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路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
自打穿越以来,每日不是在生死边缘反复横跳,就是在绞尽脑汁算计旁人,精神始终高度紧绷,便是睡去也多是浅眠。
然而此刻,他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
他能感知到自己正悬浮在一个漆黑的空间中,与此同时,眼前不受控制地涌现出一幅幅截然不同的画面。
这些画面皆是第一人称视角,仿佛他成了另一个人,正在亲历着一段陌生的人生。
最初的画面,是一座雕梁画栋的府邸后花园。
明媚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精致的梳妆台上。铜镜映出一张豆蔻年华的娇美容颜,梳着双环髻的少女正对着镜子抿嘴浅笑。
突然,门外传来脚步声。视野移动,看向门口,来者两人,一男一女,似乎是夫妻。男子面容阴郁愧疚,女子双眼通红。
“爹!娘!”少女清脆的声音甜甜地响了起来,但下一刻她显然便意识到了两人神情不对,随后视野再度移动,先是低了下来,接着转到了男子右侧,那里赫然站着一个面色阴沉的小男孩。
“爹……”少女的声音再度响起,只是这次多了疑惑与不安,“他是谁?”
男子神情复杂,正欲开口,身旁的女子已经语气怨恨地说道:“是你爹流浪在外的私生子!”
铜镜中,少女脸上的血色骤然褪去。
下一刻,画面猛然一转。
是天空,但是天色阴沉,树梢黄叶纷纷掉落,显然已经入秋。
紧接着视角向前移动,从仰头望天转为看向正前方,于是之前那个小男孩便进入了视野。
他倒在地上,面色阴狠,充满仇恨,在他身边有四五个小孩死死压住他。
脚步声响起,一晃一晃的视野向着小男孩靠近,随后少女怨怒的声音响了起来。
“都怪你!”一只脚重重踩在了小男孩脸上,“都怪你这个不知道哪来的野种!爹娘现在天天吵架,再也没有笑过,再也没有关心过我!”
那只脚不断用力地踩着,少女的咒骂中多出了哭腔:“都怪你!都怪你!野种!野种!野种!”
突然,一声凄厉尖锐的哭喊如同一道惊雷,从远处传来:“老爷!老爷没了——!”
少女的踩踏忽然顿住。
灵堂肃穆,白幡低垂,纸钱燃烧的白烟在空气中飘荡着。而在视野的中央,是一个冰冷的棺椁,棺木中男子的面容安详却再无半分生气。
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啜泣声。视野随着声音,一晃,转向了侧边,看到了族中长辈们的模糊身影。视野停下,锁定在其中一张脸上。那张脸似乎努力挤出了几分悲痛,但他的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狂喜。
场景再度变化,这次来到了一处几近荒废的宅院。
先是墙角厚厚的蛛网闯入视野,随后是那个被少女唤作娘亲的女人,此刻她形容憔悴,鬓发散乱,用力抱住了少女。少女的视线越过肩膀乱发,看着肮脏的地面。
脚步声响起。视野转向门口,逆着光,一个面容阴鸷、身形微胖的身影出现,是那个在葬礼上暗藏得意的人。他居高临下,伸手一扔,一小袋沉甸甸的铜钱被扔在了脚下的泥地上。他冰冷的声音传来:“以后,你们娘俩就住这儿吧,安分点,别出来碍眼。”
娘亲哭泣的声音响了起来。
画面又是一闪。
仍是那处陋室,娘亲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在她怀里抱着一个刚刚诞生的男婴。她的面色依旧苍白,但眼中终于多了一丝亮光,她温柔地说道:“姝儿,看,你有弟弟了……”
视野微微下移,似乎集中在那男婴粉嫩柔软的小脸上。一只手伸了出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有些迟疑地轻轻触碰那脸蛋。
随后似乎响起了一丝微不可闻的少女轻笑。
但紧接着,画面突然变成了一扇大门。
然后便是咚的一声,大门被踹开。
数名官兵如狼似虎般闯入简陋的屋室,在他们身后是一名身着锦绣官袍,面无表情的官员。他缓缓展开手中明黄的圣旨。冷漠无情的声音一字一句响起,撞击耳膜:“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谢氏一族,勾结逆党,意图谋反,罪不容诛,满门抄斩,钦此!”
