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烫好烫!”
小满端着一盆炝锅面,从银杏苑外小跑进来。
张铮赶忙起身从她手里接过陶盆,着急忙慌的转身放在院中石桌上,放下陶盆的刹那,两人被烫得一起摸耳垂。
小满抱怨道:“陈家下人也太会见风使舵了,前日回京还一口一个小满姑娘叫着,殷勤得很。今日一见我进后厨,那些嬷嬷竟把肉食全都偷偷藏起来,连个招呼都不打了。若不是我眼疾手快,只怕油盐酱醋也要被他们收走。公子,咱们待在此处做甚,不如去棋盘街买个小宅子,也方便你以后去都督府应卯。”
张铮乐呵呵道:“就是,有个小宅子,我与阿夏去找你们也不用看陈家人脸色了。”
陈迹搓着筷子:“有大人物以我留在陈家为条件,换郡主一条活路。”
张铮一怔:“谁啊?”
陈迹沉默两息:“密谍司,冯文正。”
张铮恍然,他一边抄起面条盛入碗中,一边好奇道:“那个姓冯的要你留陈家做什么?他想像搬到刘家一样扳倒陈家?”
陈迹摇摇头:“我也不知。他只交代我取陈家走私账册……可此人实话甚少,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想取这账册。”
他思忖道:“此人说话、做事,有时南辕北辙、背道而驰,只有等一切尘埃落定,才能看清他到底想做什么。我也曾问过他,他到底想做什么,他却说早已告诉我了……但我不知道他指的是哪句话。”
此时张夏忽然停下默念经文,开口说道:“文正。”
陈迹怔了一下:“文正怎么了?”
张夏轻声道:“文正不是名字,而是谥号。纵观数千年谥法,‘文’为美谥之首,象征经天纬地、博闻强识;‘正’象征守道不移、忠贞不屈。唯有立功、立德者,方可得文正之谥号,谥号‘文正’乃我朝文人至高的追求,至死方休。所以,他为自己化名时便用了谥号,欲以此明志。”
小满好奇道:“那这个冯先生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啊,先前我听张铮提过他呢,说他可喜欢杀人了……”
张夏笑着拍拍她脑袋:“那些人都很复杂的,交给后世来评判吧。”
此时,银杏苑外响起敲门声。
小满警惕道:“二夫人不会又杀回来了吧?”
张夏放下碗筷,抚平身上白色箭衣,眉目平静道:“小满去开门,今日谁来了都得给她杀回去。”
小满起身开门,吱呀一声,显露出木扉外的一对中年夫妇,夫妇身后还有几个提着“陈府”灯笼的丫鬟、小厮。
前呼后拥,显贵至极。
只是,中年人面白无须,身上一袭简简单单的深蓝色儒衫,若不是头戴四方平定巾,或许更像一位简朴道士。
妇人面容极好,一件素色交领大襟配一条披帛亦是朴素,浓密的头发只用两支木钗挽着,没有金银翡翠相衬也格外引人瞩目。
又或者说,金银翡翠若放在她身上,便有画蛇添足之嫌。
陈迹迟疑……这两人是谁?他根本没见过这两人。
是大房的陈礼尊,还是二房的陈礼治?只有这两人年龄相符。
可若对方是个外人,张夏定会在旁边给些提醒。但现在恐怕连张夏都不曾想到,陈迹连自家人都认不全。
夜色下,灯笼的柔光里,却见那中年文士扫了一眼石桌,温和道:“怎么吃得如此简陋,勤政园的后厨没给银杏苑备下饭菜吗?”
陈迹不动声色的起身拱手道:“回得晚,便没再惊扰后厨。”
中年人笑着说道:“不碍事的,后厨都是专门交代过的常备仙家酒炖茯苓,还备有十口温鼎炖着麒麟胎和西施舌,唤他们送来并不费事……不请我们进去坐坐吗?”
陈迹拱手道:“请进。”
中年人来到石桌前,往陶盆里看了一眼:“正好我从衙门回来得晚,只吃了一碗炖茯苓,这炝锅面方便给我也盛一碗吗?”
不等小满过来,张夏已经站起身来盛面,而后站到一旁。
石桌边上只余下陈迹与中年夫妇坐着,小厮、丫鬟远远等着,并不凑近。
中年人浅尝一口炝锅面便放下碗筷,笑着说道:“还不错……青圭从洛城回京,怎么也没来见上一面。你被关进诏狱,身旁朋友也该第一时间来找我才是。我今日听闻你被关进诏狱,便立马去了司礼监,结果到那才得知,你已经出来了。”
妇人笑着说道:“老爷,陈迹如今业已成年,又在固原立了大功,不可再喊他青圭了,要叫大名。”
青圭?
青圭是谁?
陈迹反应了两息,才意识到这是自己的乳名,而这乳名便连陈礼钦都不曾喊过。奇怪,这中年人到底是哪家的,为何与自己如此亲近?
陈迹越听越不对劲。
他含混道:“有劳您挂念。”
中年人温声道:“不必与我客气,当初你父亲去洛城,我就与他说,将你留在京城即可,我自会照看可他死活不答允。后来他带着你去了洛城,却又将你送去医馆当学徒,真叫我不知道说他什么好……要不你还是搬到拙政园来住吧,我知道你最喜欢锦鲤,锦鲤苑的池子一直有专人照看着的。”
拙政园?
