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榻上的女孩,正是再度出生的谢明姝。
在她被假谢明姝抛弃,意识陷入那片黏稠温热的黑暗时,外界的光阴已悄然流逝了两年。
这两年里,谢承渊因凌氏的决绝离去而伤心欲绝,整日失魂落魄,形销骨立。谢老太太看在眼里却嗤之以鼻,只是说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强逼着他续了弦,娶了如今的妻子,柏氏。
她觉得只要娶了新妇,过段日子,谢承渊自然就会忘了凌氏。
柏氏性情温婉,入门后恪守本分,不久便有了身孕。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诞下的,便是在那片黑暗囚笼中受尽折磨的人偶谢明姝。
一晃眼,又是四年过去。
新生的谢明姝长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可她的人生,却并未因重来一次而有半分好转,反而陷入了更深的痛苦之中。
父亲谢承渊,对她这个女儿,情感复杂到了极点。这孩子是他被孝道压迫,在万念俱灰之下与不爱的女人生下的。
她的存在,便是他对凌氏的背叛,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与凌氏再也无法和好的现实。所以他做不到像个寻常父亲那样抱抱她,疼疼她。
疏远、冷淡,成了父女间唯一的交流。
这对谢明姝来说,比千刀万剐还要残忍。她不止一次想疯了似的冲到父亲面前,把所有的一切都吼出来——告诉他她是谁,告诉他那个谢明姝是个冒牌货,告诉他所有悲剧的真相!
可每次她刚一张嘴,就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死死掐住她的喉咙,让她连半个音都发不出来。
她很快就明白了,这是假谢明姝搞的鬼。那个恶毒的怪物,哪怕把她塞进这个新身体里,也没忘了给她下一道禁制,堵住她的嘴,让她永远也说不出真相。
除了父亲的冷漠,还有一件事,让她每天都备受煎熬。
吱呀一声,房门被小心地推开了。
一个穿着素净衣裙的年轻妇人端着碗莲子羹,踮着脚走了进来。她就是这具身体的生母,柏氏。一个骨子里透着谨小慎微的大家闺秀。
榻上的谢明姝一看见她,眼睛里瞬间就蹿起了火苗,那股毫不掩饰的敌意,让她像只领地被侵犯的小野猫,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
在谢明姝看来,柏氏就是个小偷。一个卑劣的窃贼。她偷走了自己母亲的位置,斩断了爹娘破镜重圆的最后一丝可能。
父亲之所以讨厌自己,肯定也是因为看到了她这张脸!这张跟柏氏有几分像的脸!这个女人,不过是个贪图富贵的无耻之徒,是这个家里多出来的一块烂肉。
但对柏氏来说,这桩父母之命的婚事,又何尝不是她的苦海。
丈夫待她如空气。而她怀胎十月,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才生下的亲女儿,更是把她当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只要她稍微走近一点,迎来的就是撕心裂肺的尖叫、哭闹和最恶毒的咒骂。
她日日心碎。
“宁儿……”柏氏在离锦榻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脸上挤出一个讨好卑微的笑容,“新炖的莲子羹,你尝尝好不好?我放了你最喜欢的冰糖。”
谢明姝听到柏氏的呼喊,眼中却是燃起了熊熊怒火。
谢婉宁这便是他们给她取的名字。她讨厌这个名字,她厌恶这个名字。她才不是什么谢婉宁,她是谢明姝!
谢明姝冷冷地瞪着她,小小的身体里迸发出巨大的恶意:“拿开!我不要你碰过的东西!脏死了!”
柏氏的笑容僵在脸上,眼底闪过一丝受伤,但她还是强撑着,柔声劝道:“不脏的,是阿娘……是我亲手为你做的,很干净。”
“我说了我不要!”谢明姝将怀里的布老虎,狠狠地朝她砸了过去,“你给我滚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布老虎砸在柏氏的脚边,软绵绵的,毫无力道,但她的脸色白了几分,像是被利剑穿透了胸口,她艰难地维持着笑脸:“好,不吃不吃,我们不吃。那……前几日给你做的新衣裳,你喜欢吗?还有那个九连环,我瞧你玩了许久,是不是很喜欢?”
