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文武召聚议洛口

    不知觉间,渐入深秋,还有一丝夏日的余热,但在一场秋雨后,天气转凉。

    秋风卷着枯黄的芦荻掠过洛水。

    洛口城,魏公府。

    堂前的旗杆上,黑色“魏”字大旗被吹得猎猎作响,旗角扫过青石台基,带起细碎的沙砾。议事堂外的甬道两侧,甲士按刀而立,明光铠在秋日下泛着冷硬的光,连呼吸都刻意放轻,只余甲叶摩擦的细碎声响,——洛口仓为李密所得已有年余,他的规矩,越来越森严了。

    凉湿的雨后秋意,顺着洛水的湿气无声地渗透,像跗骨之蛆,盘踞在梁柱之间。

    李密端坐紫檀主位,长久的攻城、野战,屡次的披甲上阵,风吹日晒,早使他肤色黝黑,一张紫棠脸上,他这时,两道浓眉紧锁。最近,他忙着调集各部兵马、准备战前物资,操劳得很,多日未曾睡过好觉,眼下的黑影愈发浓重,眉宇间透出疲惫,但深陷的眼窝中,目光仍如鹰隼般锐利,透着一贯以来的锐气,他审视着案上的军情谍报,手指无意识地轻叩案几。

    每一下敲击,都似巨石,压在堂中应召而来的文武群臣心头。

    偌大的厅堂落针可闻。

    唯有紫铜香炉中逸出的青烟,笔直如线,袅袅升腾。

    李密抬起了头,先未去看堂中诸臣,而是看向挂在墙壁上的巨幅舆图之上。

    洛阳城被浓重的朱砂圈住,密密麻麻的箭头指向城池,刺目惊心,象征着那唾手可得却又屡攻不下的终极目标。而舆图的北方,代表河北、河东、山东诸郡的区域,几道新添的浓墨重彩的标记,赫然醒目,这则是包括了河东南部、东郡等地在内的李善道的最新势力范围。

    一个他曾经并不如何放在眼里,如今却如芒在背的名字!

    “李善道。”这三个字从他喉间缓缓滚出,声音不大,甚至可以说低微,却打破了堂中的沉寂,如同寒冰破裂,清晰地落入进堂中诸臣的耳中。

    堂中,陪坐着十余人,悉他帐下的股肱、心腹。

    左长史房彦藻,位在左侧上首,面容沉静,眉宇间隐含忧虑,轻捻着玉扳指,目光紧随李密;右长史郑颋衣饰华贵,一副世家子弟的清贵气度;张仁则、田茂广,李士才等神色凝重;元帅府记室祖君彦须发斑白,亦带忧色;杜才干、柳德义等,无不屏息凝神。

    右侧居上,是两个武将。

    一人拘谨地跪坐席上,低着头,手放膝盖,如临渊履冰,是徐世绩;另一人身如铁塔,豹头环眼,虬髯戟张,正在悄悄地时而窥视李密,时而瞧瞧房彦藻等,是单雄信。

    “近日,河北地界热闹得很。先是宇文化及十余万众,不敌李善道,现下,他被李善道杀得狼狈逃窜,奔入了魏郡;接着,李善道军政改制,手笔不小,三省六部、十六卫府,他的场面,如今比我都要大了啊!还有,裴矩、苏威等隋旧臣,……孝朗,与此前你我猜料的不同,他们没能逃掉,李善道也没杀他们,他们反而降从了李善道。”

    话到此处,李密顿了一顿,好像是在想些什么,不过很快,他就环顾群臣,接着说道,“总而言之,李善道近来在河北闹出的动静,称得上轰轰烈烈。公等就此各有何思?都说说吧。”

    李密适才浏览的军情谍报,几乎全是有关李善道的内容。

    大致,即是他所言的这些。

    表面上,又是“热闹”、又是“动静”,李密好像带着点说笑的意味,可他并无多少笑容的脸色,愈发深邃锐利的目光,明显暴露了他内心此刻的焦灼与隐忧。

    “孝朗”,是房彦藻的字。

    这些时日,就李善道击败宇文化及、军政改制等事,房彦藻做为李密帐下的首臣,已多次与王伯当等和李密密议对策,——王世充前几天发起了一次反击,王伯当昨天去了洛阳前线坐镇,故未有参加今日的议事,他却自是明白,李密此刻的焦灼、隐忧是从何而来,因何而来。

    换了是谁,面对当前李密所面对的局面,只怕现也免不了焦灼、隐忧!

    大败宇文化及十余万众,裴矩等故隋名臣成群投效,已然令人震惊;紧接着,李善道又在河北推行一系列的军政改制,三省六部、十六卫府、重建府兵、广募壮勇,这哪里是简单的改制?分明是在构建一个新兴政权的骨架!更遑论薛世雄、李善仁出任东郡,侯友怀出任荥阳郡守,李善道的手,已经明目张胆地伸向了李密在洛阳诸部的大后方!

    “魏公!”一声洪亮的呼喊打破了沉寂,左武侯大将军单雄信应声起身,声如洪钟,震得梁上微尘簌簌而下,他不似李密等忧虑,语气颇为轻松,诸人听出,他乃至还带着点抚慰李密的意思,只听他说道,“李善道最近在河北闹出的动静不小不假,可以臣观,不值一提!”