士兵一拥而上,抓住阿娘,夺走孩子。阿娘大声惊叫,疯了般挣扎开来,扑上前。下一刻,阿娘被推开,重重撞在墙上,她爬起仍要动手,只见一名士兵拔刀捅入胸膛。
“娘!”少女的尖叫响起,也要冲过去。
随即,一枚冰冷的拳头在少女视野中极速扩大。随着砰的一声,画面陡然天旋地转,旧屋化为残影。耳边响起了厉声的呵斥:“带走!罪臣女眷,送入教坊司!”
画面陷入一片漆黑。
然后在黑暗中响起了无数靡靡之音。
画面缓缓亮起,眼前赫然是一副金樽玉露,丝竹淫靡的景象,更加耀眼的金银器皿,如同小山般的珍馐,以及无数穿着华贵、谈笑晏晏的人影。
视野猛地前突了一下,像是身后被人推了一下一般。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炸开:“发什么呆!还以为自己是以前的谢家千金谢明姝呢?快上去!”
画面开始向前移动,走向大殿中央那块被无数目光聚焦的平台。少女扫过台下一张张打量货物般的脸,手臂微微颤抖着举了起来。
画面再度切换。
昏暗的房间内,一名趾高气昂的嬷嬷走了进来,她伸手抬起少女下巴,打量着她的脸上。那张脸无比兴奋和羡慕:“丫头,算你祖上积德,运气好!今晚宫中设宴,圣上龙心大悦,点名要你献艺助兴。你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好好表现!若是能侥幸入了圣上的龙眼,得了那么一丁点儿的青睐,以后穿金戴银,荣华富贵,可就指日可待了!”
画面上下摇晃了一下。
场景变幻。
金碧辉煌、灯火通明的宫宴跃入画面。钟鸣鼎食,觥筹交错,一派歌舞升平的奢靡景象。视野开始旋转,跃动,少女看到自己舞动的四肢。
一曲舞毕。视野先是低下,随后听到了一声“给朕抬起头来”,便又缓缓向上抬起。视线穿过重重珠帘翠幕,最终猝然对上龙椅之上的那张脸——那赫然是那个私生子小男孩的脸!
虽然年岁不同,变化不小,但仍然能看到往日的影子。
皇上双目含笑却冰冷无情,带着一丝戏谑。
视野忽然剧烈颤抖起来,接着一声被压抑到极致的疯狂嘶吼,如同压抑了千年的火山般轰然爆发。少女开始不顾一切地,疯了一般冲向那高高在上的龙椅。
“护驾!有刺客!”
原本歌舞升平的宫宴顿时一片大乱。酒杯翻倒的清脆声,女眷受惊的尖叫声,侍卫拔刀的铿锵声,响成一片。几乎在眨眼之间,原本不断逼近皇上的画面猛地一晃,接着便只能看到一块冰冷光滑的地砖。
少女被抓住了。
画面再度切换,那地砖化作阴冷潮湿的牢房墙壁。
烧得通红发亮的烙铁在视野中央发出滋滋的声响。带着倒刺的牛皮鞭子,卷着令人胆寒的劲风呼啸落下。各种酷刑轮番上演。
窗外日月交替。
起初少女始终一声不吭,画面仿佛固定了一般,一直盯着脚下。直到有一天,视野外响起了两名狱卒闲聊的声音。
一名狱卒压低声音道:“嘿,你说怪不怪?按理说,犯下这样大罪的,早该一刀了结,干净利落。可这位,陛下偏偏下了死命令,要活、要好生伺候。瞧瞧这日复一日的……啧。”
另一名狱卒听声音年岁要长一些,他吐了口唾沫说道:“你懂什么。这哪是一刀能了事的?这里面的水深着呢。”
他声音更低了:“听老一辈的兄弟们说,这谢家大姑娘啊……得罪的不是旁人,正是如今这位陛下。”
“啊?”年轻狱卒不解,“她不过是个舞女,怎么能让陛下这么恨她?”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年长狱卒语气带着几分嘲讽,“如今这位陛下……可不是在宫里长大的。当年老皇爷膝下无子,后来是这谢明姝的爹——谢大人得到了些蛛丝马迹,又秘密查访,才发现在外头有那么一根独苗,他生怕皇子出事,连忙把人给接了回来。之后他既怕自己弄错,不敢立刻献上去,又怕走漏风声,引来小人注目,所以干脆藏在家里,对外只说是收了个养子。”
年轻狱卒大惊:“养子?陛下的亲儿子,被当成养子养在谢家?”
