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但阿什利的话音,是紧压着车载广播一起响起来的,一时间叫人都听不清广播了。
重新起步后的车载广播,麦明河已听过一次,才能下意识地知道它在说什么——
“本车将重新启程,车辆启动后起步不稳,在行驶重归平稳之前,请已落座乘客不要起身走动,请新上车乘客尽快落座。”
穿雨衣的年轻女人好像只把它当成普通广播了,压根没留意。
她全部注意力,都被阿什利亮了一亮的警徽吸引走了。
“太好了,”
年轻女人长松了口气。她几步走到阿什利身边,紧握着扶杆,说:“我不知道今晚是怎么回事……我以为我疯了。我、我看见……算了,那个不重要。”
“你就是疯了吧,”
跟她一起上车的男人,仍远远站着,闻言冷笑一声。“我跟你同路,就是跟踪你?你以为自己貌若天仙?路上那么多水洼,你不会照一照,看看自己什么样子?”
那年轻女人怒视他一眼,没敢多与他言语纠缠,只对阿什利说:“水洼!是的,就是水洼……等等,我、我从头说。我刚才在路上几次回头,总能看见他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也不知今晚怎么了,路上一直看不见人,只有我和他。我那时很害怕,加快速度、转了几个弯,可他仍然跟着我,甩不掉……”
眼看那男人又要张口,阿什利先喝了一句:“你不要插嘴。一个一个说。”
那男人仍嘟囔了几句,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座位上。
应该是个安全的普通座;因为车上两个空着肚子的男孕妇朝他看了看,谁都没有动。
男人好像这才发现车上三个男孕妇的装束。他上下打量一圈,决定什么也不说。
麦明河看着眼前一切,却觉得所有人都像被隔在一块玻璃后;不管是声音还是视野,都闷闷的、蒙蒙的。
除了自己即将遭受的惩罚和下场,她一时间什么都思考不了。
“我不敢回家,我怕把他引到家里去。在外面路上,还有可能遇到人……我过了一条马路后,回头一看,他就在马路对面,又想跟上来。这个时候,正巧有一辆油罐车轰隆隆地开过来了,根本没在乎红灯。”
是奈特家的油罐车吗?
“我当时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趁油罐车把他拦住的时候,拔腿就跑,冲进一条小路,躲在一辆汽车后面。”
男人响亮地咂了一下舌头。
“我听见油罐车开远了,就探头往外看。今晚下了一夜大雨,从路口那一片水洼里,我看见了他的倒影……他的影子正在东张西望,四下搜寻我。他再狡辩也没用,我看见他找我的那一幕了。”
即使身处灯光下,旁边还有一个警察,年轻女人依然没忍住声音发颤,不知道是余悸还是愤怒。
“他很快也进了小路。我知道再躲下去,肯定会被抓到,小路上还那么黑……我跳起来就跑。我不敢回头,但能听见他紧紧跟在我身后,越跑越近……”
她抹了一把脸上泪水,说:“我逃着逃着,突然回过神时,发现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上车了。肯定是我太害怕,都不记得自己怎么上的车。”
年轻女人说到这儿,目光四下一转,似乎这才意识到,车里好像有点不大对劲。
也难怪,除了跟踪者,还有三个穿孕妇裙的男人,和一个目光空洞、呆呆怔怔的女人……麦明河在心中暗暗苦笑了一下。
年轻女人正要开口,眼珠忽然凝住不动了。
她盯着麦明河身后一个座位;一时间,过于强烈的疑惑不解,仿佛一种融化剂,正渐渐地把她五官化小、推散,融成一片空白。
“……‘被跟踪者专座’?”她喃喃地问,“这个是……这个是什么?”
什么?
麦明河心中一惊,终于从刚才恍恍惚惚的状态里回过神,急忙扭身一看——没错,她后排椅子上确实写着“被跟踪者专座”。
阿什利看着它想了想,笑了。
“是为了保护有需要的人而新设置的,”她近乎亲切地说,“你先坐那儿吧,那个男人就交给我来问话。”
麦明河脑子里像是忽然被人狠狠一攥。
“等等,别坐!”她断喝一声,止住了那年轻女人的脚步。“你去找个没有标记的地方坐。”
阿什利冷冷看了她一眼。
“我为什么不能坐在你后面?”年轻女人误会了,皱起眉头。
麦明河想解释,但自己头脑里仍是一团乱麻,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才好,嘴巴都在打结:“不是,不是我后面的问题。我——这个公交车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从表面逻辑上来看,“被跟踪的人”就应该坐“被跟踪者专座”。
然而她们正处于巢穴陷阱里。
顺着表面逻辑行动的话,跟听从居民吩咐有什么区别?