这是陈家大房主事、户部左侍郎,陈礼尊。
而他身旁的妇人,则该是陈礼尊的正妻,刘氏。
可奇怪的是,密谍司案牍里记载,陈家大房与三房并不亲近,且时有口角发生,对方却待自己如此温和?
等等!
陈迹心中一动,回答道:“回禀大老爷,银杏苑住着挺好的,离侧门近,出入方便些。”
陈礼尊倒也不勉强:“随你高兴吧。”
一旁刘氏殷切询问道:“在洛城过得如何,这三年也不见你来一封书信,你大伯去年南下金陵路上还惦记着半道在洛城停一停,可秋收在即,他最终还是以公事为重。”
陈迹低声道:“没事的,我在洛城过得挺好。”
刘氏又问:“在固原可曾受伤?”
陈迹摇摇头:“没有受伤。”
刘氏松了口气:“没受伤就好,好在你如今进了羽林军,那里是个清闲的衙门,倒也不必担心再有危险。对了,过几日我便喊王记成衣铺子的掌柜来府上,给你裁量几身衣裳,你看你这衣裳都旧了……”
说话间,她伸手去扯陈迹的衣袖,陈迹下意识收回左手。
刘氏怔了一下,笑了笑掩饰尴尬:“过几日等那掌柜来了,我喊小厮领他寻你……”
说罢,她又看向一旁站着的张夏:“这位便是张二小姐吧,当真英气十足。我与你母亲是旧识,年幼时还曾一起打过马球,她打得比我好多了,我只能跟在她后面吃灰呢。”
张夏客气道:“多谢婶婶夸奖,母亲也提过您,她说她当时马球打得再好,也盖不过您的风头。那些文人士子,全是去看您的。”
刘氏沉默片刻,并没有喜悦神色,只轻声回道:“都是过去的事了。”
陈礼尊看了看几人,起身对陈迹说道:“既然你们几位朋友正在小聚,我与你婶婶便不多打扰了。我明日还要去趟塘沽,等回京再来看你。”
陈迹拱手作揖:“大爷慢走。”
陈礼尊与刘氏转身出了门,小厮们提着灯笼伺候左右,引着他们穿过小瀛洲,回到拙政园去。
待银杏苑重新冷清下来,张夏忽然说道:“我知道冯先生为何要你一定回到陈家了。”
陈迹沉默不语。
张铮与小满摸不着头脑:“为什么?”
张夏笃定道:“他希望陈迹回到陈家,过继到陈家大房,继承陈家家业。”
小满瞪大了眼睛:“啊?以前也没听人提起过啊。勤政园下人们都在说,是要把二房的庶子陈屿过继给大老爷来着,二老爷也常说要把陈屿过继过去。”
张夏低声说道:“据我所知,陈家大房手里拿着陈家八成产业,二房一直对此虎视眈眈,陈礼尊自然更想从与世无争的三房过继。”
小满疑惑道:“难怪过继之事说了这么多年,也没真的成事……那大房既然中意我家公子,为何这么多年都还没过继呢?”
张夏思索道:“想来是二房从中作梗或许三年前陈礼钦陈大人调任洛城,便是二房想了办法将三房支走。”
小满双眼炯炯有神的看向陈迹:“公子,去拙政园住吧,过继过去您便能列入族谱了,陈家未来也是您的。若用姨娘的话讲,这是个无本万利的大生意啊。”
张夏笑了笑:“容你家公子自己考虑吧。毕竟就算过继过去,也得等陈家家主、大房主事陈礼尊都死了,才轮得到你家公子说了算,得给别人当几十年儿子呢,你家公子可不是那种忍气吞声的人。”
小满眼珠子转了转:“那过继之后将他们都杀了,公子是不是就能继承陈家了?”
张夏、张铮面色一变:“你……”
话未说完屋里传来喵的一声。
陈迹转头看向屋里。
小满惊呼一声:“把它给忘了。”
她小跑进屋,抱出一只黑乎乎的小猫来,陈迹疑惑,这黑猫与乌云形似,却不知何时来的:“这是?”
小满解释道:“公子被抓入诏狱那天,二姐抱给我的,说养在家里不叫人起疑。”
陈迹看向张夏,张夏解释道:“父亲说他笃定皇后怀里那只便是乌云,有不少人都知道你身边有只黑猫,若突然消失了恐会惹人猜疑,便叫我去六畜场赶紧买了只相似的送来。”
陈迹感慨道:“多谢。”
张夏嗯了一声,起身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与大哥回去歇息……”
她走到门前,回头看向陈迹:“若能过继去大房,便是‘拟制嫡子’,可主持祭祀与继承家业。你若想救郡主,有这层身份必然事半功倍,便是修行门径也能得到诸多助力。只是你要小心些了,世家更替,凶险之处并不比皇家夺嫡少,二房不会善罢甘休的。”
陈迹点点头:“我明白的。”
张夏轻叹:“也不知郡主在景阳宫里过得如何,陈家定然在宫中安插了亲信做内官,若是能得陈家助力,郡主在宫里的日子或许也能好过些。”(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