“可不是!”年长狱卒加重语气,“你说奇怪不奇怪?更大的怪事还在后头呢。这未来天子,到了谢家,日子可不好过。嫡出的谢明姝,就是咱们这位……啧,心肠歹毒得很!她仗着谢大人的宠爱,把那养子……也就是咱们陛下,当成下人使唤,拳打脚踢,饿肚子,冻着,怎么折磨怎么来。偏偏她那爹,谢大人,明知道那是皇子,却硬是眼睁睁看着,任由女儿欺辱,当作没瞧见!”
年轻狱卒倒吸一口凉气:“嘶……竟然有这样的事!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是皇子与老皇爷相认,滴血认亲成功,登基为帝了呗。”年长狱卒冷笑一声,“你说,他能忘了在谢家那些日子?能忘了那个折磨他、他爹却视而不见的大小姐?所以他找个由头灭了谢家,把这大小姐扔进教坊司。
之后又故意把这大小姐叫来献舞,就是为了故意羞辱她。可没想到大小姐居然有胆子行刺皇上,那自然就更不能放过她了。
这叫以牙还牙,血债血偿!他不杀她,就是要她也尝尝那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要她日日夜夜,清清楚楚地记得,是谁给了她这一切!”
阴冷潮湿的牢房角落,那仿佛已经固化的画面终于微微颤动起来。粗重的呼吸声渐渐响了起来。
先前无论是烙铁的灼烧,鞭子的抽打,还是其他种种难以想象的酷刑,少女都咬牙承受了下来,没有一丝服软。但此刻,那层苦苦支撑的坚硬外壳,轰然坍塌了。
她发出了一声像是受伤动物般的短促呜咽。紧接着,压抑了许久的、濒临崩溃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爆发出来。她开始剧烈地抽搐,喉咙里发出难以抑制的、痛苦至极的嘶吼声,那不再是忍受折磨时的闷哼,而是纯粹的、精神上受到致命打击后的哀嚎。
她开始痛哭,并在哭泣中嘶吼:“随便谁吧!随便谁来替我承受这份痛苦!我不想活了!这条命我不想要了!”
眼前猛地一黑,楚路等了一会儿,但始终没有看到任何变化。
楚路见状轻呼一口气,以为这个充斥着绝望与痛苦的故事终于结束了,那个名为谢明姝的女子,应该已经死了。
然而,下一刻,光明再次降临。
依旧是第一人称的画面,只是视角变得异常矮小,仿佛只有小虫子一般高。
周围的环境,似乎是一间布置得相当精致的卧房。
“这里是……我的房间?”一个带着稚气却又透着茫然的声音响起,正是少女的语调,“可我怎么会在这里?这不是早就被拆了吗?而且……怎么变得这么大了?”
说话间,她低下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小巧玲珑,却又透着诡异木质光泽的手。
那是人偶的手!
“啊啊啊!”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叫声从她口中发出,“这、这是怎么回事?我的手……我的手怎么了?!”
