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8章 作者已死?

    张潮在演讲结束以后,只在香港逗留了两天,分别给岭大、港大的中文系学生做了两个讲座以后就回到了燕京。

    不少香港的朋友都怂恿他趁着香港的房价低点入手“半山豪宅”“跑马地花园”,都被张潮拒绝了。

    虽然他知道香港的房子在往后几年会迎来一波涨价,但是一来与内地房价上涨相比不值一提,二来他也不常来这里,无论空置还是出租都比较麻烦。

    有那闲钱还不如在隔壁深圳再买几套。

    不过这种拒绝在别人眼里就不一样了——这是张潮对香港那些“劏房作家”们最后的温柔,生怕买个大House刺激到各位。

    等他回到燕京时,时间已经到了8月初,整个城市的氛围已经完全不同,如同蒸笼上的馒头,那叫一个喧腾热闹,比正午的太阳还要炽热。

    原因无他,第29届奥运会要召开了。

    作为中国人民期盼了几十年的运动盛会,举国上下的关注度是空前甚至绝后的,整个燕京也因此变了模样,与张潮2004年刚来时大不相同。

    开车在路上,处处能看到飘扬的五环小旗和福娃标志;鸟巢体育馆、水立方游泳馆更是成为了新地标,近乎于科幻的造型随时会撞进眼帘。

    张潮倒也买了几场比赛的门票,不过都是篮球比赛的,这一届的梦之队还是很有看头,另外中国男篮再次进入八强……

    嘘,这可不兴对人说。

    「潮汐文化」其他人没像他这么热爱篮球,反而都买了110米栏的票,就想看着刘翔卫冕奥运冠军。

    张潮只能在所有人不解的目光中拒绝了,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张潮的神色是带着怜悯和惋惜的……

    不过在奥运会开始前,他还有一件大事要做,就是应《十月》杂志社的邀请,给编辑们说一说《画皮》这篇。

    《画皮》已经在《十月》杂志手里一个多星期了,刊发肯定是没有问题,但是鉴于它带给编辑们的迷思与困惑太多,导致对它的解读分歧极大哪怕是主编王占军也不能完全弥合。

    这在文学杂志社内部还是不太多见的,所以大家请王占军出面,希望在9月份正式刊发前,让张潮谈谈创作过程和理念。

    王占军原本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张潮是否会答应自己的邀请——毕竟自己约稿可是被拒接了电话。

    没想到这次张潮答应得特别干脆。

    时间就在周六早上,休息日,不过几乎所有《十月》的编辑都早早来到了办公室,期待着张潮的到来。

    10点钟,张潮准时出现在《十月》杂志社的编辑室里,穿着一身运动服,满头是汗,还背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篮球,显然是刚从球场来。

    张潮是和王占军一起进来的,一下就看到了满脸通红的徐畅畅,笑着道:“你就是「徐畅畅」吧?《画皮》本来是想留给《青春派》的,但是我看到约稿信里你的名字,觉得是个绝妙的巧合,干脆就给《十月》了。

    那时候我刚核对完稿子,再晚十分钟就要给《青春派》发过去了。这要是放里,就是俗得不能再俗的巧合——但需要讲究逻辑,但现实不需要。”

    王占军也笑着道:“这就是‘无巧不成书了’。”

    徐畅畅这才红着脸讷讷地道:“我就说嘛,是巧合。——谢谢您对我的信任!”

    张潮点点头,表示不用谢,然后就在大家的簇拥下,来到会议室。

    会议室的桌子上已经摆满了瓜果梨桃,完全是个「茶话会」,张潮推辞了坐在主位的要求,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说吧,你们觉得《画皮》哪里还有问题?”张潮微笑着问道。

    编辑们面面相觑,虽然之前肚子里酝酿了无数问题,但是真等张潮坐在面前,他们又有些犹豫了。

    文学理论界有“作者已死”的说法,本质上是认为作品诞生以后其阐释权不完全属于、甚至是完全不属于作者,而是交到了读者手里。

    这里的每一个编辑都至少是“精英读者”,甚至有些本身就是作家,他们对《画皮》虽有困惑,但毕竟见解更多,也有些害怕张潮一开口就把自己的理解给否定了。

    再联系到张潮那习惯性的雄辩……所以谁先来开头就成了一个问题。

    王占军这时候倒不着急了,悠闲地吹了吹茶缸里的浮沫,轻啜了一口热茶,眼睛都不抬,完全把舞台让给了年轻人们。

    徐畅畅见前辈们都保持着奇怪的沉默,索性鼓足勇气,先开口问道:“张潮……老师,我想问一问「徐畅畅」这个角色,你是怎么构思的?”