“不喜欢!你送的东西我全都讨厌!你买的东西我也全都讨厌!”谢明姝的声音尖利起来,字字句句都像淬了毒,“都是因为你,阿爹才不理我!你滚!你从我们家滚出去!”
柏氏眼圈一红,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几乎就要落下来。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将泪意逼回去,却无法掩盖声音的颤抖:“宁儿,你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你这么讨厌我?”
然而谢明姝依然厌恶地看着她。
看着这一幕,柏氏终于忍不住了,泪水崩溃落下,她凄然地望着自己的女儿:“你告诉我,我改,我什么都愿意改。求求你,宁儿,不要这样对我……你知不知道,在这个家里,夫君待我冷淡,公婆也讨厌我……我过得很苦很苦。你至少、至少告诉我一个理由,好不好?”
她的哭诉,换来的却是谢明姝更加刻薄的咒骂。
“哪有怎么样?我巴不得你被所有人讨厌!你这种抢别人丈夫的女人,就该被乱棍打死!你快点去死啊!你怎么还不去死!”
柏氏彻底崩溃了,她看着眼前这张与自己血脉相连,却对自己恨之入骨的小脸,只觉得万念俱灰。她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只能用袖子捂住脸,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悲鸣,转身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
房门关上,屋子里重归寂静。谢明姝看着柏氏的背影,心里没有半分胜利的快感,只有一片空落落的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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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渐渐流逝。
谢明姝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自己真正的娘亲,凌氏。还有那个鸠占鹊巢的妖怪,假谢明姝。她们现在过得怎么样?娘亲好不好?有没有看穿那个妖怪的真面目?
她迫切地想知道答案,在府里四处打探。她会缠着扫地的婆子问东问西,会堵住出门采买的下人,假装小孩子天真地旁敲侧击。
然而,那两个人的事,是谢家最不能碰的伤疤。下人们哪敢在一个小娃娃面前嚼舌根,每次都被他们三言两语地糊弄过去。
一次次碰壁,让谢明姝越发烦躁。
最后,她咬了咬牙,决定去找柏氏。她一万个不情愿求那个女人,但她没别的法子了,那个女人对她百依百顺,是府里唯一可能帮她的人。
她主动找上了柏氏。那时候柏氏正坐在灯下做针线活,看到女儿居然主动来找自己,又惊又喜,手里的针差点扎进肉里。
谢明姝的态度还是那么恶劣,跟使唤下人似的:“喂,你去给我打听几件事。”
柏氏非但没生气,反而高兴得快要蹦起来。
——女儿终于肯跟我说话了!
“好好好!”她手忙脚乱地站起来,一口答应下来,“宁儿想知道什么?你只管说,我一定给你打听到!”
谢明姝把想知道的事告诉了她。柏氏听完,虽然不明白女儿为什么对这两人这么上心,但只要是女儿提的要求,她就是拼了命也要办到。
接下来的一周,柏氏把自己能动用的关系全用上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事情打探了个七七八八。
她像个急着献宝的小孩子,把听来的消息一股脑儿全倒给了谢明姝。
情况比谢明姝想的还要离谱。那个假谢明姝,现在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了,而且深得皇帝宠爱,年纪不大就权倾朝野,听说还动手清洗了好几个大家族,把皇权抓得死死的。
她的母亲凌氏,则得了皇帝的各种封赏,又有假谢明姝在背后撑腰,居然也当上了大官,在朝堂上混得风生水起。不仅如此,还开了个书局,亲自写书,书里净是些女子天生神圣,男人都该跪拜女子的怪话。
这些匪夷所思的消息,听得谢明姝一阵阵发蒙。
假谢明姝那么威风,她不奇怪,可柏氏嘴里那个凌氏,陌生得让她完全没办法和记忆里那个温柔的母亲对上号。
她的心情乱成了一锅粥。但不管怎么说,总算有了准信。兴奋过后,她立刻沉下心来,开始琢磨怎么才能见到母亲。
她这边正绞尽脑汁地想着,一旁的柏氏却满眼期待地看着她。她多希望女儿能对自己说一句“谢谢阿娘”,哪怕只是态度好一点点也好。
可惜,谢明姝完全陷在自己的思绪里,对她那热切的目光根本没看见。
柏氏眼里的光一点一点地灭了。
又过了几天,谢明姝还是为怎么出府的事烦恼。她焦躁得像笼子里找不到出路的困兽。
这天午后,天有点闷,她一个人坐在后花园的假山石头后头发呆。
不远处,传来一阵银铃似的笑声。是二房的堂姐谢芳和三房的堂姐谢芸,两人正手挽着手从月亮门那边过来。
只听性子最是活泼的谢芳,神神秘秘地对谢芸说:“芸姐姐,你听说了吗?城里新开的那家非诛书局,现在可是全京城最时兴的去处!我听王家姐姐说,里头的书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咱们明日也去瞧瞧热闹?”