    李密“哦”了声,嘴角微笑,说道:“将军此话怎讲?”

    单雄信拱着手,赳赳挺立,说道:“他是击败了宇文化及,但正如公言,宇文化及十余万众,他俩这场仗,打了一个多月!可是一场硬仗!李善道的兵马,十停里少说损了三停!看似打赢了,他必却元气大伤!再者,他改的这劳什子制,无非长史换作仆射,营头合为卫府,听起来热热闹闹,实际上有甚么用处?又再裴矩、苏威等降从了李善道,明公,裴矩等俱是文臣,无缚鸡之力,更无领兵之能,就是降了,又有何用?因臣以为,公大可不必为此担忧。”

    李密听罢,眉宇微舒,和气地说道:“将军所言,不能说全无道理。”叫他坐下,仍是问房彦藻等,“孝朗,诸公,你们都怎么看?雄信此议,你们以为如何?”

    两人相继起身,一个杜才干,一个柳德义。

    杜才干说道:“明公,单大将军所言,确有道理。臣亦以为,李善道近来虽大肆折腾,但其兵马疲惫,改制虽易,人心难服。臣亦以为,至少当下来说,对我军尚不会造成多大影响。”

    柳德义说道:“正是。明公,李善道方与宇文化及血战经月,河北凋敝,黎阳、汲县尸骸未寒,他喘息未定,不思收拾人心,而便又行改制、整军之繁剧,更兼宇文化及余部西入魏郡,众犹数万,他下边还需要进一步进战,复冀北高昙晟趁机作乱,此诚其自顾不暇之秋!臣愚见,当此之际,他连自家后院都未必收拾干净,焦头烂额,哪还有余力威胁我军?”

    他一挥袍袖,指向舆图上的洛阳城,精神昂扬,说道:“却反观我军,洛阳城破在即!王世充困守孤城,已如风中枯烛!城东、城北被我军重围,城中粮草殆尽,援军断绝,士卒离心离德!大王已调我数十万主力尽赴洛阳前线,只待部署完毕,雷霆一击,旬日内必克洛阳!

    “而又只要洛阳一下,隋之王统既为明公所得,据天下腹心之地,西则关中易取,南则群雄影从,他李善道就算在河北闹翻了天,到的此时,不也还是唯束手就擒?”

    杜才干接口说道:“明公,柳公言之极是。想这李善道,本田舍奴耳,粗莽之贼,翟让座前一隶卒也,虽其侥幸窃据河北,安能与公英名播於四海相比?臣愚见,其势眼下虽盛,终难持久。迟早是明公阶前一囚!臣以为,明公当务之急,乃急取洛阳,以问鼎天下。”

    “柳、杜二公所言壮哉!”单雄信又起身来,踏前一步,积极地大声请战,“臣愿为攻洛阳之先锋,给臣三日,不,两日!定为明公先取下上春门!城门一破,洛阳便是明公的囊中之物!”

    他胸脯拍得山响,豪气干云。

    然而他这这副积极的态度,落入徐世绩眼中,徐世绩却不禁没人注意的时候,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赶在李密发觉之前,徐世绩赶紧将这情绪收敛,依旧谨小慎微的正襟危坐。

    柳德义、杜才干、单雄信三人颇是乐观、急於求战的语声,激荡堂中。不管他们说的对不对,却眼见洛阳城破在即、急於攻克洛阳的这股狂热,至少略微冲散了点来自河北的阴霾。

    李密微微笑着,点了点头,说道:“诸公豪情可嘉。”再次询问房彦藻等,“孝朗、祖公,怎不言语?公等怎么看的?公等俱智谋之士,岂无高见?尽请言来。”

    ……

    房彦藻与祖君彦对视一眼。

    祖君彦眉头紧锁,起身说道:“魏公明鉴,臣以为,李善道绝非等闲。两个月前,他兵入河东,与李渊连番大战,虽未全胜,占据了河东南部数郡;随之,兵还河北,大败宇文化及,论以军略、其军将士之能战,实不可小觑。近日他在河北推行军政改制,更可见其志莫测!

    “又裴矩、苏威诸隋故臣,或有谋略,或娴政务,俱负盛名於世,而竟悉归其麾下,愿肯从附,由此,越加可见,李善道此子,非常人也!其虽草莽出身,已具雄主之姿。

    “更别说,他任薛世雄坐镇东郡,薛乃宿将,深通兵略;又以侯友怀为荥阳郡守!荥阳乃我洛口后方,他意欲何为?此乃明摆着要窥我腹心,断我与山东诸郡的联系。臣以为,万不可掉以轻心!针对此点,臣建议,当立即增派精兵,严防河内,同时火速派遣得力干吏,循抚荥阳、梁郡等地群臣,稳定后方人心!否则,臣恐山东或生大乱!”

    他语速急促,条理分明,将河北一系列动作背后的致命威胁剖析得淋漓尽致。

    终於听到一点有价值的建议了!

