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迹独自站在太液池外的黑暗里,看着的远处棋盘街灯火通明。
他以命相搏,不惜以自身为饵前往昌平,试图用离阳公主和元城钓出司曹丁。
他又多日隐忍谋画,甚至为军情司办了一份报纸,也只是想要钓出司曹丁。
今日他又冒着被内相责罚的危险,用神宫监提督冒充司曹丁,只为了救出一个人。
但还是失败了。
陈迹重新坐回车上,轻轻一抖缰绳往外城驶去。
只剩三个时辰,但他没有再慌慌张张的赶时间,而是任由马匹慢吞吞走着。花费一个月的时间都没能成功,余下的三个时辰又能做什么呢?
马车驶入八大胡同,最终停在梅花渡的后门。
守门的把棍接过他手中缰绳:“东家,袍哥在梅蕊楼。”
陈迹嗯了一声往里走,把棍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差点吓得魂飞魄散:车内三具面色发黑的尸体躺在里面,神宫监提督死不瞑目。
陈迹听见动静回头:“抱歉,忘给你说了……先找个地方放着,我想想怎么处置再说。”
把棍赶忙抱拳:“是。”
陈迹沿着小径来到梅蕊楼下,账房先生们已经歇息了,只余下一块块竹子水牌挂在墙上。他拾级而上,来到顶楼时正看见袍哥依靠在凭栏处,慢悠悠抽着烟锅。
夜里吹来一阵夏日的暖风,吹得袍哥披在肩上的黑布衫一阵晃动。
桌上放着一坛喝了一半的酒,陈迹拎起酒坛朝袍哥走去。
袍哥看着八大胡同里的万家灯火,头也不回道:“想来是遇到难事了,步子都比往日慢了些。”
陈迹笑了笑:“没什么,只是筹划了一个月都没把事做成,总归有些挫败感。”
袍哥抽了一口烟,吐出的灰白色烟雾,在夜风中飘散。
他慢悠悠说道:“以前带我入行的大哥教我,大家总会把眼前的难处放大,上学那会儿犯点小错被喊家长就觉得天都塌了,上班那会儿说错一句话就要胡思乱想半天,可许多以前觉得绝对过不去的坎儿,现在再回头看,其实根本不算什么。”
袍哥回头看他:“别把自己绷的太紧了,累了就停一停,败了就睡一觉,只要人还没死,就一定还有转机。”
陈迹来到凭栏处与袍哥并肩而立,长长呼出一口浊气:“是啊。”
袍哥看着他的侧脸,忽然笑出声。
陈迹不解:“袍哥笑什么?”
袍哥笑着说道:“我笑你言不由衷。东家啊,其实咱们是一类人,我刚入行的时候所有人都告诉我,我们这行最重要的就是止损。丢了的钱不要再想,离开的人不要挽留,但我偏不,我袍哥的字典里没有止损这两个字,只有愿赌服输。”
陈迹轻叹:“确实不甘心。如今没有抓住司曹丁,想要救白鲤郡主,还不知何时才能再找到机会。而且这次之后,司曹丁恐怕不会再用京城晨报了,再想找他如大海捞针。”
袍哥用小拇指挠了挠头皮:“已经没机会了?”
陈迹嗯了一声:“距离我与内相约定的时间还有三个时辰,但三个时辰来不及做什么了。”
袍哥忽然说道:“我英文不好,但我以前打德州的时候记住了两个词,一个叫‘NiceFold’,意思就是‘理性地带着遗憾放弃’,另一个叫‘HeroCall’,意思是‘明知有危险却依然坚定的跟注’。”
陈迹愕然,他站在这宁朝,看着面前的楼阁灰瓦,突然听到袍哥说英文,竟让他有种不太真实的荒诞违和感。
袍哥凝视陈迹:“东家,NiceFold和HeroCall,你选什么?”
陈迹静静地的看着远方内城城楼,猛然抬手灌了一大口酒。
他脑海中闪过从他穿越以来的每一个曾经猜疑过的信息,洛城、固原、京城、昌平……他曾猜疑过太多事情,而那些猜疑在这一瞬,宛如大江大河汇入黄河奔腾不息。
陈迹猛然转身往楼梯走去:“我选‘’。”
袍哥哈哈大笑:“东家,自打我认识你以来,你每一次都在,从来没给自己留过退路。”
陈迹站在楼梯前,回头看向袍哥:“你选什么?”
袍哥低头用脚底板磕了磕烟灰,再抬头时笑着说道:“我选HeroCall。”
陈迹转身继续下楼:“那就带最靠得住的人跟我去琉璃厂,成了就成了,不成的话咱俩一起去诏狱。”
袍哥将黑布衫穿上,一颗颗系上扣子:“还没去过呢,正想去看看。”
……
……
八大胡同与琉璃厂之间不到半里地。
陈迹当先走进琉璃厂的破旧胡同,身后还跟着袍哥与二刀,还有十个平日里最得力的把棍。
陈迹回头看了一眼那五个把棍:“信得过吗?”