这个行动的结果究竟是好是坏,眼下信息实在太少,根本无从判断。
最保险的方法,是放弃后果未知的专座,坐在百分之百安全的普通座位上。
然而这一大套思路,该从哪儿起头、怎么向一个连巢穴都不知道的普通人解释?
就在麦明河越心急解释,嘴里越乱的时候,阿什利已冲那年轻女人摇了摇头。
“没办法,”她放低声音,像在与年轻女人交代心里话一样,说:“只要坐公交车,必定会遇见疯子,是不是?你坐吧,没事的,什么座都是座。”
“是,”年轻女人笑起来,眼底仍是一片紧张无措。“真的是这样……”
说话间,她一步迈到“被跟踪者专座”前——她的脚步踩出了哗然一道水声,还不等麦明河反应过来,她已经坐进座位里了。
麦明河扭过身,低头看着地面。
年轻女人也正低头看着自己脚下。
“今、今天下雨了……”
公交车地面上的水洼里,年轻女人模糊昏暗的倒影,正与水外的人对视着,嘴巴一张一合。“我雨衣也是湿的……不过,这儿积的水怎么这么多?”
没有人回答她。
年轻女人仍然低头望着公交车上不应该存在的水洼。
她的理智还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她的直觉与本能却已有了答案——她怔怔地抹了一下脸,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正不断地掉眼泪。
“怎……怎么回事?”
她求助似的看看阿什利,阿什利别过了脸去。“水洼里……为什么还有一个人?”
年轻女人脚下水洼中,本该只映出她自己的倒影才对;但是此刻在她倒影上方,不知为什么,却浮着另一张脸。
几乎是同一时间,麦明河与年轻女人都抬起了头。
公交车车顶上,浮起了跟踪她的那一个男人面孔,此时正朝年轻女人探下来,仿佛一条从树上垂下来的蛇。
他一改刚才无辜受诬的神色,眼睛死死黏在年轻女人身上,双颊肌肉不住横颤,嘴巴半张着,仿佛还在呼哧呼哧地哈气。
在年轻女人无法自抑的尖叫声中,麦明河愣愣地转过头。
那个男人的身体仍旧坐在公交车前方普通座上,但该是脸的地方却空了,只剩下一个发秃的后脑勺。
他好像突然学会了空间跨越一样——他人坐在公交车一头,却能把脸、耳朵、头颅从另一头车顶上逐渐伸出来,逐渐朝年轻女人身上靠,越来越近。
只是几息工夫,他大半个身子都从车顶上伸出来了,倒吊着,紧贴在年轻女人后背上。
他一呼气,年轻女人耳边的碎发就扬扬一飞。
那张脸上的五官,好像变成了毕加索的画,每样都在,但每一样的位置都变了,似乎都只为能更贴近年轻女人。一只眼睛贴着她的太阳穴,一只眼睛坐在她的锁骨上,往她衣领里看。
鼻子深深压在她的耳鬓头发里,一下一下地深深吸气。
他的嘴,麦明河不想再看第二眼。
公交车一头的普通座位上,此刻只剩一双没了屁股连着的腿,空悠悠地浮在座位前方。
年轻女人早已不出声也不动了。
她目视前方,眼神空空,脸上仍有泪痕。
麦明河颤抖着伸出手,想把她锁骨上的眼睛拨开。
余光里,阿什利一直静静地看着她。
麦明河的手僵停在半空里,过了几秒,终于一点点缩了回来。
“本车已恢复平稳行驶,有需要起身走动的乘客,可以安全走动了。但请时刻留意广播。”
广播声一落,阿什利从座位上一跃而起。
她大步冲到公交车另一头,来到那两条孤零零的腿前,抬脚重重一踹,就把那两条腿给甩开了——它们“扑”地一下倒在地上,随着公交车颠簸,骨碌碌摇晃了两圈。
……就好像它们只是乘客遗落的雨伞。
阿什利试探着,往那个座位上一坐——几秒钟过去,什么也没发生。
麦明河抽了一口凉气。
如果说刚才还有侥幸和不解,此刻看见阿什利这一套行动,她也全明白了。
“你……莫非你也想到了?所以你才诱使她坐下……”
阿什利看了她一眼。
“你倒是个好人,”她这句话平平板板,听不出是不是讽刺。“自己大难临头,还能惦记别人安危。”
这句话简直就好像是一个让车载广播出场的讯号;阿什利话音一落,广播立刻响了。
“乘客麦明河,现在请你走到落客门处,接受你的处罚。”(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