她猛地抬头,目光触及不远处的梳妆台,上面摆放着一面光可鉴人的铜镜。她立刻手脚并用地,有些笨拙地爬了过去。
铜镜中,赫然倒映出一个穿着精致衣裙的小小木偶。
木偶谢明姝顿时如遭雷击,惊慌失措地跌坐在地,小小的木头脑袋一片空白,手足无措,慌乱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卧房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女人的惊呼和劝阻声:“小姐!小姐别打了!快住手啊!”
木偶谢明姝心中一动,也顾不上自身的诡异变化,连忙又手脚并用地爬向窗边。窗台有些高,她费力地扒着窗沿,才勉强探出小半个木头脑袋朝外望去。
庭院中,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衣着华贵,眉眼间却带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病态狠戾,正慢条斯理地将另一个年纪相仿的小女孩的脑袋按进冰冷的池水里。被按在水里的女孩剧烈挣扎着,发出呜呜的声响,水花四溅。那施暴的小女孩脸蛋上却浮现妖艳的红晕,仿佛从对方的痛苦中获得了无穷的快乐。
旁边几个下人焦急地围着,却无一人敢上前动手阻止。
木偶谢明姝看得目瞪口呆。
“那……那不是我吗?”她看着那个施暴的小女孩,那张因兴奋而微微扭曲,却又带着一丝诡异美感的脸,是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是我小时候的样子。”
随后她又看向水中。被按着的小女孩,湿透的头发贴在脸上,露出一张恐惧挣扎的脸,那张脸也极为熟悉。
“表姐?”她震惊道,“那不是表姐谢明玥吗?!”
木偶谢明姝感到头晕目眩。
“我这是在哪里?”
“难道……我回到过去了?”
“可是我为什么会变成木偶?”
“如果我是谢明姝,那前面那个谢明姝又是哪来的?”
“还有面前这一幕……我记忆里,我从来没做过这么恶毒的事情啊!”
木偶谢明姝迷茫之际,楚路也皱起了眉头。
起初看到木偶谢明姝复活,他还以为是常见的重生复仇桥段,但现在看来似乎不是那么简单。
画面里,木偶谢明姝很想冲出去问个究竟,但她清楚,自己现在只是一个能动能说话的木偶,若是真的大摇大摆地出现,只怕立刻就会被当成妖孽给烧了。她只能强忍着心中的惊骇与疑惑,偷偷躲在窗后观察。
事情很快越闹越大,庭院里的下人越聚越多。终于,一个衣着华丽的妇人——二房太太,也就是谢明玥的母亲,哭喊着冲了进来,一把推开那个假谢明姝,将自己女儿从水里捞了出来,然后指着假谢明姝声嘶力竭地尖叫:“你这个小贱人!我要去找老太太!我要让老太太给我主持公道!”
那个假谢明姝非但不惧,反而慢条斯理地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歪着头,用一种近乎天真却又带着一丝残忍的语调轻笑道:“哦?老太太?好啊,你去叫。记得让她多带点人来,人多才好玩嘛。”
果然,没过多久,老太太便派人传话,要假谢明姝过去。谢明姝的阿娘凌氏闻讯,也匆匆赶了过来,她和之前画面里的那个女子一模一样。她一把将假谢明姝抱在怀里,柔声安慰道:“姝儿别怕,阿娘会保护你的。”
那假谢明姝微微偏头,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件有趣的物品,嘴角勾起一抹莫测的笑,却什么也没说,任由凌氏将她护着。而木偶谢明姝看着这一幕却是鼻子不自觉地皱了起来,一副想哭的样子。
随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谢家正堂。
大堂内,气氛凝重。正上方坐着面沉如水的老太太,两旁则是二房、三房的众人。
二房太太一见老太太,便哭天抢地地展示谢明玥的伤势。众人这才发现,谢明玥不仅仅是溺水,浑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脸上甚至被划出了几道血痕,已然是破了相。她母亲哭喊着:“我苦命的玥儿啊!这以后还怎么嫁人啊!”
