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白马,彤云低压,寒风扑打着郡府大堂厚重的门帘。
室内炭火正旺。
李善道端坐主位,手中展开的正是陈敬儿自雍丘发回的捷报。
他目光扫过“上赖大王威德,依三原县公之策,下赖将士用命,遂得克捷”一句,嘴角微扬,露出了点不易察觉的笑意,抬眼看向下堂中侍坐的李靖,温言道:“五郎谦逊,将此战之功尽归他人。然此役能胜,依药师於五郎出兵之前,便所定之策,确为关键。药师身不出白马,洞察千里,画策帷幄之中,决胜疆场之外,真乃国士也!”声音不高,带着由衷的赞许。
李靖着红袍,冠带整齐,闻言立刻离席,躬身行礼,姿态恭谨:“大王谬赞,臣愧不敢当。此皆大王运筹帷幄,陈大将军临阵决机,将士效死之功。臣不过拾遗补阙,偶中一二罢了。”
他言辞恳切,毫无居功之色,端得一派谦恭持重之风。
堂下随之,响起一片恭贺之声。
薛世雄抚须颔首,李善仁、侯友怀面露欣慰。
欧阳询、虞世南、薛收、王宣德、王湛德、马周、郑元璹、刘玄意等亦纷纷称颂此胜。
一个略显陌生的声音却突兀地响起,带着过分的热切与谄媚,这人伏拜在地,屁股高高撅起,大声说道:“大王英明神武,知人善任!李公神机妙算,实乃诸葛再世!陈大将军勇冠三军,真如天神下凡!此等大胜,足令李密丧胆、郑颋诸辈股栗!大王天命所归,指日可定鼎中原!”
这肉麻的吹捧引得众人侧目。
说话者,却是新近投诚的裴虔通。
李桐客、裴爽两人此前到了徐州后,裴虔通已闻宇文化及兵败,自知穷途末路,立即就接受了招降,并在薛世雄接管徐州的兵马到后,相当配合,说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随之,李善道传下令旨,留下了李桐客、裴爽协助安抚徐州,凡裴虔通部曲,欲还家者,皆给路费解散,剩下千余,编入接管徐州的薛世雄部,而他则被带到了白马。乃是才到未久。
如前所述,此人曾是杨广为晋王时的亲信,杨广继位后,他仕至左监门直阁、正议大夫,掌宿卫禁军之职,仍然深得宠用,却在江都之变中,伙同宇文化及弑君谋逆。论以人品,李善道对他实是鄙薄,然为示“招揽隋故臣、收拢人心”之意,却在他到了白马之后,仍给他加官进爵,擢为左监门将军,散官也由正四品的正议大夫,升为从三品的银青光禄大夫。
不过个人事,个人知,虽是得了加官进爵,裴虔通倒是深知自己名声狼藉,一到白马,他便使出浑身解数钻营。不仅对李善道极尽阿谀,献上从江都宫苑劫掠来的内库珍宝,与数名绝色嫔妃,——其中一位还是杨广著名的“十六院夫人”之一,并对薛世雄等也是重礼相送,企图攀附。只是薛世雄、李善仁等人,对他这等弑君背主之徒,同样鄙夷至极,对其送来的礼物看都不看,大都没有接受。这时,薛世雄等闻其这般阿谀,更是连眼角余光都吝於给他。
李善道听着他的这些马屁话,却是难得,依旧挂着笑容,仿佛并未听出他谄媚中的虚浮,等他说完,只温和了句:“裴将军请起。”
待裴虔通爬起来,弯着腰退回到席上坐下。
李善道放下军报,目光扫过堂下诸臣,沉吟稍顷,说道:“五郎捷报中,向我请示,底下如何行止,公等有何高见?”
薛世雄便即起身,行礼进策,说道:“大王,罗士信奔袭雍丘不成,反遭大败,锐气已挫。此正我军趁胜进击良机!臣以为,当令陈敬儿部稍作休整,即合雍丘李公逸部,乘胜进击开封!开封一下,则管城右翼顿开;我军再顺势攻取酸枣、阳武,成夹击之势,管城唾手可得!荥阳既为我有,李密困守洛阳、荥阳之间,纵尚兵众,无地无粮,覆灭之期不远矣!”
李善仁、侯友怀等人接连起身,言辞一致,俱是赞同此略。
李善道心中,其实也是正是此意!
他乃当即下令:“然也!薛公所言,正我孤意。伯褒!”
“臣在!”薛收应声出列。
“即刻拟令:着陈敬儿部休整两日,会合雍丘李公逸部,即日进兵,攻取开封!务求速克!”
