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
雪势又大了几分,耳边萦绕飒飒风声,骏马在雪原疾驰而过,于空中残留的鼻息呵成白气,同蹄印一块儿很快被落雪掩埋。
赵无眠白衣胜雪,腰间挎剑,纯白的防雪披风在风中绷直,拉至身后,猎猎作响。
几天前为去关外,轻装上阵,朝烟的狐裘也便落在姨娘那里保管,省得弄脏弄破。
赵无眠并不知莫惊雪具体在什么地方,只从线报得知他在附近。
可他却头也不回,轻车熟路朝一方向策马而去,既不茫然,更不犹豫,整个人宛若出鞘利剑,若有常人远远看他,都会被这股气势震住。
他不是第一次来燕云,酒儿还在的时候,两人时常来这万里雪原。
有时候,单是来此喝酒。
有时候,是为了看望燕王妃。
有时候,是为了杀人……杀一个酒儿尝试过许多次,皆以失败告终的人。
赵无眠记得,附近有一处酒家,那家的酒味道很不错,让酒儿如痴如醉,总在腰间挂着一壶解馋。
他与酒儿总在春天来,因为若入冬才来买酒,怕是便不能在年关前赶回临安了。
因此他记得很清楚,酒家那朱红栏杆,淡青酒帘,四面红花,凌空浮翠。
距离赵无眠上一次来这酒家,已过去十年,物是人非,但他依旧记得路。
很快,一座在风雪中屹立的屋舍落入他的眼帘。
四周红花已被白雪覆盖,满天浮翠也成了皑皑飞雪,但朱红栏杆不变,淡青酒帘依旧随风飘荡,只是多了几分岁月的痕迹。
他还记得,酒儿身着白衣,手里提着酒,倚在栏杆前,同他笑着说自己从前在燕云遇见的江湖趣事。
一切与赵无眠记忆中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如今只有他独身来此。
不来喝酒,是为杀人。
他知道,以莫惊雪那酒鬼脾性,方圆百里,哪家的酒最好喝,他定然不出几天便刺探得一清二楚。
酒家门前,有淡淡足印,虽被积雪掩埋,但依旧能看出几分痕迹。
按理说,哪怕是大雪天,这处酒家依旧会有过往的江湖客落脚,喝酒暖身。
但此刻却有些过分寂静了,根本不复赵无眠记忆中的热闹喧哗,只有酒幡被风雪吹动的猎猎作响。
赵无眠暗道自己果真没有来错。
他神情不变,翻身下马,轻拍马屁股,让其一溜烟跑开躲藏,而后自己才踏上门前木阶。
嘎吱,嘎吱——
过分陈旧的木头受到压力,当即尖啸起来,在此刻幽寂环境下,足以挑动每个人的心神。
但赵无眠并未在意,待来至近前他便已知道,有人在酒家等他。
那人正大光明,毫无遮掩,他又何须藏头露尾?
赵无眠抬手一拉披风系带,露出内里胜雪白袍,抬手掀开酒帘,躬身进屋。
咻!
迎面便是一壶酒凌空飞旋,朝他射来。
赵无眠稳稳接住,神情平静,侧目看去,莫惊雪坐在桌前,身侧早已摆了几处空酒坛,桌上则有几盘小菜,已吃了大半。
他眼神微醺,瞧见赵无眠,露出一抹轻笑,轻声道:
“等你许久了。”
一些江湖酒客正躲在角落瑟瑟发抖,既不敢逃走,也不敢出声,不知方才与莫惊雪起了什么冲突。
四方桌椅,有三人低着脑袋,坐在椅上,一动不动,宛若人偶。
细细看去,潺潺鲜血早已染湿他们的胸前衣襟,在长椅上积成一滩血泊。
他们的咽喉早已被洞穿。
大厅地上,摆着火盆,火星四溅,咔咔作响。
“杀心这么重?”
赵无眠提着青徐剑,在莫惊雪对面坐下。
他已寻了莫惊雪许久,但此刻见面,并未急切出手。
“如果当初,未明侯杀了洛述之后,天子不愿把无德之名揽在自己头上,那侯爷如今便是刺王杀驾的逆贼。”
莫惊雪无可奈何叹了口气,道:
“若是如此,那么待侯爷去了江湖,就当如我这般境遇,连安安稳稳喝杯酒都成了奢望,走到哪里,都有人想要我的脑袋。”
话音落下,莫惊雪为赵无眠推来酒碗,笑道:
“这样的天气,喝些酒,暖暖身,对谁都没有坏处的。”
“你请的酒,我不喝。”
莫惊雪侧眼看他,语气不免带上一丝疑惑,
“侯爷觉得我乃魔门中人,一同喝酒会坏你身份?”
赵无眠道:“当初在东海蓬莱,说过要待你我死后,活着的那个请一杯酒……现在你请我,岂不就是默许我会死在你手中?”
