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是单雄信和他的几个从将。
城门已破,魏夜叉等已攻入城中,单雄信将前线指挥的事宜交给了徐世绩,乃亲自再来向李善道奏捷。李善道召他进帐,当着诸臣的面,甚是夸赞於他。单雄信得偿所求,脸上难掩得意之色,却仍俯身谢恩,言辞恳切的不知第几次地又表示愿为大汉效死。无须多说。
只说城平当日攻拔。
城破之后,李善道未有进城,只令徐世绩分兵一部接管城防,将清点图籍、择任官吏、安抚百姓、收束降卒、开仓放粮以解民困诸事悉数委於王宣德。到入夜后,城中秩序已然渐安。
全军休整一夜,次日一早,拔营南下,开向延安郡。
行军多半日,路上接到了刘黑闼的急奏,言称“肤施城防颇严,然刘十善侦得,段德操昨日将丰林、金明的守军尽数调到了肤施,这两座城现却无兵守御”,大好战机,不好错过,因他“不及奏禀,等候李善道令旨,已令王君廓、苏定方留驻延川,自率兵马往取丰林、金明”。
看罢刘黑闼的奏报,李善道倒是小有诧异。
便在前天,接到的有关丰林、金明、肤施等县的唐军守备情形,还是各县皆严固城防,丰林、金明等县未见空虚之象。短短两日,何以突变至此?李善道沉吟片刻,旋即明白:定是段德操闻延川一夜失守,惶惧之下,於是因而临时调整了布防策略,将他原本大概是计划“分兵据守,互为犄角”的方略改变,转为了“收缩兵力,集中固守肤施”,遂抽调各处戍卒。
将刘黑闼的奏报,转与屈突通等观看。
屈突通看过,笑道:“我军昨日才下城平,段德操必是尚未接报,故其昨日调兵之举,定是因惶恐延川失守之故。陛下前允刘大将军领兵先进,分攻延川,於今看来,却是起了一石数鸟之效也。不仅延川一夜拔之,丰林、金明也可顺势取之矣。此皆出自陛下庙算深远。”
梁师都跟在李善道、屈突通等的马后,侧着耳朵,听前头屈突通的说话,——尽管刘黑闼的奏报还没传到他这里,他倒是机灵,已从屈突通话中,听猜出了刘黑闼此报的所言。
便等屈突通话音落地,他就连忙接腔,先是问了一句:“臣敢问陛下,可是段德操将丰林、金明的守贼调到肤施了么?”见李善道略微回首,对他点了点头,赶紧便接着在马上躬身贺道,“此乃天助陛下!陛下神机妙算,运筹帷幄,果使贼自乱阵脚。段德操弃城来保一城,正如驱鱼入网,徒供陛下瓮中捉鳖。”咬牙说道,“臣与此贼周旋多年,累战而多负也,深知其贼之能,不可小觑!”转为敬佩,“然今陛下御驾一至,段德操便如稚子般举措失据,自陷死地,可见陛下天威所至,何止胜兵十万!此番丰林、金明唾手可得,肤施孤悬,取亦将易!伪唐之亡,不过旬月间事耳。臣虽鄙陋,愿效犬马之劳,随陛下扫清西土,以报再生之恩。”
却这梁师都,好赖也是一地之豪,根据此前对他的所知,他也不是个软骨头之辈,在朔方之地,也是威福自用,然却不意自日前从附了李善道后,一改旧态,却是谄媚若此。
说实话,这还真让李善道有点不适应。
听了他的话,李善道便一笑置之,未有多言,摸着短髭,斟酌了下,说道:“段德操聚丰林、金明之兵,集於肤施,虽失去了肤施外围的屏障之利,然可强固根本。他之此举,乃弃小保大之策,系其危局下的不得已之举,倒也可以理解。然正若梁公所言,他这一举,虽增强了肤施的守军兵力,却也就使丰林、金明无兵设防,肤施门户洞开,乃授我以急进、速攻之机。黑闼临机决断,不待诏令即分兵取城,正是宜当!所行合宜。可传旨黑闼,表以嘉许!”