    李密抚摸胡须,轻轻颔首,目光转向一人,说道:“细作探知,李善道在河东此战中,俘获了郑元璹,前不久,将他从河内专门调向东郡。子直,郑元璹此人,你熟悉与否?”

    所问之人,是郑颋,“子直”为其字。

    郑颋也是出身荥阳郑氏。

    他没有兵略之才,能得李密重用,靠的是家族门第与他的声望,因适才他没出言。

    闻得李密此问,郑颋答道:“回明公的话,郑元璹系鄙族北祖后裔,与臣系出同支,然非同房。其父郑译,为隋开国元勋,文皇帝曾言,‘郑译与朕同生共死,间关危难’,此明公当知。至若郑元璹,其人少在戎旅,尤明军法,长於言辞,颇有才干。”

    他知李密询问郑元璹的原因是什么,只能是担心郑元璹可能会有助於薛世雄等招揽荥阳的士心,故简单地介绍了下郑元璹的能力之后,便将介绍的内容,转到了郑元璹及其家族在荥阳的影响力上,说道,“郑元璹其房,自洞林公以今,历仕诸代,世代二千石,在鄙郡根基深厚,亲友故旧遍布。一旦他到东郡,薛世雄有意窥我荥阳,他或将会有利於之。”

    荥阳郑氏的共祖为后燕时的太子詹事郑温。

    郑温三子,分成了其族三支,这三子被他们的子裔各号“北祖”、“中祖”、“南祖”。

    三支之下,又各分数房。郑氏北祖名叫郑晔,是郑温长子,其有六子,他这一支,便共六房,一子一房。“洞林公”,系郑晔的第三子,他这一房,号第三房,又以其名,号“洞林房”。如前所述,郑元璹就是出自“洞林房”,是郑洞林的直系子孙,是郑洞林的五代孙。

    却这荥阳郑氏,三支子孙,北祖这一支最盛,南祖这一支次之。

    北祖六房,其余五房不提,只说第三房洞林房,诚如郑颋所言,的确是由北魏而隋,世代簪缨,最低的官职都是一郡太守,太常卿、中书令、司空等等朝中显职也都不乏。

    必须得说,薛世雄请调郑元璹为其与李密争夺荥阳士心的佐助,确是一个相当不错的选择!

    李密听了郑颋的回答,抚着胡须,沉吟了片刻,说道:“郑公,总攻洛阳之当下,荥阳关系我军后方,至关紧要,断不容失。如公所言,郑元璹在荥阳很有名声,我等就此,不可无有应对。我意,便劳公一遭,为我循抚荥阳、山东诸郡,何如?”

    郑元璹是荥阳郑氏子弟,郑颋也是。论郑颋其房的历代仕宦,不比郑元璹房差;论当前身份,郑颋是李密的右长史,——尽管两人分属两个势力,但地位也比郑元璹高。用郑颋循抚荥阳等地,以减轻郑元璹的影响力,在士心上与李善道抗衡,正是一个对此的极好的应对之策。

    却郑颋自无拒绝之理,躬身领命。

    定下了此事,李密请他还席,重新看向房彦藻等,又一次地征询房彦藻的意见,说道:“孝朗,祖公的议论和担忧,深得我心。李善道其虽草莽,俨然小已有雄主之姿。卿对近日河北的这些事,究竟有何看法,何不细说一二,给我,也给在座诸公听上一听?”

    房彦藻离席起身,恭谨地行了个礼,没有便就回答李密的点名问话,而是先环视了一圈堂中的众人,视线停落在一将身上,然后回答李密,说道:“明公,徐大将军与李善道不仅同乡,其父徐公现居贵乡,其姊徐氏现为李善道妾室,旧谊深厚,交往非浅。是以,徐大将军对李善道其人其性,必比臣等更为了解,对李善道现於河北正在做的这些事,也必比臣等更能有独到见解。臣愚见,明公何不就先问一问徐大将军,请徐大将军说说他的看法?”

    他视线停落的这人,二十出头年纪,坐在单雄信下手,神色恭肃,可不就是徐世绩!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了徐世绩身上。

    李密面带微笑,目光也投向了徐世绩,微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瞬,眼光似乎在某一刻变得有些深沉,但很快,他就恢复了常态,温和地说道:“茂公,左长史说的是,我倒险些把你与李善道同乡此事给忘了。卿与李善道相熟,想来应对河北近来诸事,别有高见?你说说,就李善道大败宇文化及、军政改制、窥我荥阳诸举,你是何见?”

    徐兰,这个听说最得李善道宠爱的妃子,是徐世绩的亲姐。其父徐盖,现居贵乡,并亦听说,李善道待其甚为敬重。这是徐世绩家里两个至亲,现与李善道的关系。另外,还有黄君汉降李善道的前车之鉴!徐世绩当於此际,迎着李密等的视线,内心深处是何想法、感受?

    别人不能知晓。

    李密和众人可以看到的,只是他从容地从席上站起了身,整束了下衣袍,毕恭毕敬地朝着李密行礼,继之,是他语调平稳的回答。他一开口,就令堂中诸人为之惊讶,李密为之一怔。(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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