谢芸性子文静些,闻言有些犹豫:“可我听母亲说,那书局里的书内容都、都很大胆,不是咱们女儿家该看的。”
“哎呀,就是因为大胆才要去开开眼界嘛!”谢芳不以为然地晃了晃她的手臂,“再说咱们就去逛一圈,买两本时下最流行的画册就回来,又不做什么。我已经跟母亲说好啦,明日午后,马车都备下了!”
“凌氏……”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毫无征兆地劈进了谢明姝混沌的脑海。
堂姐们后续那些关于首饰、衣料的叽喳笑语,她再也听不进去一个字。她的整个世界里,只剩下“非诛书局”、“凌氏”和“明日午后”这几个词回响。
一个大胆的计划,犹如燃起的火苗,在她心中出现。
时间来到了明日午后,她算好了堂姐们出门的时辰,提前溜到马车旁,趁下人不备,悄悄地钻进了车厢底下。
马车启动,一路颠簸。等到了目的地,她感觉堂姐们都下了车,那叽叽喳喳的声音渐渐远去后,她才小心翼翼地爬了出来。
她躲在街角,看着堂姐们兴高采烈地走进那间气派非凡的书局,又看着她们在里面逛了一圈,心满意足地离开,这才整理了一下弄得脏兮兮的衣服,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书局里人来人往,大多是些好奇的闺阁小姐。谢明姝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她日思夜想的身影。
她的母亲凌氏,穿着一身利落的常服,长发高高束起,眉眼间再无半分从前的温婉,气质咄咄逼人,正在和一名女客人讲述书里的内容。
谢明姝的心一下子乱了。
——是阿娘!真的是阿娘!
她的眼里再无其他,只是一脸渴望地望着凌氏一步一步走过去。越是靠近,她的呼吸就越是急促,眼眶也越来越热。
这时,凌氏注意到了谢明姝。
她停下交谈,朝谢明姝走了过来,半蹲下来温和地问道:“小姑娘,你怎么一个人?你爹娘呢?”
这句再寻常不过的问候,却让谢明姝一呆,随后情绪如山洪爆发,大坝决堤,谢明姝彻底崩溃。
她扑上前去,抓着凌氏的裤腿。她泪流满面,哭喊出声:“阿娘!阿娘!你就是我的阿娘!是我!你怎么不认识我了?”
凌氏被吓了一跳。她困惑地看着谢明姝,温言道:“小姑娘,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阿娘。”
听到这话,谢明姝更加悲痛,哭声越发激烈。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阿娘,我们该走了。”
谢明姝浑身一僵,猛地回头。只见穿着太子常服的假谢明姝,正缓步走来。她无视了谢明姝,走到凌氏身边,自然地挽住了她的手臂。
凌氏一见到她,脸上的困惑立刻化为全然的宠溺,眼里顿时没了谢明姝的身影。
“好,这就走。”凌氏一口答应下来,和假谢明姝一起离开。
临走前,假谢明姝回了一次头,朝呆呆注视的谢明姝投来一瞥。那眼神里满是得意挑衅。
仿佛在说:你最爱的娘亲,现在是我的了。
谢明姝跌坐在地,这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好像死了。
她们离去的背影,将她撕成了无数碎片。
谢明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谢府的。当她失魂落魄地踏进家门时,迎接她的,是一片前所未有的混乱。
府里的下人、婆子们乱作一团,而柏氏,正披头散发地在院子里哭喊着她的名字,那声音凄厉得像是杜鹃啼血。
“宁儿!宁儿!我的宁儿,你在哪里啊!”