老太太脸色越发阴沉,瞪着假谢明姝,厉声问道:“谢明姝!你小小年纪,怎能下此毒手?!你还是不是人?”
那假谢明姝却仿佛没听见她的质问,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堂内的摆设,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热闹戏码。直到老太太又呵斥了一声,她才慢悠悠地转过头,眼神纯然,语气却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天真:“她太吵了,像只苍蝇一样嗡嗡叫,说些有的没的废话,惹得我心烦。按进水里,就安静多了。”
这话一出,满堂皆惊。这理由简直匪夷所思!
老太太气得浑身发抖:“好好好!你好大的威风!她究竟说了什么,活该被你打成这样?”
此时,一直抽泣的谢明玥带着满腔委屈,哽咽道:“我……我就是说……说家里……家里终于生了弟弟,我……我替爹娘开心……她……她就突然动手打我……”
“好哇!”老太太闻言,更是怒不可遏,指着假谢明姝骂道,“什么谢明玥嘴太吵,我看你分明就是嫉妒人家有弟弟,你这个恶毒的丫头,才下此狠手!”
“老太太息怒!老太太息怒啊!”阿娘凌氏连忙跪倒在地,一把抱住假谢明姝,脸上挤出悲戚的神情,带着哭腔道:“姝儿她不是故意的!我们……我们大房迟迟没有男丁,我和她阿爹整日里愁眉不展,唉声叹气。姝儿她……她定是心疼我们,所以听到明玥那孩子说起弟弟的事情,一时情绪激动,才会失了分寸啊!她还是个孩子啊!”
这话一出,老太太先是一愣,随后原本因盛怒而紧绷的下颌线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下来,眼神中燃烧的怒火也像是被浇了一瓢冷水,不再那么炽烈逼人。她看着凌氏,轻轻叹息了一声。整个大堂的气氛也随着老太太情绪的缓和而悄悄地放松了些许,众人纷纷露出同情与理解的神情。
老太太一下子没了指责的心思,也懒得再继续,正想随便说几句把今天这事了结。
就在这时,一直被凌氏护着,脸上却挂着一丝百无聊赖的假谢明姝,突然发出了一声轻悦的嗤笑,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嫉妒?弟弟?”她重复了一遍,像是听到了什么绝顶好笑的笑话,“就为了那种弱小、吵闹、还需要人伺候的玩意儿?你们的脑子里,装的都是水吗?”
她抬起手指,精准地指向老太太,蓦然爆发狂笑,眼尾淬红:“尤其是你,老东西。一把年纪,活像个摆设,连谁才是这里的主子都分不清。凭你也配审问我?”
她这一开口,不仅让凌氏愕然,更是让堂上所有人都惊呆了。
众人顿时一片哗然。
“放肆!”
“反了!反了!”
老太太更是气得脸色铁青,勃然大怒,指着假谢明姝厉声喝道:“你!你说什么!谁教你这些话的!来人!给我把这个孽障拖下去!狠狠地打!”
几个膀大腰圆的仆妇立刻应声上前。
可没想到,那假谢明姝非但不惧,眼中反而迸发出兴奋的光芒,像是终于等到了好玩的事情。她不退反进,身形快得不像个孩子,三拳两脚便将那几个仆妇打得痛呼倒地。随即,她竟一个箭步冲到老太太面前,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一把抓住老太太的衣襟,将她从椅子上拖了下来!
“想教训我?你什么东西?你有这个资格吗!”她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一把抓住老太太的头发,狠狠地往旁边的硬木方桌上砸去!
老太太根本没想到这个平日里看起来柔弱的孩子会如此发狂,她甚至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只感到头皮传来一阵剧痛,像是被铁钳狠狠抓住。紧接着,天旋地转,一股骇人的力量将她不由分说地拽向坚硬的桌面。她只来得及看到眼前一花,脑海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恐惧和剧痛……
“砰!”“砰!”“砰!”