莫惊雪微微一愣,后哈哈大笑,“侯爷果真是个妙人。”
赵无眠自腰间取出未明侯的牌子,在桌上轻拍,瞥了眼周遭瑟瑟发抖的江湖客。
“未明侯前来缉拿幻真阁阁主,肃清江湖……闲者退散。”
话音一落,周遭江湖客与掌柜皆是如获大赦,双腿好似大风车当即冲出酒家,脚步声很快渐行渐远。
赵无眠起身自柜台后另外取了壶酒,这才尝了一口。
暗道十年过去,时过境迁,斗转星移,江湖上许多东西都变了,但这酒的味道,却依旧不变。
此刻莫惊雪的笑声才缓缓平息,饶有兴趣道:“听闻侯爷于万军从中杀了戎人先锋大将,好不痛快。”
“你不也杀了高句丽的将军?听闻你曾经受过燕王恩惠。”
“不差,小时候在关外,天寒地冻,走投无路,偶遇燕王,赏了衣服,给了热食,这才苟活一命。”
赵无眠微微颔首,并未多言,只是看向大厅后方小院,笑道:
“燕王身处边关,清剿戎人,应有之义,我总不能差了岳丈什么,否则都无言登门提亲……出来吧。”
听这话音落下,身后小院当即响起脚步声。
莫惊雪眉梢轻蹙,身后那人隐匿之术,委实高超,他原先也没有察觉。
不过不管有没有察觉,都没什么区别。
他能在江湖活这么久,可不单单只有武功高强……自从当年师父庄半仙暗中偷袭,想夺他功力反哺自身后,他这一身戒心便从未消退。
自不会被失算偷袭。
只是赵无眠居然能察觉到异样,也不知是感知敏锐,还是单纯靠诈。
他微微摇头,自顾喝酒。
只见一条胳膊用衣袖扎着的独臂少年,戴着毡帽,神情平静自后院走进,朝赵无眠露出一抹轻笑。
“未明侯的此间剑,名不虚传。”
赵无眠端着酒碗,神情稍显惊讶,
“我还以为,你一定要等我与莫惊雪分出胜负,才肯现身,捡一渔翁之利。”
“未明侯既知我在此地,那我若继续遮遮掩掩,岂不是小人行径?”
“你不是吗?”赵无眠反问。
萨满天疑惑看他,又听赵无眠冷笑一声,
“你身上的伤,还没痊愈吧?”
萨满天抬起自己空荡荡的衣袖,“一条胳膊罢了……”
“我说的是萧酒儿当年杀你一事。”
萨满天怔了怔。
莫惊雪望着两人,觉得有趣,没料想赵无眠原先居然与萨满天还有一番恩怨。
当年赵无眠年纪尚小,酒儿外出杀萨满天,自然没带上他,因此萨满天此前倒是没见过赵无眠。
他回忆片刻,才又露出笑容。
“我的伤无关痛痒,但据我所知,萧酒儿当年本就毒质入体,同我一战后伤势不轻,待压不住那毒,定然要吃不少苦头。”
赵无眠眼神微冷……萨满天没说错。
酒儿吃了许多苦,忍了许多痛。
赵无眠时常懊悔……懊悔自己为什么没能在东海蓬莱就恢复记忆。
如此就不会让萨满天多苟活这几个月。
萨满天单手负在腰后,在大堂扫视一圈,看出这酒家除了他们三人,再无人有实力插手。
无人插手,便是无人打搅,此次搏杀,定要分出生死不可。
这才侧眼瞥着兀自喝酒的莫惊雪,语气冷冽。
“避世鞘,可还在你身上?”
莫惊雪轻笑一声,半点不虚萨满天,“你杀了我,不就知道了?”