当柏氏看到门口那个失魂落魄的小小身影时,她先是一愣,随即像是疯了一样,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
她一把将谢明姝紧紧地搂进怀里,那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的骨头勒断。
“你跑哪儿去了?你吓死我了!你为什么要吓我!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柏氏语无伦次,她抱着女儿,滚烫的泪水浸湿了谢明姝的肩头,嘴里不断重复着各种支离破碎的话。
谢明姝呆住了。
她从未想过,自己的擅自离开,会让柏氏害怕到如此地步。
柏氏哭了好一会儿,才稍稍平复了些。她松开谢明姝,捧着她的小脸,泣不成声地说道:“宁儿,你讨厌我也没关系,真的没关系……以后我躲着你,我永远不见你,好不好?但是你千万千万不要再离家出走了,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
看着柏氏哭得红肿的双眼,听着她卑微的乞求,谢明姝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母亲凌氏那陌生的眼神。
随后她又回忆起自己对柏氏所做的这一切。那些曾经自以为理直气壮的行为,在她如今看来却变了个样子。
她忽然明白了柏氏的痛苦。
强烈的悔恨几乎将她淹没。她不由抱住柏氏,痛悔大哭:“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柏氏先是一愣,随即巨大的惊喜涌上心头。她顾不上擦自己的眼泪,手忙脚乱地连声安慰道:“不哭不哭,宁儿不哭,没事的,我不怪你……”
可谢明姝依然在哭,止不住地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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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谢明姝因为擅自出门,被罚禁闭一天。
她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心绪依然杂乱。
这时,柏氏端着食盒,像做贼一样溜了进来。她担心女儿饿肚子受不了,便偷偷送饭过来。
柏氏心情愉悦,经历过昨天的事后,她觉得女儿终于理解她了。
“宁儿,饿了吧?”柏氏态度殷勤,“我给你带了你最爱的水晶虾饺,快趁热吃。你坐着舒服吗?要不要我帮你拿个垫子来?要水吗?我可以去拿些汤来。”
她就像是憋坏了,絮絮叨叨地说着。
看着开心忙来忙去的柏氏,谢明姝却心生愧疚,她心里清楚这些不是她该接受的。
“等等。”谢明姝开口了,柏氏应声停下。
她直视着柏氏:“我们……能谈一谈吗?”
“好啊,当然可以!”柏氏满眼期待地看着她,“宁儿想说什么?你放心说,我都听着。”
谢明姝看着她那双充满希望的眼睛,艰难地说道:“我没办法当你的女儿,也没办法……把你当成娘。”
柏氏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身体不受控制地一颤,眼中满是不解慌乱:“为什么?我们昨天不是……”
“不是你的错,”谢明姝满脸痛苦地打断了她,“也不是这个家里任何人的错。我没法解释,但是我真的不能。”
柏氏听了这话泫然欲泣,满脸不解。
她看着柏氏,心中充满了愧疚:“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你……再生一个孩子吧,就当没有我这个女儿,忘了我吧。”
“不会的!”柏氏却陡然激动起来“我绝不会丢掉我的孩子!”
