略有嘶哑。
麦明河不愿意去窥探她是否哭了。水银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前方;一时间,车中没人说话。
“我们怎么找布莉安娜?”金雪梨过了一会儿,声音浓浓地问道。“外面这么大雨,她不可能一动不动地站在工地边上,站到现在吧?”
这也是一个叫麦明河困扰的问题——她从未见过布莉安娜,除了在马路上大声叫她名字,竟想不出第二个办法了。
“等等,”
就在汽车即将转入下一个街角时,水银忽然出了声。她用手指骨节敲敲爬满雨丝的车窗,正敲在不远处打着双闪的另一辆车上。“那是来接我的人,让我下车。”
金雪梨依言慢下车子;麦明河不无担心,又问了一次:“你真的不直接去医院吗?”
“不必,”水银说话时,已经推开了车门。“我受的是枪伤,必须私下处理。”
她顿了顿,忽然笑了一声。“不过看这样子……好像等明天太阳升起时,也将不存在法律和警察了,是不是?从这个角度说,杯子不是半空的,是半满的,是不是?”
车内二人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噢,对了,你的手机。”水银站在车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弯下腰,将它扔给麦明河。
她定定看了一眼麦明河,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一笑:“谢啦。”
车门被砰一声关上后,麦明河凑近车窗,看着水银上了另一辆车,这才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湿漉漉的手机——这么精密的仪器,竟然防水。这么精密的仪器,也会被人追踪定位。
麦明河想起海芦苇的嘱咐,尽管不知道为什么警察局会追踪堵截她,还是又一次关了机。刚才开那一会儿,应该不要紧吧?
她们离开时,水银那一辆车仍停在原处。
“从这个路口下去,”金雪梨一边开车一边说,“横在我们前面的,就是凯因街了,工地应该在右手——咦?”
麦明河立刻伏向前方,紧张起来:“怎么了?”
“那是什么?”金雪梨猛然刹住车子,一指前方。“你看见了吗?”
麦明河看见了。
她不知道自己看见的是什么。
凯因街上的路灯仍亮着,在雨夜里浮起一团一团蒙眬暗黄。好像路灯也被暴雨浇打得快要睁不开眼了,光芒昏蒙蒙的,随时都会被冲尽,彻底稀释在黑漆漆、空荡荡的马路上。
伏在马路上的,那一道长长的、暗白的、橡胶似的东西,一时被路灯蒙蒙照亮了,一时又沉入了昏黑水潭。
它时明时暗,蜿蜒绵长,像一条巨蛇,爬向目光也会被吞噬的深渊。
当汽车离那一道白白长长的东西只剩两三米时,金雪梨停下了车。二人探出身子,借着车头灯灯光,眯眼打量那道东西——直到金雪梨猛然抽了一口凉气。
“那一道凹陷——”她低声叫道,“是脊、脊梁骨?”
她不必仔细说,麦明河也看出来了。
脊梁骨形成的轻微凹陷,两侧的背肌,以及下方一条条肋骨的形状……形态清晰,不容错认。
那是一截人类身躯。
可是人类怎么会有这么长的后背?往前看不见胸口和头,往后看不到双腿。触目所及,只有漫长的、无穷无尽的后背,在雨夜中无限延长,不知道通往何处。
“我、我好像见过它……”
金雪梨结结巴巴地说:“我在巢穴里时,有一个女人曾经拖着长长的身体,救过我一次……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却不告诉我。”
她愣愣地想了几秒,低声说:“难道那就是布莉安娜?她……她也是统治游戏选手,却救了我?”
怎么可能呢?那分明是一个居民。
麦明河张开口,刚想说“那不可能是人类”,却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征召时,其实也不算是一个人——难道说只要符合某种条件,居民也是可以被征召的吗?
如果她曾经救过金雪梨,那么或许布莉安娜还不算是彻头彻尾的居民;只要她仍对人存有善念,或许仍有与她讲理周旋的余地。
金雪梨下意识地打开了车门,似乎想走近去看看。
“等一下,”麦明河一把按住她的肩膀,“别下车。”
“为什么?”
“它太长了,你怎么知道多久才能走到头?”
麦明河左右看了看。“你刚才说,右边是福利工地,对不对?如果这个后背就是布莉安娜,那她是从右边来的。你往左开车,沿着这个后背开,不比两条腿走得快吗?”
金雪梨醒悟过来,应了一声,重新关上车门,发动了车子。
她今夜一直茫然怔忡,仿佛失了魂一样,如今见了这一道绵长后背,却肉眼可见地精神振奋了——仿佛终于在这一个叫她不知所措的陌生世界里,找到了一点熟悉的过去。
金雪梨似乎很信任这个居民……是好兆头,对吧?
麦明河爬到副驾驶座上,打开车窗,眯着眼睛,看着不远处与她们始终平行的白色后背。
……这真是布莉安娜吗?
如果是,她——她正陷在怎样一种存在状态里?
她甘愿吗?
她的心愿与欲望……与此有关吗?
看着看着,麦明河一把解开安全带,蓦然从车窗里探出身去。
“布莉安娜!”
强风裹着冰刺一样的雨,击打在她脸上、身上,打得她几乎睁不开眼——但是前方,她没有看错,前方是一个伏在地上的人,拖着长长长长的后背。
布莉安娜正将脸埋在胳膊里,一动不动。
假如不是她身下的马路,她头上的暴雨,她后方无穷无尽的身体,她看起来简直像是一个在学校里趴桌午睡的学生。
仿佛能在这儿趴一会儿,睡一会儿,她就满足了,因为这个世界不会给她更多了。
当汽车在她身边慢下来时,她依然毫无反应。
“布莉安娜!”麦明河扬声喝了一句,“是你吗,布莉安娜?”
那个把头深深埋在胳膊里的人,似乎轻轻颤抖了一下,但始终没有抬起脸。
“你不认识我,我叫麦明河,我是巢穴统治游戏的选手。”
这是麦明河今夜第二次解释起统治游戏的真相。
不知地上的人,还有几分是人类,也不知道她一番话,能有多少作用与意义。
“我对你没有恶意。但巢穴中有一个主持人,我怀疑他一直在操纵游戏和伪像报告,利用我们的愿望,一步步把巢穴带进人世……你知道今夜发生了什么事吗?”
布莉安娜仍旧把脸埋在胳膊里,头也没抬。
麦明河自然不会因此放弃;她拿自己举例,又解释了一会儿,却始终得不到回应。
“布莉安娜?你是布莉安娜,对吧?你听见了吗?”
她的声音闷闷的,要不是麦明河刚好顿了一顿,差点没听见她那一个字:“滚。”
“既然是我们把巢穴带进来的,我们就有责任把它再赶出去。”麦明河站在雨里,一时不敢太靠近布莉安娜。“你听我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
“我叫你滚啊!”
布莉安娜猛然一抬头,从她大张的、黑洞似的嘴巴里,爆炸冲击回旋起了令人眩晕的音波。
“我叫你滚你听不懂吗我杀了你杀了杀了杀你看到我了就死了吧把你那双杀了看到了我的脸的眼球挖出来碾碎杀了我杀了我就是我把巢穴带杀了进来的没错主持杀了人利用完了我就去找杀了柴司门罗了越挣扎越沉沦你以为你能扑几下杀了——”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直面居民的暴怒,麦明河的心脏仍咚咚地在耳朵里跳。
她惊魂未定,浑身肌肉紧绷,过了几秒,才顺着布莉安娜的视线慢慢地转过了身。
金雪梨不知何时也下车了,正站在车头灯光里,与布莉安娜四目相对。(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