处置完了刘黑闼这道奏报,李善道打马一鞭,又令道,“诸军加快行军,务於五日内,与黑闼会师於肤施城下,趁我大军连拔延福、城平、延川、丰林、金明之威势,便即攻城!彼时其城内守军新聚,人心未稳,正可乘我锐气,一举克之。若待其喘息成备,则攻或将费时日。”
屈突通等将应诺。
给刘黑闼的令旨送走,下给主力各军的军令传到,全军应令而动,马步齐驱,急赴肤施。
……
两日后,先到延川。
路上得了刘黑闼“丰林、金明两县俱拔”的捷报。
王君廓、苏定方、王君愕等留守之将远出到郡界相迎。
道边觐见,行礼节罢了。
苏定方、王君愕尚且无碍,王君廓满面不快,含带怨气,却与李善道说道:“陛下,臣等日前奉陛下令旨,从刘大将军南取延川。臣等接令之时,无不振奋,提着劲要为陛下立功,星夜进军,争先恐后。却未料到,刘大将军端得智谋无双,果然‘神勇’之名,臣等一矢未射,一贼未见,延川城已被刘大将军,以大将军之尊,亲率其部甲骑,夜袭取之。
“前日,接报丰林、金明的唐贼守军撤入肤施。刘大将军闻讯当即,便又不顾金贵之躯,复引其部兵,亲往取之,——两城果轻易而下,而留臣等驻延川,恭候圣驾。自臣等离城平营,为陛下进取延川诸县至今,臣等唯奔波路途,清闲营间,端得是坐享其成。固然三城克取之功,诚俱刘大将军智勇所致,臣等赞服而已。唯今觐见陛下,臣寸功之立,实愧煞矣!”
一言既出,从在李善道左右的屈突通等将,无不讶然,至有窃笑。
李善道也是忍不住失笑出声,摸着短髭,示意王君廓近前,拍了拍他的手背,笑道:“君廓,你是担心我没有战功让你立么?”
王君廓赶忙答道:“陛下素来公正严明,臣岂敢有此念!”
“既然如此,就不要说这些怪话了。我黑闼贤兄此取延川等城之战的经过,我已於他的奏报中看知。夜袭延川此战,是从延川城西数十里你们的营中,疾驰而至。兵贵神速,自是不能动用太多兵马。故黑闼只率其部精骑而急往赴之,实不得已耳,既非弃尔等之功,亦非轻诸将之力。此乃临机决断,务求速克。且待你等从我兵到肤施,会攻之际,你何愁无建功之时?”
却这王君廓,几年前刚从投李善道时,最先本曾是刘黑闼帐下一将,——当时李善道将他拨给了刘黑闼统带。彼时,他对刘黑闼恭恭敬敬,不敢有只字不满。斗转星移,到了如今,他已是天子近臣,功高位显,往日对刘黑闼的敬畏,却化作了争锋之心。乃有了今见刘黑闼连下三城,功勋赫赫,自己却滞留延川无所作为,心中郁结难平,遂借觐见之际吐露怨气此举。
听了李善道的闻言抚慰,王君廓尽管心中仍是对刘黑闼的“自私自利”满腹怨言,但听李善道一口一个“黑闼贤兄”,便也只得作罢,应了声是,退将下去不提。
诸将扈从李善道,兵马继进。
下午时,到了延川城外。
稍事休整,马不停蹄,转向西南,直扑肤施而去。
一路行军,却所见景象,与在河北、河东时所见大为不同。
时值盛夏,关中独有的黄土高原上在烈日下毫无遮掩,千沟万壑反射着刺目的白光。
队伍行进在蜿蜒的官道上,两侧是望不到尽头的、被风雨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梁峁。热浪在沟谷间蒸腾扭曲,视野所及,极少见到成片的绿色,只有稀疏耐旱的灌木和蔫黄的野草。
沿途村落十室九空,断壁残垣间难见人烟,偶有野犬窜过,对着浩荡行进的军队发出几声凄厉吠叫,随即又消失在沟壑深处。唯有大军踏起的漫天黄尘,在这片土地上滚滚向前。
入夜后,进军不歇。
火把连成长龙,在漆黑如墨的塬峁间蜿蜒游动,马蹄与脚步声沉闷而执拗,惊起夜栖的飞鸟。
一日一夜,加上多半天,急行百余里,次日下午,大军前锋已抵丰林城外。
刘黑闼率麾下将佐迎出三十里,将李善道一行接入城外大营。
到了中军大帐,等李善道落座,及屈突通等将也都就坐。
刘黑闼却不坐下,他赳赳然地立在帐中,先向李善道进禀得了丰林、金明两城后,他所措置的善后事宜,禀报说道:“臣已严令各部,不得入城扰民,只於城外扎营。丰林、金明二县库藏、图籍封存待查,原有胥吏暂留原职维持,已遣军吏宣慰百姓,开仓济贫,民心初定。”
随即,他神色一正,便指向帐中悬挂的地图,——时间紧促,沙盘还没制成,急切地向李善道汇报其所探知到的肤施城的最新情形,说道:“启禀陛下,臣这几天接连派出了多股斥候,详查肤施贼情。据多方侦探,今已查明,段德操收缩兵力后,肤施城中守军,现约在四千至五千之数。其城本是新城,又其城防,在去年刚经过一次修缮,颇为严固。”
徐世绩听出了刘黑闼急於求战的心情,便望了下帐壁上挂着的地图,转看李善道的神色,趁着刘黑闼话头稍停,抚摸着胡须,插了一句话,说道:“陛下,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今我虽众,然贼据坚城,段德操又颇称名将,以臣愚见,此战,我军不可掉以轻心。”
李善道微微颔首,目光投向刘黑闼:“黑闼,你前锋至此,对肤施最为了解。可有破城之策?”