    张潮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觉得这个角色怎么样?”

    徐畅畅闻言眼神中先是闪过一丝思考的犹豫,不过很快就开口道:“粗读第一遍的时候,我觉得她拜金、虚荣、狡黠,是个比较符号化的人物,象征您设想的‘未来’里,欲望的集合体。”

    张潮微微点头,示意徐畅畅继续说下去。

    徐畅畅顿了一顿,说道:“但再读两遍,我又有了完全不一样的看法——我觉得她拥有极强的生命力,她那种张扬的欲望和虚荣,只是披在她身上的伪装——

    本质上,「徐畅畅」是想通过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积累财富,实现自己跨越社会阶层的渴望。

    她身无长物,既不漂亮,也没有什么才艺,更不会经营生意,甚至就连学历都谈不上。按照现在社会的运行规律,她几乎没有任何翻身的可能。

    但是在《画皮》当中,她却能利用时代的‘机遇’,在网络世界里改变面貌、身材,甚至‘拥有’了才艺,实现了这个目标。

    当我看到她最后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只是退了点钱,就能继续做‘主播’,甚至越来越受欢迎之后,我竟然……竟然……”

    徐畅畅没有说下去,张潮却替她说了:“竟然有点感动,或者竟然松了一口气?”

    徐畅畅憋红了脸,连连点头,接着道:“身为一个文学硕士和文学编辑,我知道用‘好’或者‘坏’来评价一部复杂中的人物是很肤浅的。

    但是我还是疑惑,为什么您会塑造这么一个「徐畅畅」?她身上有种我似曾相似的特质,但我一时半会还抓不住。她身上有一种……既混沌,又鲜明的生命活力,让我不能不关注到她。”

    身为女性编辑,徐畅畅对的女性角色自然格外关注,所以问出了这个问题。

    张潮静静地听完徐畅畅的问题,并没有思考太久,而是给出了一个干脆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答案:“你的感觉没错,某种程度上,我是把「徐畅畅」当作「包法利夫人」来写的。”

    张潮的这句话就像惊雷一样劈进了徐畅畅的脑子里,让她的理智嗡嗡作响,但很快「徐畅畅」的形象和「包法利夫人」在脑海中渐渐合而为一。

    《包法利夫人》是19世纪法国福楼拜的不朽之作。

    的故事本身并不复杂:一个受过贵族化教育的农家女爱玛,她瞧不起当乡镇医生的丈夫包法利,梦想着传奇式的爱情;可是她的两度偷情非但没有给她带来幸福,却使她自己成为高利贷者盘剥的对象;最后她积债如山,走投无路,只好服毒自尽。

    这个故事在今天看来似乎有些“狗血”,甚至有点贬低女性之嫌,但是在它诞生的1857年却是法国文学史上开天辟地的作品。

    读者通过《包法利夫人》第一次完整、深刻、细腻地感知到了一个看起来平庸、无趣、耽于幻想、无法掌控人生的中年女性,身上有着怎样的澎湃情感和悲剧命运——哪怕在大部分人眼里看来,一切都她自己“作”的。

    徐畅畅喃喃道:“您的意思是,爱玛·包法利也好,还是徐畅畅也好,都因为某些时代的元素,让她们的见识超越了本身阶层的束缚,去追求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梦……

    不对,对爱玛·包法利来说是不切实际的,但是「徐畅畅」却成功了。她用直播赚来的钱做了整容手术,最后实现了镜头前、镜头后的‘表里和一’。”

    张潮点头同意道:“你说的没错。爱玛·包法利的悲剧源于她对浪漫主义幻想的沉溺。她从小阅读骑士与浪漫诗歌,将婚姻视为逃离平庸生活的途径。

    这个悲剧的背景是19世纪上半叶法国社会逐步工业的同时普及教育,让许多乡村女性也能够阅读书籍。通过阅读,她们拥有了远超自身阶层的见识和野心。

    但她们只知道‘罗曼蒂克的爱情与生活’很美好,却对其中的奥秘不甚了了。等到知晓要用她们完全承受不起的物质去支撑的时候,她们的现实生活就开始崩溃……”