谢明姝一呆。
而柏氏也意识到自己吓到谢明姝了,连忙深吸一口气,强行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能当我女儿,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能说,但是没关系。不管是什么问题,我都会去解决。宁儿,我一定会让你心甘情愿地喊我一声娘的。”
谢明姝正想继续劝说。
可是柏氏没有给她这个机会,放下食盒,便转身一脸坚定地走了出去。
谢明姝见状,只能无奈地叹气,心里想着该怎么办。
可随后,她忽然听到外面似乎有些细微奇怪的声音。
谢明姝来到门口,从门缝里偷偷向外看。只见刚刚还一脸坚强的柏氏,正靠在墙角,用手捂住嘴,低声啜泣着。
谢明姝缓缓地退回房间,缩在角落里,感觉心如刀绞。
第二天,禁闭结束。柏氏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过来接她,对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她对她越好,谢明姝就越是痛苦,越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最终,她崩溃地恳求道:“求求你了,不要再对我这么好了,求求你……就当我不存在,无视我吧。”
柏氏的眼中同样写满了痛苦,却还是强笑着,温柔说道:“这可不行,我毕竟是你娘,这件事,你可管不了我。”
那一整天,谢明姝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
傍晚,她独自一人,拖着沉重的步子往自己的房间走。途中,她脑子里乱成一团麻,不断地想着这桩无解的难题。
有一瞬间,她真的动摇了。
要不……就这样算了吧?就去当柏氏的女儿吧。
然而下一刻,母亲凌氏那张被假谢明姝蒙蔽的脸,便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
不行!她猛地反应过来。她不是喝了孟婆汤,真正转世投胎的婴儿。她还记得前世的一切,她没办法抛弃自己真正的母亲,那个疼她爱她的凌氏,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心安理得地投入另一个女人的怀抱。
可是,有假谢明姝在,她已经不可能和凌氏相认了。在凌氏眼里,她的女儿只有假谢明姝,而自己只是前夫续弦生下的孩子罢了。
所以,还是投入柏氏的怀抱?
可是就算别无选择,她就真的能心安理得地当柏氏的女儿吗?她的这次投胎,是假谢明姝一手操控的。原本应该投胎成柏氏的人不是她。她夺走了柏氏真正女儿的身体,夺走了柏氏真正女儿的身份,她怎么还能假装自己就是柏氏的女儿,去哄骗柏氏呢?
哪怕是被迫的,但如果她真的顺水推舟地做了,那她和假谢明姝又有什么区别?
她不由流泪。
她既不是凌氏的女儿,也不是柏氏的女儿。那她是谁?她谁也不是。她该去哪里?她哪里都去不了。她到底该怎么办?她到底该怎么办啊?!
就在她悲痛欲绝之时,一个尖锐刻薄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哟,这不是那个连亲娘都不认的小孽种吗?在这儿哭什么丧呢?”
谢明姝抬头,看到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少女,正抱着胳膊,一脸鄙夷地看着她。
此人名叫柏玉莲,是柏氏的一个远房亲戚。
说起她,那也是远近闻名了。她当初说着‘爹妈的钱就是我的钱,连钱都不给我,你们也配当爹妈’的歪理,硬逼着父母拿出所有积蓄供她玩乐。
父母不肯,她竟诬告父亲要侵犯她,诬告母亲与人通奸。事情闹到县衙,她才怕了,改口说是误会。
虽然后来大事化小,但她在家里也待不下去,只能投奔心软的柏氏。柏氏禁不住她软磨硬泡和哭惨,便让她在府里暂住了下来。
此刻,这柏玉莲得知了谢明姝和柏氏的事,便打算过来教训一下谢明姝。
她趾高气昂,走上前指着她的鼻子骂道:“我听说你不肯认你阿娘?小畜生我告诉你,你爹是谁根本无关紧要,你是从你娘肚子里爬出来的,甭管她跟哪个野男人成的亲,你都是她生的!你就是不认也没用!有本事,你现在就割肉剔骨,以偿还你娘对你的生养之恩啊!”
这荒唐又刻薄的咒骂,就像是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谢明姝本就濒临崩溃的内心。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柏玉莲,嘶声问道:“你说什么?”
柏玉莲被她那副择人而噬的模样吓了一跳,但很快又恼羞成怒地叫道:“看什么看?你以为你眼睛瞪得大,我就会怕你吗?我说错了吗?!”
“你再说一遍!”谢明姝的情绪彻底失控了,她尖声质问,“生养之恩?她生的是我吗?她怀胎十月生下的那个孩子是我吗?!我占了别人的身子,我抢了别人的娘!
而我自己的身子却被那个妖怪抢走了,我娘也被抢走了。我该还给谁?我该怎么还!你说啊!说啊?!”