刘黑闼大步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点在“肤施”二字上,声如洪钟,说道:“陛下!徐大将军所虑,诚有其理。然以臣之见,贼守军现虽聚了不少兵马,然士气低迷,我军连胜,却锐气正盛!至若段德操所谓名将之称,得看对手是谁。今莫说陛下亲至,便臣等又谁个将他看在眼里?臣观其城,三面环抱清水,只其城北,地势开阔,可展开兵马。
“臣之浅见,我军抵达后,无需过多休整,当趁其惊魂未定,便即刻展开猛攻!臣愿率本部为全军前锋,先登夺旗,待臣撕开缺口,陛下再挥大军压上,必可一鼓而下!”
李善道凝视地图了片刻,忽然问道:“清水的水势如何?”
刘黑闼立即就明白了李善道此问何意,说道:“陛下莫不是想以水灌城?臣已派人查过,连日未雨,河面不涨,但如果在上游垒堤的话,或能蓄够灌城之水,不过比较耽误时间,没个十天半月,断难功成。”
李善道转目,看向屈突通,说道:“公何意也?”
屈突通沉吟说道:“启禀陛下,灌城自是妙计,如果能够得行,十天半月也不怕,但是肤施既然三面皆水,段德操又非庸将,对此一点他肯定已经有备,就怕费了功夫后,起不到作用。”
李善道点了点头,顾视诸将,目光最终落在坐於末席的梁师都身上,说道:“梁公,我听说你曾得过延安,这肤施情状,你应知其详。且上前来,说说你的看法。”
梁师都闻言,紧忙起身,躬着身子,小步急趋上前,姿态恭谨已极,先深深叉手行礼,才开口回答,说道:“陛下明鉴,臣虽曾打下过肤施,然旋即就失利於段德操。肤施此城,臣未曾亲自来过。不过大概情形,略知一二。”
他偷觑了下李善道,继续说道,“肤施县系大业三年,杨广分丰林、金明二县地所置,其城正如刘大将军向陛下所禀,确是个新筑之城。周长不足九里,城高约三丈,设有瓮城。郡府在城东高处。昔年此城为臣有时,城内民户不足两千,今恐更少。於其城东北近处,有一山,名唤清凉山,地势高出城墙,是为城北的要害之地,……想来段德操必在此地有兵马驻扎。”
刘黑闼说道:“不错。山上确有守军,约四五百人,凭险设栅。”
梁师都得到肯定,腰杆似乎直了半分,语速也快了些,说道:“既然段德操果然是在此地驻有兵马,因臣愚见,欲破肤施,必就得先将清凉山夺下!只要将此处攻下,城就好打了。一则,居高临下,城内虚实尽在眼底;二则,弓弩、抛石可尽覆城中,亦可掩护攻城诸部。届时,山上、城下,两路并击,以陛下天威、王师锐气,破城必矣!”
说到这里,他忽然撩起衣摆,伏地叩首,声音带着刻骨的恨意,带着乞求的语气,说道,“敢请陛下恕臣斗胆之罪,候城破之日,臣敢有一请!便是若王师破城之后,可得生擒段德操此獠,臣斗胆乞陛下将他交予臣处置!臣定要将他碎尸万段,以雪往年败辱之耻!”
帐中诸将闻言,多是不禁露出笑容。
李善道抬手虚扶,叫他起身,笑道:“梁公请起。你之此请,待成批之后再说不迟。”再次顾盼屈突通、徐世绩等将,说道,“黑闼、梁公所献之攻城战策,诸公以为如何?”
现皆尚未到肤施城下,诸将还不太清楚肤施的具体情况,自是没有别的更好建议,皆道:“刘大将军、梁公所献之策甚是,臣等无有异议。”
唯独位坐在右边上首的于志宁,未有出言,眉宇间仍凝着一缕忧色。
李善道瞥见,知他定还是在担心如果久攻不下,唐军援兵和突厥援兵可能会到,当下却也不必就此再与他多说,即便在诸将话音落定后,决断领下,说道:“如此,全军休整一日。明日拔营,往取肤施!”