血花飞溅,假谢明姝甚至伸出舌尖,轻轻舔了一下溅到唇边的血珠,眼珠兴奋得发颤。
“住手!”
“快拦住她!”
二房三房的人惊呼着冲上来想要阻止,却都被她一脚一个踢得东倒西歪。大堂内一片混乱,哭喊声,惊叫声,桌椅倒地声响成一片。
直到老太太被砸得头破血流,当场昏死过去,那假谢明姝才终于停了手。她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点,那双明亮的眸子在鲜血的映衬下,更显妖异。她环视着满堂惊恐万状的众人,缓缓露出一个纯真无邪却又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轻声问道:“现在,还有谁想跟我玩玩吗?”
一时间,落针可闻,再无人敢出一言。
假谢明姝这才满意地轻哼一声,转身扬长而去。
其他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追上去。
只有凌氏看着女儿远去的背影,顿感担忧,连忙跑了出去。
到了女儿卧房,她伸出手想去抱她,却被假谢明姝灵活地避开。这让凌氏感到十分伤心,声音带着颤抖:“姝儿……你……你连娘都不想搭理了?”
假谢明姝转过身,歪着头,眼神中带着一丝玩味,上下打量着凌氏:“哦?你是在演慈母心碎的戏码吗?刚才她们要打我,那老东西要罚我的时候,你怎么不拿出这副表情来帮我?她们拉偏架的时候,你不是也默认了吗?”
凌氏被问得一滞,随即辩解道:“姝儿,你怎么能……怎么能对老太太下那样的重手?那可是你祖母啊!她们阻止你是对的,娘自然也要……”
“她们有错在先!”假谢明姝打断她,语气依旧带着那种漫不经心的调笑,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趣事,“是谢明玥嘴贱,自己送上门来让我消遣的。是那老东西是非不分,偏袒她们,正好给我一个活动筋骨的理由。她们都该打,打死了才干净。”
凌氏本想说错的明明是你,哪有一言不合就下如此杀手的道理。但看着女儿那张小脸,她心头一软。她爱极了自己的女儿,又怎么舍得责备她?于是只能叹了口气,委婉地劝道:“即便如此……姝儿,你下手也太重了些。”
“哼,”假谢明姝嗤笑了一声,“是不是因为我是个女儿,所以你觉得我只配当个任人摆布的玩偶?如果我是个儿子,你方才就会站在我身边,兴高采烈地帮我一起砸烂那些碍眼的东西,对不对?毕竟,儿子才是能给你撑腰的,女儿嘛,只是赔钱货而已。”
凌氏身形一僵,脸上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记耳光。她嘴唇颤抖着,眼中涌上难以置信的痛楚,像是没想到自己居然被女儿如此误解。她缓缓伸出手,想要抚摸假谢明姝的脸颊,声音里带着哽咽和压抑不住的心痛:“当然不是这样的!谁说的?娘有你就够了,真的!”
假谢明姝却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神中没有丝毫动容,反而带着一丝看戏的愉悦:“哦?真的吗?可惜啊,我不信。你这眼泪汪汪的样子,虽然楚楚可怜,但我已经看腻了。”
凌氏如遭重击,眼眶瞬间红了,泪水在里面打着转,几乎要哭出来。
躲在卧房窗后的人偶谢明姝,看到这一幕,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难以呼吸。阿娘……她记忆中的阿娘,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就在凌氏伤心欲绝,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院外忽然传来家丁兴奋的喊声:“大爷回府了!大爷回府了!”
凌氏顿时面色一喜,她手忙脚乱地调整了一下微乱的衣襟,对假谢明姝匆匆说道:“你阿爹回来了,你要不要一起去接?”