袍哥咧嘴笑道:“咱们来京城不久,想养出冲锋陷阵的死士有点难,但这十个旁的不敢说,能陪我一起死。”
陈迹随口说道:“也没有那么严重。”
袍哥好奇道:“咱们这是要去哪?”
陈迹回答道:“文远书局。”
几人到文远书局外面的时候,书局后院依旧灯火通明。
陈迹没有贸然进去,他站在胡同的屋檐下,听着林朝京在里面高谈阔论:“往后咱们便把每日所写诗词交给徐斌,专门开个版面刊印,既可传扬我等诗词,又可助文远书局一臂之力。诸位,只这一个版面便足以胜过那劳什子京城晨报。”
袍哥怔了怔,在陈迹身旁小声道:“哪来的棒槌,口气这么张狂?”
陈迹抬脚迈过门槛:“抓的就是他。”
刚进文远书局,立时有文远书局的伙计迎了上来:“几位客官,敝舍已经打烊,后院如今都是些大人物受邀而来……”
话没说完,却见一名把棍箭步上前,用匕首顶着伙计的下颌将其逼至墙角:“别动,不然给你放两斤血。”
陈迹掀开竹帘来到后院当中,原本还热闹的讨论声戛然而止。
齐昭宁顿时站起身来:“你怎么又回来了?”
陈迹没有理会他,而是指着林朝京说道:“带他走。”
林朝京不慌不忙的坐在原位,直视着陈迹:“敢问武襄县男,要带在下去何处?”
陈迹平静道:“林朝京勾连景朝谍探,谋逆叛国。”
一人站起身来怒斥道:“武襄县男,你是为你那京城晨报来的吧,你怕我等聚在一起抢了你那劳什子晨报的风头!”
“为了一桩生意,竟要给翰林院庶吉士扣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无耻之尤!”
“此事我等皆有参与,武襄县男是不是要将我等一并抓起来?”
“武襄县男自己收受景朝贿赂,如今竟倒打一耙?”
文远书局里你一言我一语,竟是没再给陈迹说话的机会。
此时,齐昭宁忽然站起身来:“陈迹,你是不是见我与其亲近,所以争风吃醋?”
陈迹瞥了一眼齐昭宁,而后看向林朝京:“走吧。”
林朝京微微一笑:“武襄县男说我通敌叛国,可有证据?若你能拿出证据,林某人跟你走一遭又何妨。”
陈迹平静道:“一会儿就给你证据。”
林朝京笑容更盛:“所以武襄县男并无证据,想要将林某带至偏僻处屈打成招?陈大人,你在京中已恶名昭著,莫要再肆意妄为了,不然朝廷容不下你。”
陈迹不再与其废话,对身后招招手:“带走。”
把棍们上前排开众人,文远书局的东家徐斌挡在前面:“我是徐家人,我看谁敢从我文远书局把人掳走?此处天子脚下,尔等在众目睽睽之下掳走翰林院庶吉士,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然而就在此时,袍哥上前一步,一击下钩拳打在徐斌下颌处,徐斌僵直着身子向后仰去。
袍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聒噪。”
几名把棍将人去推搡开,架起林朝京便往外走去。
陈迹留在最后,用目光压得满座文人士子不敢动弹。袍哥去而复返,笑着对所有人说道:“这事跟京城晨报真没关系,因为把你们绑一起,也甭想抢我晨报半点风头,不信咱们试试看。”
陈迹转身出门,领着把棍往文昌书局方向走去。
夜色中,林朝京被把棍拖行着,神色却不慌张:“陈大人孤注一掷,却不知道有没有想清楚结果?”
陈迹目视前方:“我仔细想了很久,最初在金陵当差的、而后在洛城能够看司礼监卷宗的、最后又来了京城的,只有你兄长林朝青一人符合。”
林朝京神态自若:“这便能说明他是景朝谍探?”
陈迹瞥他一眼:“林大人,我还没说符合什么。”
林朝京浑不在意:“陈大人不就是为了抓景朝谍探,才抓了我么?而且,我与林朝青早已割袍断义,他是阉党,我是文臣,水火不容。”
陈迹没理会林朝京的辩解,继续说道:“早先在齐家文会,独你一人问起固原之事,且以一首诗讽刺羽林军杀良冒功,想要激齐斟酌说出龙门客栈实情。想来是有人专程授意你要打探此事,对也不对?”
林朝京没有回答,而是抬头看向琉璃厂尽头:“也许陈大人猜得对,也许陈大人猜得不对,但不论我今晚有没有事,你今晚恐怕已是自身难保了。毫无证据私掳翰林院庶吉士,乃是重罪中的重罪。”
琉璃厂的胡同尽头,隐约传来奔腾的马蹄声。
陈迹抬头看去,来者二十余人皆戴斗笠、披蓑衣,腰后横刀杀气腾腾。
解烦卫来了。(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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