……
丰林距肤施仅四五十里。
次日清晨开拔,未及傍晚,两万余步骑,已到肤施城北。
李善道令各军择地筑营,自则率诸将,由数百精骑护扈从着,策马前出,亲抵城外勘察地形。
但见眼前一座城池,果然如情报所言,静静卧於一条河流之畔,而在其东北,一山耸峙。
这条河流,即是清水了。清水自西北而来,在城南形成一个陡峭的转角,由此折向东北去。放眼望之,宽阔的河面此际在阳光下波光粼粼,映得城垣如银带环绕。而东北的这座山,则便是清凉山。此山离城很近,虽不甚高,但因周围地势平坦,显得格外突兀险峻。山势北陡南缓,面向城墙的一面山坡上,隐约可见人工修整的台阶与栅栏,山顶林木间,旗帜隐现。
视线从清水、清凉山移向面前的城池,城墙高大,墙体厚实,垛口整齐,几座城楼轮廓分明。
当下,无论是城头还是山头,皆可望见各色的旗帜下,巡哨、守卫的唐军身影。
李善道驻马多时,细细眺看,城池、山峦的每一个细节,清水环流的光晕,城墙砖石的色泽,山上旗帜晃动的频率,乃至守军换岗的间隙,俱皆不肯放过。
诸将静候一旁,只闻战马偶尔的响鼻与远处城外河流隐约的水声。
暮色渐浓,西天最后一缕霞光将城池与山峦的剪影拉长,投在河道上。
城头开始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与清凉山上的处处篝火遥相呼应。
在渐深的蓝黑色天幕下,这城上、山头的敌火,与城北已经开始筑营的汉军将士所燃起的连绵火堆,形成两片遥相对峙的火海,隐隐透出肃杀之气,勾勒出大战前夜的寂静与森严。
“回营。”李善道拨转马头,简短下令。
……
夜色悄然而至,肤施城北门城楼之上。
延安总管段德操一身戎装,手扶冰凉的垛口,也在极目眺望开到城外的汉军军容、行止。
他紧盯着远方那片,随着夜色到来,而正在次第亮起的汉军营火,渐渐连成一片璀璨而充满杀机的星海,几乎要压过天上的星光,低沉的号角声、人喊马嘶声,随着夜风传来。
一股巨大的压迫感如寒潮般涌上心头,令他握刀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而就在他凝神之际,从站在他身侧的诸将中,一将出列,慨然说道:“总管!贼军远来疲敝,正在立营,阵脚未稳。末将愿率五百死士,开城突袭,纵不能破其大军,亦可挫其锐气!”
此战此将,正是段德操的副将,延安副总管梁礼。
段德操仿佛没有听见,目光依旧凝视着北方,只有握刀的手,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何尝不知这是一个理论上的战机?
但他更清楚,城外统兵的是刚刚在黄河东岸,定胡渡口尽歼秦王主力的汉主李善道,而跟随李善道杀到城下的是那支横扫关东、铁血百战的汉军虎贲,从战的诸多汉将是威名在外的刘黑闼、屈突通、高曦、萧裕、王君廓、单雄信、苏定方等等。
五百人出城,恐怕不等靠近,就会被如狼似虎的他们吞没。延川一夜失守,致使他只得临时改变守御策略,丰林、金明不战自弃,军心已挫,如今他手中的每一分兵力,都关乎这座孤城,能坚持多久。——李善道虽然不知段德操起初本是打算节节守御,还因此拒绝了张举“收缩兵力”的建议此事,但对他为何将丰林、金明的守军撤入肤施之故,猜料得却是半点不错,的确正是因为延川的迅速失守,乃令段德操迫不得已,只好在闻讯延川失守后,转变了其既定之守策,终还是听从了张举之前的建议,放弃了丰林、金明两县,改为集中兵力固守肤施。
段德操的视线离开对面的汉军步骑大队,望向东北边的清凉山。
清凉山上的烽火静静燃烧,这里是他布下的最后一道外围屏障,也是最大的弱点。
良久,他才缓缓松开手指,声音干涩而疲惫,没有回应梁礼的请战,而是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令道:“紧闭四门,加强夜哨。无俺将令,不得出战!”
下罢命令,他再又望了一眼北方那令人窒息的连营灯火,转过身去,在梁礼等将的跟随下,一步一步走下城墙,沉重的脚步声没入渐浓的夜色之中。
城头值守的士卒望着总管离去时略显佝偻的背影,又望望城外浩瀚的敌营星火,彼此交换着惶惑不安的眼神,唯有紧紧握住了手中的长矛。
夜风渐凉,带着清水的水汽和远方的尘土气息,拂过肤施城头寂静的旌旗。(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