她痛哭咒骂不能自己,还抓起地上的石子朝柏玉莲扔去。
柏玉莲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被吓得连连后退,然后觉得丢了面子,指着她愤怒大骂:“神经病!胡说八道什么东西!脑子有问题!哦,我懂了!你得了癔症!哈哈哈哈,难怪不认自己的亲娘!原来是个小疯子!”
就在这时,府里的下人婆子们闻声赶来,看到柏玉莲正指着哭泣的小姐大肆咒骂,顿时勃然大怒。
“你个吃白食的丧门星,也敢欺负我们家小姐?!”一个壮硕的婆子冲上来,一把将柏玉莲推开。
柏玉莲蛮横惯了,不但一点不怕,还没脑子地辩解:“你们叫什么!我这是在替柏夫人教训她什么叫孝道!”
“呸!”婆子们齐齐啐了一口,“你这个诬告亲爹亲娘的下贱东西,也配教我们小姐孝道?我们小姐再怎么样,也比你干净!大家伙,给我打这个不要脸的!”
下人们早就看这个吃白食的败类不顺眼,此刻又见她居然敢骑到小姐头上作威作福,哪里还会客气。领头的婆子一声怒喝,众人便如狼似虎地一拥而上。
“哎哟!你们干什么!反了天了你们!”柏玉莲尖叫一声,还想端着架子呵斥,可迎面就是一个蒲扇大的巴掌,直接把她扇得眼冒金星。
“打的就是你这个没脸没皮的东西!”
拳头、巴掌雨点般地落在柏玉莲身上。她那精心梳理的发髻顿时散了架,变得跟个疯婆子没什么两样。
起初的嚣张气焰瞬间被疼痛打得烟消云散,柏玉莲手忙脚乱地护着头脸,嘴里发出了杀猪般的嚎叫。
“别打了!别打了!啊!疼死我了!”
“我是夫人的亲戚啊!你们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柏玉莲被打得满地打滚,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再也顾不上什么体面,只知道抱头鼠窜,一边跑一边哭爹喊娘:“救命啊!杀人啦!姑母救我!姑母!我真的知错了!我再也不多嘴了!啊!我的腰!”
她连滚带爬地朝着柏氏院子的方向逃去,身后还跟着一群不依不饶的下人,一路鸡飞狗跳,狼狈不堪至极。
另一边,几个下人则是扶起了哭泣着的谢明姝,又轻言细语地安慰了一会儿,最后将她送回了房间。
谢明姝坐在床上,她止住了哭声,可是脑子还是没有从之前的情绪中挣脱出来。
她不明白,自己到底该怎么办?她心头那股滔天的怒火,到底该向谁发泄?
她不能怪母亲,母亲是被蒙蔽的。她不能怪父亲,皇子一事事关重大,他身不由己。她不能怪谢老太太,不希望儿子绝后,是人之常情。她更不能怪柏氏,那个可怜的女人,从头到尾没有犯过任何错。
所有人都有苦衷,所有人都情有可原,那她到底该怪谁呢?难道是她自己吗?
不。
忽然间,一张带着戏谑恶劣笑容的脸,在谢明姝的眼前一闪而过。
她意识到,还有一个人。
假谢明姝。那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妖怪,占据了她的身体,夺走了她的人生,挑拨她父母的关系,将她推进如今这万劫不复的深渊。
而她做这一切,没有任何苦衷。
她嘴上说着那些颠倒黑白的歪理,可实际上,她就是单纯地觉得好玩,她就只是在享受将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快感。
他们所有人承受的苦难,在她眼里,都不过是供她消遣的的娱乐。
“畜生。”
谢明姝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那一刻,所有的迷茫、痛苦、悔恨和自责,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尽数化为了刻骨的仇恨。
“畜生。”
她再度开口了。
她心中已然做出了决定,与其在这绝望的处境中不断沉沦,不如放手一搏。
“畜生。”
“畜生。”
“畜生。”
……
咒骂声渐渐冷了下去,最后只剩下机械般的音调,一遍又一遍地在房间里回响,谢明姝心中的决心也变得决然。
她要去杀了假谢明姝。(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