“不过……”莫惊雪语锋一转,摇着酒碗,望着其中晶莹酒液,语气稍显不满。
“若是萨满方才老老实实在后院待着,让我与侯爷先分生死,你再出手,料想尚能有结果……
但如今我们三人皆是江湖顶尖,此刻混战不分敌我,怕是能分胜负,却难决生死。”
萨满天虽对自己的武功有十足自信,却也不得不承认莫惊雪所言非虚。
武功到了他们这个地步,单挑搏杀,若一方执意要逃,基本也很难分生死。
毕竟能在江湖混这么久,逃命的本事肯定不差。
便如无相皇,他若想逃,即便最后还得死,至少也能牵扯赵无眠几个时辰。
可他偏偏生死关头,仍旧相信自己的剑,硬要与赵无眠比一比快剑,这才落得被一剑穿喉的下场。
不过这也算是武夫的宿命了,若连自己的剑都不信,那即便最后逃出生天,心气也便彻底散了。
武人没了心气,那就什么都不是……只能说无相皇的确是纯粹的武者。
单对单搏杀都是如此,此刻再加一同级别的高手,厮杀间的变数可谓几何拔高。
除非……赵无眠与莫惊雪作为中原人,决意先联手对付萨满天这戎人。
萨满天虽知以赵无眠与莫惊雪的傲气,恐怕不会如此简单联手,可当初在东海,他刚被莫惊雪与归一老道联手打过,心底难免多几分防备。
啪——
可此时,耳边忽传来酒碗放在桌面的啪嗒轻响。
却是赵无眠昂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放下酒碗,道:
“你继续在后院藏头露尾,作壁上观也好,此刻大方现身,与我厮杀也罢……不碍事,无外乎是你死得或早或晚罢了。”
闻听此言,莫惊雪与萨满天都是一愣,稍显错愕望着赵无眠。
却看他掌心摩挲着青徐剑柄,剑出三寸,垂首望着清亮剑身,看也不看两人,单是轻声道:
“你们一起上也无妨,今日我来此,不为避世鞘,也不为民族大义,不为肃清江湖,只为做一件事。”
“酒儿杀不了的人,我杀!”
呛铛!
伴随着‘杀’字说出口,赵无眠的剑便已猝然刺了出去。
刺向萨满天的咽喉!
寒芒猝然于酒家乍现,火盆被劲风带动骤然向后摇曳,后眨眼熄灭。
呼呼————
酒家之外,一抹风雪猝然刮过,将酒家门前翠帘猝然吹起,拉扯,绷直,猎猎作响。
大雪潇潇而下,鸦鹘关内的燕王府,后院丫鬟,来来往往,扫雪做饭,养花弄草,将府邸打理得井井有条。
可人数虽多,却依旧凭生得一抹寂寞。
萧冷月撑着油纸伞,穿着淡青长裙,披着纯白风氅,站在雪中的梅花树前,亭亭玉立。
有丫鬟抱着扫把路过,皆是屏气凝神,压低脚步。
她们都知这位是未明侯带来的女眷,却不知与侯爷究竟是何关系。
但萧冷月站在梅花树前,让梅花与白雪都没了颜色。
如此年轻,如此容貌,如此气质,单是站在这里,每每还是会让一些丫鬟站在原地发愣,看呆过去。
但自从未明侯走后,她便时常站在梅花树下,往往一站就是几个时辰,也不知在干嘛。
有丫鬟斗胆上前,小声道:“这位,恩……夫人,您都在这里站两个时辰啦,还是回屋暖和吧,否则若受了风寒,侯爷怪罪下来……”
萧冷月闻听此言,回过神来,微微摇头,“我不会染疾。”
“那您这是……”
“闲来无事,数梅花上的雪,与雪上的梅花罢了。”萧冷月轻声道。
赵无眠天生就是忙碌命,自小便不消停,总在江湖跑,萧远暮武功高些后,也时常不着家……萧冷月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独处。
当然会习惯,在她二十岁时,娘亲便死了,爹与酒儿也不知流落在江湖什么地方。
她独自一人在太祖高皇帝的通缉追杀下,将太玄宫发展起来。
她从不觉得自己寂寞,她也不是多愁善感的人。
但偏偏此刻,她却是寂寞到开始数梅花。
萧冷月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
当初自己一个人闯荡江湖,开宗立派,不寂寞。
酒儿失踪,赵无眠游历江湖,萧远暮继任太玄宫宫主,主持大局,她一人留在听澜庄,也不寂寞。
如今却顿感寂寞。
忽然间,梅花上的雪被震落少许,萧冷月下意识抬手接过。
望着掌心雪花,她美目出神少许,后忽的抬首,望向关内那厚重的城墙。
那是关外的方向。
踏踏踏——————
以萧冷月的五感,在城内热闹朝天的战备杂音中,可自关外隐隐约约听到千军万马,黑云压城的细微轻响。
她脸色微变,撑着油纸伞飞身跃起,绣鞋轻点屋檐,眨眼掠至城墙之上。
却见墙上守军密密麻麻,却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每个人都竭力站在高处,注目远眺。
城墙之外,满天白色,银装素裹,好似白毯铺洒天地。
可白毯尽头,竟是出现一道左右都看不到边际的黑线。
踏踏踏————
马蹄声愈发近了,马蹄扬起白雪,扩散白雾,好似雪崩,又似纯白的滚地龙蟒,朝鸦鹘关压来。
城墙之上死寂一瞬,而后猝然响起无数扯起嗓子的大喊,伴随着战鼓铁锣声。
“敌袭————”
戎人与高句丽此次叩关,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经过最开始的骚动后,终是整顿完全,即刻出兵,不容再拖。
霜降早已去也。
今日大雪,凛冬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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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样子,下一章彻底打完,以防断章吊书友姥爷胃口。(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