“遵命!”薛收领命退下。
李善道起身,下到堂中,至沙盘前,俯身凝视。
黄河南岸,荥阳、颍川、梁郡,三郡之交处,开封的城标清晰可见。
自己还是有识人之明的!陈敬儿果然不负他的所望,堪为大用。罗士信虽勇,终究少谋,加上李靖的筹划,一战得以克胜,委实堪值欣喜。雍丘此胜,系自半年多年前的河阳之战以来,真正对李密集团开战的首场大捷,意义非凡,足可提振全军士气,为后续攻略奠定基础。
他的目光越过开封,落在更西的管城。管城攻下之后,荥阳就为他有。一如薛世雄的分析,到时,李密就将被困在洛阳、荥阳之间,就算暂时他还兵强马壮,长久下来,缺少足够的战略纵深、兵源、人力,却确然是离覆灭不晚了。最终,他的视线定格在洛阳的标识上。
仿佛已看到李密被关在这狭窄区域,后为貌合神离的洛阳,前为己军兵临,进退失措的景象!
在洛阳的标识上只是看了稍顷,李善道并未沉溺於遐想,说到底,他是个务实之人,遐想可以有,但要紧的还是眼前的战局。他的目光转回开封、管城,再次下令:“开封若克,我攻管城之际,李密必倾力来援。传令:催促高曦、高延霸、萧裕等部,五日之内,务必抵达白马听令!违期者,军法从事!”
……
五日之期转瞬即过。
高曦、高延霸、萧裕等部兵马,顶着日渐凛冽的寒风,在十月下旬陆续抵达白马。
营寨相连,旌旗飒飒,人马喧嚣,给这座黄河渡口重镇平添了几分热闹和肃杀之气。
然而,郡府议事堂内的气氛,却与这诸路强兵开到的情状不甚相合。
李善道等待的捷报,杳无音信。
案头,陈敬儿发自开封城下的最新军报,字里行间透着一股焦急与无奈。
李善道负手立与堂门口,望着天际翻滚的彤云。
今冬的初雪开始下了,零星雪花细碎飘落,细小如盐粒,打在冰冷的石阶上,旋即消融。
数日前的振奋,已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他此际的眉头微蹙,忧色难掩。
开封之战的胶着,远超预期。
问题出在罗士信身上。罗士信雍丘大败后,并未如预想般退回管城,反而在退到开封后,收拢残兵,加固城防!更棘手的是,管城的郑颋反应极快,迅速派出援军,在开封城外扎下营寨,与城内守军互为犄角。陈敬儿、李公逸两部人马,围攻开封至今,几番猛攻,损兵折将,却始终无法破城拔寨。坚固的开封城,成了横亘在汉军西进道路上的一块顽石。
北风裹挟着雪沫洒入堂内,带来刺骨的凉意。
李靖悄然立於李善道身侧,知其心忧,缓声说道:“大王,魏晋以来,战乱频仍,开封以其“居中御外”,渐为南北争锋的重镇,为北魏南下江南之八仓之一;昏君开凿通济渠后,因其扼运河咽喉,其城更得扩建。内城包砖,墙高四丈,宽三丈;在原有四座城门外,皆筑瓮城;护城河引汴水灌注,深阔难越。城内且设制造军器的军器监、储存漕粮的转运仓。
“昔年盛时,隋军驻守逾万。如今罗士信、郑颋援兵合计虽只五千余众,然其据坚城,内外呼应,复又罗士信,骁将也,治军有方,急切难下,亦在情理之中。”
他稍窥李善道神色,声音更沉稳几分,“高上柱国诸部已至,增援陈大将军之事已在计议。大王切勿过忧,保重贵体为要。”——上柱国是杨坚时的散官旧称,李善道虽将杨坚时的散官旧制废弃,改用了杨广的散官新制,但唯独“上柱国”之称仍沿用,不过是仅授与十六卫大将军中的少数功勋大将,如刘黑闼、赵君德、李文相、高曦、高延霸等数人,以示尊崇。
李善道眉宇间的忧虑并未消散,稍转身形,指向堂中案头另一份刚刚送达的密报:“药师宽慰之言,我心领之。然此乃杨粉堆刚呈来的探报,贾润甫、程知节两部,合计步骑万余,已援至管城;李密闻罗士信雍丘之败,又闻我军猛攻开封之后,尽管因洛阳犹未出兵,攻我陕虢,且其军心尚未尽稳,他不敢大举东进荥阳,闻其却亦又调了大将张仁则部,来援荥阳。”
他皱着眉头,说道,“药师,我知不可急切,然我增兵,彼亦增兵。开封,若不能速克,敌援日增,只怕战局将更麻烦。”
李靖闻言,目光微凝,默然了下,似在斟酌措辞。他再次抬眼,谨慎地观察了下李善道的表情,试探着开口:“大王,日前裴右仆射自河北呈递的条陈,其所议之策,或可稍作考量?”
“裴公条陈?”
裴矩与魏征一起,都被留在了河北坐镇。魏征总掌军政,裴矩协理民政。
两日前,裴矩在得知开封战局陷入僵持,白马诸臣有人建议再从河北调兵来白马以后,便上了道奏疏,核心建议是:时值仲冬,风雪将至,强攻开封耗费巨大且难有速效。反观宇文化及残部,困守林虑,已粮尽蹙困。因而,他认为,与其继续在开封城下与李密拼消耗,不如暂缓开封攻势,将增援白马的部队转而投入林虑,配合王君廓等部,先将宇文化及残部歼灭,夺取传国玉玺!待此功成,政治威望大涨,再挟大胜之威,寻机解决开封、管城,方为稳妥。
这“暂缓开封攻势”、“寻机再战”之策,正是基於李密不断向荥阳增兵的现实考量。
也与薛世雄等人主张的“再从河北调兵增援白马”针锋相对。
寒风卷着雪片,在庭院中打着旋。
李善道望了稍顷落雪,考虑了会儿,回看李靖,问道:“药师,裴公之策,你以为可用?”
