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迹走了。
众人看着陈迹与小和尚说说笑笑的背影欲言又止,他们想留陈迹聊聊方才的辩经,为什么恶人能成佛?事前有没有想到会和无斋第二次辩经?有没有提前准备过?
可还没等他们想好,陈迹已走远。
齐斟悟站在明瑟楼里,回头看着正厅里熄灭了一半的烛火:“今日之事闹大了,陈迹贤弟断了缘觉寺一条修行门径。”
齐昭宁疑惑道:“哥,不至于吧,输了一场辩经而已。”
齐斟悟摇摇头:“只要‘无我’不改,往后这辩经门径,世人皆可修,唯独佛门不能修。”
沈野坐在桌案后哈哈一笑:“齐大人,这是因为佛门将自己立得太高了,可高处不胜寒。今日陈迹贤弟虽没有在文会上留下任何一首诗,但这场辩经足以让此次文会名垂千古,后世之人说起时,这便是明瑟楼公案了。”
林朝京不愿继续听陈迹之事,坐回桌案后说道:“莫管他们,咱们还是继续文会吧,方才该谁写诗了,诗钟是不是也该重新计时?”
可沈野拈起自己写满的宣纸,站起身来:“诸位尽兴,在下也要告辞了。”
林朝京挽留道:“沈兄何不再逗留片刻,我等文会才进行一半。”
沈野哈哈一笑:“佛子都说了文会乃‘以俗覆真’,沈某哪里还有脸面再做这种俗事?沈某往后不再参加文会了,咱们以后只喝酒,不作诗。”
林朝京面上有些挂不住仍旧挽留道:“那咱们就只喝酒。”
沈野摇头:“我还得赶去文远书局刊印这辩经过程,好叫天下人都知道此间盛事,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说罢,沈野头也不回的走了,连同以他马首是瞻的南方文人士子也走了大半,明瑟楼里空空荡荡。
齐昭宁站在门槛处望着远处通幽小径,直到此刻方回过神来看向齐昭云:“姐,他真是李长歌?”
齐昭云无奈道:“你还是叫他陈迹好了,人家有自己的名字。”
齐昭宁来了兴致:“那你说,汴梁四梦若有续,我岂不是也会出现在戏中?上一次李长歌和郡主……”
说到此处,她忽然意识到,在汴梁四梦里庶子李长歌的故事里还有另外一位主角。
李长歌牵着缰绳,走过陆浑山庄那条幽暗漫长的一线天,穿过泼天的风雪,令人动容。李长歌之所以辩经,也是要为郡主求得黄山道庭的仙药。
而她,齐昭宁,哪怕出现在新的故事里,也不过是个旁观者。
齐昭宁小声嘀咕道:“郡主……靖王明明是谋逆大罪,陛下为何不直接赐死她竟还让她活着?姐姐,她只要还活着,李长歌的心里只会是她吧?”
齐昭云面色一变,语气严厉起来:“昭宁,生死大事,岂能因一人好恶而定?那是一条人命。”
齐昭宁翻了个白眼:“是他们自己要谋逆,又不是我撺掇的。”
齐昭云神情无奈道:“昭宁,莫要任性了。既然他是你的意中人,爷爷又中意他,你只需顺其自然就好。”
齐昭宁赌气道:“我何时说他是我的意中人了?他是他,李长歌是李长歌,不一样!而且他为郡主做了那么多事,却什么都没为我做过,凭什么?”
齐昭云瞥她一眼:“那让真珠与他定亲好了。”
齐昭宁挑起纤细的眉毛,下意识道:“齐真珠凭什么……不说了,我以后也不参加文会了,皆是些俗不可耐的诗词。”
此时,林朝京坐在桌案刚要开口祝酒,却见齐昭宁提着粉色的裙裾,领着丫鬟出了明瑟楼。而齐昭云与黄阙对视一眼,也一前一后默契的离开了明瑟楼。
文会不欢而散。
……
……
齐家竹林曲径中。
齐斟酌兴致勃勃道:“师父,你竟然还有这一手!”
“刚刚我都以为你辩经要输了,结果无斋一口血喷出来,竟然从寻道境跌到先天境,我还头一次见行官跌境!”
“早知道有这么一出好戏,我就该去喊姐夫他们一起来看!”