    张潮说到这里就停住了,今天自己虽然是主角,但他更想倾听眼前这些人对《画皮》的看法。他们中不少人比徐子东更年轻,对时代脉搏的变化也更加敏感。

    果然,一个看起来30多岁的男编辑接话了,他先做了自我介绍:“我叫陈杰,在《十月》工作10年了。我来说说自己的看法吧。

    其实刚刚你一说「包法利夫人」,我就有点豁然开朗的感觉。「徐畅畅」和「包法利夫人」二者在最核心的特质上,却是有着强烈的相似性——

    她们都将社会赋予女性的某种物质或者精神的符号,内化为自我价值的一部分,并通过自己和他人的超额消费,构建出一个泡沫一样的虚假世界。

    爱玛的悲剧在于她始终未能区分文学幻想与现实,而徐畅畅的困境则在于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虚伪,却不得不维持这种分裂以谋生。

    这可能也是你和福楼拜在创作动机上的相似之处,就是试图以文学捕捉一个正在加速的时代的瞬间,看那些在洪流里的个体的挣扎与妥协、真诚与虚伪、自由与异化的命运,会如何相互交织。”

    这时候另一个女编辑也说话了,沉浸在讨论里的她并没有自我介绍,而是直接切入话题:“小陈说得不错,小徐说得也挺好,加上张潮你的解释、补充,我觉得我也谈谈我的看法吧。

    首先「徐畅畅」这个角色没有做简单的‘好’或‘坏’处理确实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包法利夫人》的突破性就在于拒绝以传统道德审判爱玛。

    他既揭露她的虚荣与愚蠢,也同情其反抗平庸的努力。爱玛的死亡不是简单的‘罪有应得’,而是被19世纪的法国社会碾压的结果,就詹姆斯·伍德说的那样,‘福楼拜让读者同时感受到爱玛的可悲与可敬。’

    徐畅畅并未因欺骗行为受到惩罚,反而‘越来越受欢迎’。这种结局并非对道德沦丧的默许,而是对你认为的那个即将到来的互联网时代价值虚无化的揭露。

    当‘真实’可以通过技术手段不断变换标准,当‘情感’可以被打赏的数据量化,传统的善恶界限就变得模糊。徐畅畅的‘成功’恰恰证明了社会的荒诞。

    她的虚伪不是个人缺陷,而是整个时代运转的必然产物。所以让「徐畅畅」做个‘坏人’没有意义,应该谴责的是那个你设想中的时代。

    哦对了,忘了自己介绍,我杨英,和你校友,比你大……20届。”

    张潮连忙起来和杨英握了握手,道:“师姐好!不过你是哪个学校的来着……”

    杨英一愣,这才想起来张潮在燕大、燕师大两个学校读过书,才微笑着道:“我是燕师大中文系。”

    两人寒暄过后,又回到位置上。徐畅畅看张潮一脸笑而不语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紧张起来,于是问道:“您觉得……”

    张潮这时候微微摆了下手道:“还是别叫‘您’了,怪别扭的,你也好,其他老师也好,其实比我大,用‘你’就行,要不就叫我‘小张’。”

    徐畅畅又闹了个大红脸,不过她也听出张潮的语气里并没有生气,也没有嘲讽,所以没有往心里去。

    张潮环视了一下众人,笑着道:“虽然老说「作者已死」,但是我既然掀开棺材盖板来了,那就不免要发发牢骚,希望大家能见谅。”

    动真格了!?编辑们不由得坐直了身子,仿佛眼前这个20来岁的年轻人变得高大了一截,说出口的话虽然是玩笑,但有金石之声,不由得让他们郑重起来。

    张潮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道:“其实除了大家,我还把这部给其他人看过,虽然意见有些许不同,但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认为《画皮》里的‘时代’或者‘社会’并不好,甚至有些恐怖。

    但我真的想问,是真的不好吗?”

    编辑们面面相觑,全都露出了困惑的神色——你写的这些,难道不是为了批判时代吗?(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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