假谢明姝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只是饶有兴味地看着凌氏瞬间变幻的表情,仿佛发现了一个新的乐子。
凌氏便独自走了出去,提着裙裾,脚步轻快地向前跑了两步,许是意识到这般姿态有失端庄,便又放慢了步伐,莲步轻移,优雅地迎了出去。
假谢明姝走到窗边,因为个子太矮,她还使劲跳了一下,才勉强扒住窗沿,只露出一颗小小的脑袋。她看见凌氏满面欢欣地迎向一个身材修长高大、气度儒雅的男子。那男子自然地将凌氏拥入怀中,低头柔声细语地哄慰着爱妻。虽隔着一段距离,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那份鹣鲽情深、羡煞旁人的恩爱,却是如此的刺眼。
那男人正是谢家大爷,她的阿爹,谢承渊。
谢承渊低头认真地听着凌氏带着哭腔的倾诉,时不时轻拍她的后背安抚。随后,他像是听到了什么,讶然地轻挑了一下眉头,目光穿过庭院,往假谢明姝这边看来。当看到女儿小小的身影趴在窗户上时,他忍不住朝着她笑弯了眉眼,那笑容温暖而宠溺。随即,他牵起凌氏的手,两人一同往卧房这边走来。
假谢明姝看着凌氏眼中只有谢承渊的样子,看着谢承渊那似乎永远温柔的笑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中闪过一丝隐晦的嫉妒,随即嘴角勾起一抹残酷恶毒,仿佛用烂泥雕成的冷笑。
在谢承渊和凌氏即将走到门口时,她猛地关上了房门,插上了门栓。
门外的谢承渊和凌氏都是一愣。
“姝儿?怎么了?快开门啊,是阿爹回来了。”谢承渊温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里面毫无回应。
“姝儿,是不是谁惹我们家姝儿不开心了?告诉阿爹,阿爹给你做主。”
依旧沉默。
谢承渊似乎一点也不生气,反而连声道歉,语气里满是宠溺,丝毫没有一家之主的架子:“好好好,是阿爹的错,阿爹回来晚了,惹我们姝儿生气了。姝儿大人有大量,可千万别生阿爹的气,好不好?”
房内依然没有回应。
他有些无奈地说道:“那阿爹要怎样做,我们姝儿才会开心?”
“如果是为了弟弟的事情……咱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阿爹阿娘有姝儿一个就够了,绝不会再生了的。”
然而,无论谢承渊如何好言相劝,里面的假谢明姝就是不开门。
最终,谢承渊和凌氏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相携离开了。
看着自己的阿爹阿娘被如此对待,看到假谢明姝终于落单,满心怒火的人偶谢明姝再也按捺不住了。她从窗台上猛地跳了下来,尽管只是个小小的木偶,声音却因愤怒而显得格外尖利:“你是谁?!为什么你管我的阿爹阿娘叫爹娘?!为什么我阿爹阿娘认不出你是假的?!你到底是谁?!你是谁!”
木偶谢明姝声嘶力竭地质问着那个背对着她,站在屋子中央的假谢明姝。
那假谢明姝缓缓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种带着一丝病态美感的笑容,她饶有兴味地盯着地上那个小小的木偶,歪了歪头,轻笑道:“哦?一个小木偶?真可爱。不过,你要是再敢这么大声嚷嚷,我就把你拆成一堆木柴,点起来烤火玩。”
一股莫名的寒意瞬间抓住了人偶谢明姝,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恐惧像潮水般涌上心头。
这时,假谢明姝冰冷中带着戏谑的声音再次响起:“至于我为什么在这里……你临死前的愿望,自己不记得了?哎呀,真是个小糊涂蛋呢。”
人偶谢明姝闻言,呆愣当场。
那个绝望的、不甘的、撕心裂肺的呼喊……她想起来了!
“难道、难道就是因为那样一句话!?”她难以置信地尖叫起来,小小的木偶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她拼命地摇头:“那种气话怎么能当真?!那时候我疼得快要死了,想死却又死不成,才会……才会那样想的!我根本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不想活!我——我是——”
假谢明姝只是面带微笑地看着她,那笑容纯净得如同天使,却又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反而像是在欣赏一场精彩的独角戏,等着她继续哭号。
谁知人偶谢明姝说着说着,竟真的发出了呜咽般的哭声:“我真的不是不想活啊……我就是太疼了,真的太疼了,我忍受不了了……我想活啊!你把阿爹阿娘还给我!你把阿爹阿娘还给我!那是我的阿爹阿娘,不是你的……求求你,还给我……还给我吧!”