齐斟酌在锦鲤园的幽深小径上喋喋不休,说到起兴处,竟还停下来学着陈迹方才的样子轻声说道:“放下。”
陈迹无奈看去:“差不多得了。”
齐斟酌哈哈一笑:“等会儿我还要给姐夫他们学一下。对了,茶馆说书先生讲的故事我也听过,那天你真的给郡主牵马……”
说到此处,齐斟酌渐渐敛起笑容,终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陈迹在一片竹林旁站定,对齐斟酌说道:“你先去喝酒,我和云州佛子久别重逢,想单独说几句话。”
“啊,好好好,我先去喝酒,”齐斟酌转身落荒而逃。
待齐斟酌远去,陈迹转头看向小和尚:“在缘觉寺还住得惯吗?”
小和尚碎碎念的抱怨道:“住不惯。缘觉寺规矩也太多了些,每日寅时就要起床去大雄宝殿上早课,还得按戒腊排位置站,站错了就得受罚。一大群僧人一起诵经一个时辰才能吃饭,吃完饭又得抄写经文。抄完经文再坐禅两个时辰,坐完禅还要背诵经文,背错的就得一直跪着……全然不像在王府的时候,真赖在床上也没人管的。”
陈迹失笑道:“你是云州来的佛子啊,也要和他们一样吗?”
小和尚低头嘀咕道:“我也是这么说的啊,可我每次这么说,老和尚就给我说众生平等,我辩不过他们……要不你去帮我和老和尚辩一辩吧,他肯定辩不过你。”
陈迹哈哈一笑:“我怕到了他们的地盘,他们辩不过我,会忍不住动手打我。”
“也是,”小和尚嘀咕道:“可佛法讲究顿悟,清晨寅时都还没睡醒呢怎么顿悟。而且我在缘觉寺也没什么朋友,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陈迹好奇道:“因为你的他心通能看到他们心底的恶,所以没法和他们做朋友?”
小和尚摇摇头:“不,是他们怕我,所以不愿和我做朋友。”
陈迹懂了。
小和尚看着头顶的月亮感慨道:“有几个人的心底经得起直视呢?前阵子,有个官吏携亲眷去缘觉寺上香,当官的希望夫人早点死,夫人也希望当官的早点死,你说这对夫妻奇怪不奇怪?庙里的和尚有着一颗求财的心,杀人如麻者来庙里求菩萨保佑。”
陈迹不再说话,只站在月色下的竹林旁静静听着小和尚的抱怨。他转头看着身旁天真无邪的小和尚,只觉得对方身在泥潭炼狱之中。
能看见他人心底,也是一种烦恼。
小和尚低声感慨:“我要是没有他心通就好了。”
陈迹忽然问道:“小和尚,我心底的恶是什么?”
小和尚看向他:“你心底的不是恶,是苦。”
陈迹怔住。
不知为何,当提及陈迹心底之事时,小和尚的天真无邪便收敛起来,仿佛一刹那长大了。
他望着远处出神道:“你方才还叫无斋放下,自己却背着像冈仁波齐那么大的一座高山。施主,若是山太高了,雄鹰都不会飞上去的,山上只有神,没有人。”
陈迹久久不语。
小和尚回头看他:“何不放下?”
陈迹平静道:“若能放下,我也去当和尚了。”
小和尚摇摇头:“很多人就是因为放不下,才去当和尚。若真能随随便便放下,哪还用当和尚呢。”
陈迹思索道:“难道我真该去当和尚?”