李靖见李善道态度松动,心中稍定,就有条不紊地进陈己见:“大王明鉴。臣以为,其一,裴公之策可用。宇文化及势蹙力穷,歼灭易如反掌。而将其全歼,与只是将他大败,意义截然不同!尤其夺得传国玉玺,足以震动天下,大振我军声威,聚拢四方人心。其二……”
他话锋一转,语气恭谨,却自带大开大合的气魄:“臣另有一策:可遣一员大将,率精兵一部,自雍丘东南而下,攻略淮阳、汝南、汝阴等郡!”
李善道凝神倾听,说道:“哦?你细说来。”
“大王,此数郡地处中原东南,连接江淮,乃李密势力之侧翼,亦我军日后南下之要冲。若我军攻略此地,李密便不能只专注於增援荥阳。他如分兵来救,则荥阳正面压力顿减,并我军足可批亢捣虚,寻其软肋,转袭破之;他若坐视不理,则我断其右臂,尽得淮泗,即可使其彻底困死於荥阳、洛阳之间,若瓮中之鳖!此乃‘分其兵势,俟机克胜’之策也。”
裴矩的策略不提。
李靖的这个策略,也就是他的其二,却是放开了眼界,不再局限荥阳一地,而从更大的战略上着眼。李善道心思敏捷,又有前世见闻,一下就听出了他这条策略的精髓之处。用后世话说,“批亢捣虚,寻其软肋,转袭破之”,不就是运动战么?在战略上调动敌人,攻其必救,使其疲於奔命,而我军则就能灵活出击,掌握战场主动,在运动中达成歼敌的目的。
听罢李靖此策,李善道转回视线,摸着短髭,重望向堂外的风雪。
思忖良久,他伸手接住了几瓣飘落的雪花,看着晶莹的冰晶在掌心迅速消融,留下一点冰凉的水痕,未有便直接出言回应就李靖此策,却是先发生了一声深长的喟叹。
“大王缘何喟叹?可是臣之此策,不堪用也?”
李善道叹道:“药师!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孙子云,‘兵闻拙速,未睹巧之久也。’此至理名言,我虽常诵於心,然今日开封之困,方知未能深解其意也!”
“大王此话何意?”
风雪交加,李善道负手望之,意态感慨,好似带着历史的回响,说道:“昔日项羽,不从‘坚守待变’之谏,一意孤行,终有垓下之刎;曹操拒贾诩‘先安荆州,休整士卒,徐图江东’之良策,急攻赤壁,遂遭火焚百里;苻坚自恃‘投鞭断流’,无视王猛临终‘不可伐晋’之告诫,淝水一战,风声鹤唳,霸业倾颓!殷鉴不远,我……,药师,我却竟险些重蹈覆辙!”
他转过身,目落李靖身上,充满了真诚的欣赏与倚重,“药师!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卿,真乃我之明镜也!”
决定已下,他声音转为坚定:“卿之此议,以东南为奇兵,牵动全局。诚乃当下之上策也!”薛收今日不当值,王宣德从侍在侧,就下令与他,说道,“宣德,拟旨。令:一、暂停对开封之强攻,陈敬儿、李公逸部固守现有阵地,监视守军,不得浪战!二、调季伯常、高季辅两部,增援王君廓等,尽快歼灭宇文化及残部,夺得传国玉玺!三、授高延霸为东南道行军总管,率本部兵马,以雍丘为根基,三日后南下,略淮阳、汝南、汝阴等郡,务须进兵迅猛!”
“臣遵旨!”王宣德肃然领命,笔墨疾书。
……
凛冽的朔风,肆虐北海郡的大地。
雪花不再是零星的碎玉,而是扯絮般纷纷扬扬,天地间一片苍茫混沌。
深暮之时,郡府衙署的正堂内,綦公顺正与几名心腹将佐围着火盆,商议进剿因寒饥而又入掠沿海的海盗之事。门帘忽被掀开,强劲的寒风卷着雪花灌入,吹得灯火摇曳。
一个身影裹着满身风雪,大步踏入堂中。
綦公顺看之,可不正是他的谋主刘兰成!
“兰成?”綦公顺起身相迎。
刘兰成顾不得拍打身上的积雪,径至綦公顺坐席近前,施礼完了,挺身昂然,目光灼灼,开门见山:“总管!今有建不世殊功之机,唾手可得!不知总管可有胆气抓住?”
綦公顺被这莫名其妙的话问得一怔,堂内诸将也纷纷投来惊疑的目光。
火盆中木炭噼啪作响,映照着刘兰成被寒风刮得通红却充满激奋的脸庞。
“兄何出此言?”綦公顺放下手中拨火的铁箸,诧异问道。(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