假谢明姝闻言,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她轻轻鼓了鼓掌,仿佛在称赞表演的精彩,语气充满嘲弄:“说得真好,我都快要被你感动了呢。可惜啊,你的人生,你已经有过一回了。”
“有过几回,那也是我的人生啊!”人偶谢明姝激烈地反驳,“你凭什么夺走?!而且……而且我做错了很多选择!我不甘心!都是我太蠢了!是我太蠢,才会去羞辱那个皇子,才导致家族覆灭!我想再重来一回!我想弥补!这是我的爹娘,我的人生,你不能夺走!你不能!”
假谢明姝缓缓拿起桌上的一个茶碗,眼神中闪过一丝玩腻了的厌倦,但嘴角依旧挂着那抹浅笑。
人偶谢明姝兀自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之中,并没有意识到对方想做什么,更没有看到对方眼里的不耐烦。
直到那冰冷的茶碗当头罩下,将她小小的木偶身体彻底盖住,连同她的声音也变得微弱而模糊。
人偶谢明姝这才惊慌地反应过来,她用力砸拳,然而茶碗却只是微微震动。
假谢明姝用手指轻轻敲了敲茶碗,发出一声轻笑,仿佛在逗弄一只被困住的小虫子。她无情地说道:“太迟了,你的人生已经是我的了。”
……
楚路猛然睁开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额头上渗着一层细密的冷汗。
窗外天色已经亮了起来。
他大口喘着气,神情凝重。
这个梦……显然很不对劲!
先不说他一个常年无梦的人怎么会突然做梦,就是作为一个梦,它也未免太长,太真实,太细致了一些。
还有梦里的剧情,放任一个未来的皇帝在自己家中被女儿百般折磨,最后导致家族覆灭?这桥段未免也太女频虐文了一点。至于那个假谢明姝的行事风格则非常的大女主。
他怎么会做这种梦?
“秦素?”他在心中呼唤。
“我在。怎么了?”秦素的声音带着一丝关切。
楚路将梦境的内容简略地说了一遍。
秦素沉默片刻,道:“确实很奇怪,但我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如果有人,就算她是大女主,想要暗中影响你的精神,也不可能瞒过我的。而且我在资料库中也查不到任何与这个谢明姝相关的副本信息。或许……只是这段时间,你压力太大了?”
“这怎么可能?又不是第一次压力这么大。我以前可没遇到过这种事情。”楚路揉了揉太阳穴说道。
“那我就真的不知道了。”秦素也露出一丝担忧,“不过就算有人能绕过我,但有这个能力,又何必只是让你做这么一个梦呢?好像没什么意义吧?”
楚路心头不安,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他有些费力地思索着,想着至少要得出一个可靠的猜测,但是想到头疼都毫无头绪。
就在这时,轻微的脚步声响起,殿门被无声地推开。几名身段袅娜的宫女鱼贯而入。楚路一愣,随后他才反应过来,是时辰到了,宫女们来服侍他起身了。对此他自然不会拒绝,任由她们服侍。
待楚路洗漱完毕,一名太监见他脸色不佳,便上前一步,低声禀报道:“启禀陛下,今日乃是殿试之期。不过陛下龙体为重,若觉不适,奴才可去请示,稍作延迟……”
殿试?
楚路眼神一凝,这才想起来,是了,今天是殿试。
那个梦太过漫长,让他模糊了日期,以至于一时间忘了今天是殿试的日子。
他立刻将那怪梦抛之脑后。不管怎么说,那怪梦都是日后的事情,而萧九的威胁可是近在眼前,必须立刻处理。
于是楚路沉声道:“不必延迟。”(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