小和尚想了想:“那你来缘觉寺吧,你胆子大,可以半夜带我偷偷翻墙出去玩。”
两人相视一眼,而后突然一起仰头哈哈大笑,笑得停不下来,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然而小和尚渐渐收了笑容,他指着陈迹的心口认真说道:“施主,可那并不全是情爱。”
陈迹听着竹林摩挲的沙沙声,许久后轻声说道:“我知道。”
他在竹林旁寻了一块草地坐下,抬头看着小和尚转了话题:“要不你从缘觉寺搬出来吧,我家院子的东西厢房还空着呢。”
小和尚眼睛一亮,复又暗淡下来。
他不顾自己身上的月白袈裟,学着陈迹坐在草上:“不行的,我是密宗在宁朝的质子,想住哪又不是自己说了算的。监寺僧若是哪天见不着我,说不定还要请朝廷发海捕文书抓我。来京城之后,我每天都想回到洛城,可还没等回去,就听到了一些不好的消息……难为你了。”
陈迹抬头看着天上月亮:“还好吧,也没那么难熬。”
小和尚疑惑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以为你是已经斩了贪、嗔二字,我师父说,世间凡人能斩其一便很了不起。可现在再仔细看你,却发现你是身有残缺,好似天生就没有贪与嗔,只剩下一个痴字。痴便是执,无斋最避讳的就是一个‘执’字,偏偏你命里就只剩下一个‘执’字了……无论如何也斩不掉的。”
陈迹哈哈一笑:“斩不掉便不斩吧,全都斩了岂不是没了人味儿?对了,能给我说说,靖王生前在想什么吗?”
小和尚摇摇头:“不可说,我师父说过,哪怕有宿世因缘也不可将他人心念指名点姓的告诉第三人,不然便会沾染业力。这种指名点姓并非隐去姓名即可,而是我只要一说出来你就能知道是谁,便会有因果。曾有西域僧人滥用他心通遭人毒杀,这便是业报。而且,靖王也有紫气萦绕体外,看不穿的。”
陈迹也干脆利落:“那便不问了。”
小和尚开心的笑了:“你和缘觉寺的大和尚不一样,每次官贵来烧香拜佛,他们就想让我躲在大雄宝殿的侧殿,偷偷看一下那些大官心里在想什么。徐阁老来的时候是这样,陈阁老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可阁老们有紫气萦绕体外,什么都看不到。后来他们不甘心,便又想让我看看不大不小的官,我不愿说,他们就故意强迫我上早课、抄经书,还说,只要我愿意帮他们看人心,就可以免去这些琐事。”
陈迹皱眉道:“我来想办法帮你离开缘觉寺。”
小和尚眼睛一亮:“真的吗。”
继而,小和尚目光又暗下去:“别了,你身上背的已经够多,莫再管我。我不是跟你客气啊,我是质子,只能在缘觉寺修行。”
陈迹看了小和尚一眼,不再纠缠此事:“你是从四十九重天下来的,能和我说说四十九重天吗?”
这是陈迹最接近四十九重天的时刻,他没法问旁人,只能问这位小和尚。
从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四十九重天便像是一个魔咒日日夜夜缠着他,可他来的地方,分明不像人们口中所说的四十九重天啊。
小和尚摸了摸自己的光头,为陈迹说起:“人人都说我是从兜率天下来的,可我还没有开悟,一点都记不得自己从哪来,为何而来,要到哪去。我问师父师父却让我来中原,自己寻找原因。”
陈迹意外,他从地上随手揪了一根杂草在手里搓动着:“茫茫人海,什么都不知道该怎么找?”
小和尚尴尬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嘛,可师父说,若是这一世找不到,就下一世继续找,直到找到为止。他还说,我已经找了三世,若果这第三世还找不到,那就第四世、第五世……第十世,总能找到的。”
陈迹感到奇怪:“奇怪,这么找什么时候是个头,难道从四十九重天下来都会失去曾经的记忆?”
小和尚赶忙纠正:“不不不,只有转世的佛子会这样,徐术师兄就不是,他记得清楚着呢。缘觉寺的老和尚天天劝他好好修行,早日回到四十九重天,他嘴上也说好好好,但心里一点……差点说漏嘴了,不能说的。反正他不光自己不想回去,还劝我也不要回去。”
陈迹哭笑不得:“你先等会儿,你以后不能喊他师兄,你得喊他师叔,不然你就比我高一辈了。”
小和尚噢了一声:“好。”
倒是很听劝。
陈迹疑惑道:“你们二人都是从四十九重天下来的,为什么他能有记忆,你却没有?”
小和尚坦然道:“我也羡慕他啊,就拿这事问他。可他说这世界公平得很,他虽然有记忆,但他没有与生俱来的天赋神通,我虽然没记忆,可我有神通,不用羡慕他。”
陈迹低头思索,徐术已然将两人‘区别’道出。对方似乎也道出,从四十九重天下来的方法,并不止一种。
可为什么徐术不愿回四十九重天,还劝小和尚也不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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