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兴踏进家门时,子时的更漏刚刚响过第三声。
夜色浓稠如墨,将整座周宅包裹得严严实实。
唯有门廊下悬着的两盏羊皮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晃,昏黄的光晕时明时暗,将青石台阶映照得斑驳陆离。
管家周福像一尊石像般立在阴影里,见主人归来,立即趋步上前,那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声响。
“大爷……”周福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某种紧绷的急切,“那两位,来了。”
周兴正在解披风的系带,闻言手指微微一顿。
“在哪?”
“在后院偏厅,已候了一个多时辰。”周福接过那件沾着夜露的深青色披风,凑近半步,“他们说……有极紧要的事,必须当面禀报。”
周兴没再多问。
他点了点头,径直穿过前庭。
偏厅的门虚掩着,一缕昏黄的光从门缝中渗出,在漆黑的地面上切开一道细长的口子。
推门而入的刹那,烛火被风带得猛地一晃。
断肠鬼正端着一只白瓷茶盏,凑在唇边轻啜,姿态看似闲适,套索魂则抱臂靠着椅子,双目紧闭,像一头假寐的豹子。
两人听见门响,断肠鬼立即放下茶盏起身,脸上瞬间堆起圆滑的笑,套索魂却只是眼皮微掀,从缝隙中透出一线冰冷的光,身子纹丝未动。
周兴心中掠过一阵强烈的不悦。
区区两个拿钱办事的江湖草莽,竟敢在他面前摆谱?
但他生生将这情绪压了下去,眼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他挥手示意断肠鬼不必多礼,自己大步走到主位那张宽大的紫檀木椅前,一撩袍角坐下。
周福无声地退出去,将那扇厚重的木门轻轻掩上。
“三天。”周兴淡淡道:“拿了本官五片金叶子,盯了三天,终于舍得露面了。”
他抬起眼,目光先扫过断肠鬼,最后钉在依旧闭目养神的套索魂脸上,“再不来,本官还以为,两位已经揣着金子,远遁江湖,逍遥快活去了。”
套索魂的眼皮猛然掀开!
“周大人。”断肠鬼适时开口,脸上笑容不变,“您这话可真是折煞我兄弟二人了。这三天,我们白日轮值,夜间也不敢合眼,干粮就冷水,眼睛熬得通红,生怕漏过一丝风吹草动。实在是……没查到些实在的、够分量的东西,不敢轻易来扰大人清静啊。”
他话锋一转,语气里添上一丝恰到好处的神秘与凝重,“但今夜不同。今夜所见,非同小可。”
“哦?”周兴拖长了语调,“看来,是钓到大鱼了?”
“是不是大鱼,还需大人慧眼判断。”断肠鬼压低嗓音,“魏长乐这几日,大半时间都缩在永兴坊那监察院里。可他一旦出来……去的两个地方,都透着古怪。”
“何处?”周兴追问。
“头一处,东市,柳家布庄。”断肠鬼道,同时仔细留意着周兴的神色,“我们查到,那布庄的东家是个年轻妇人,姓柳……”
“够了。”周兴猛地抬手,打断道:“那个女人的底细,本官比你们清楚一百倍。太署丞柳永元的堂妹,从河东那穷乡僻壤跑来神都,挂个卖布的幌子,骨子里……哼,专会些勾栏瓦舍的下作手段,就是个臭婊子.....!”
金佛案的时候,周兴将柳菀贞姑嫂都抓到了京兆府,甚至图谋不轨,对于柳菀贞的底细,他自然还是很清楚。
他也知道,柳菀贞是魏长乐的逆鳞,上次就因为抓了柳菀贞,魏长乐带人大闹京兆府,自己也因此躺在床上不少日子。
虽然心中痛恨,但周兴心里很清楚,除非魏长乐真的彻底被扳倒,否则绝不能轻易动弹柳菀贞。
那个少年真的可以为柳菀贞杀人。
肋下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那是被魏长乐当胸一脚留下的旧伤。
五片黄澄澄的金叶子,三天不眠不休的盯梢,就换来这早已烂熟于心的消息?
这让参军事很是失望。
“大人果然明察秋毫。”断肠鬼立刻接话,“那……魏长乐与冥阑寺的瓜葛,大人也都知道?”
周兴一怔,诧异道:“冥阑寺?什么地方?”
“新昌坊内的冥阑寺,大人不知道?”
“我只知道青龙寺,对了,还有个法济寺,其他寺庙也没什么人了,大都荒废。”周兴皱眉道:“冥阑寺......好像有点印象,但也记不大清了。怎么,魏长乐和冥阑寺有什么关系?”
“大人,昨天晚上,魏长乐去了冥阑寺。”断肠鬼低声道。
周兴立马道:“怎么个情况?”
“我们一直盯着他,昨天半夜,他突然前往新昌坊,找到了冥阑寺。”断肠鬼道:“他翻墙潜入了寺内,直到黎明时分,才从里面翻墙出来,原路返回。我兄弟继续跟着他,我心里好奇,查探了一下冥阑寺。”
周兴已经来了兴趣,看着断肠鬼:“发现什么?”
“冥阑寺四周冷清一片,门墙都是破败,大门紧闭,铁锈斑斑。”断肠鬼轻声道:“从外面看,只会让人以为那里早就荒废,里面肯定不会有人。”
周兴眯起眼睛,“你是说,里面还有僧人?”
“不但有僧人,还有女人。”断肠鬼嘿嘿一笑,“好几个女人。”
周兴错愕道:“你没看错?”
“不会有错。”断肠鬼道:“如果只是有女人,那也算不得稀奇。我混迹江湖多年,道观寺庙藏着女人,其实也不算什么稀罕事。不过.....那寺庙本是佛门清净地,但我潜入进去,却发现了里面有人毁尸灭迹....!”
“等一下,你说什么?毁尸灭迹?”周兴更是吃惊,“你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断肠鬼摇头道:“具体怎么回事,其实我也没查清楚。我只看到里面有和尚用化尸水销毁女人的尸首,年纪轻轻的女子,眨眼的功夫,就彻底从世间消失。”
“多大岁数?”
“不到二十岁。”断肠鬼叹道:“年纪轻轻,确实可惜。”
周兴双手十指互扣,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魏长乐是否见到有人毁尸灭迹?”周兴微一沉吟,才低声问道。
断肠鬼摇头道:“我不确定。也许没看见,因为我进去的时候,刚好碰到有人在一处荒废的院子里处理尸首,那时候魏长乐已经离开。不过.....魏长乐应该已经查到冥阑寺有蹊跷,所以他亲自过去调查。”
说到这里,看向套索魂,道:“后面你来说。”
套索魂这才开口道:“我跟着魏长乐一路回到永兴坊外。永兴坊内是监察院的地盘,我不能跟进去,就一直在永兴坊南门外盯着。但是天已经亮了,我等了一个多时辰,才见到魏长乐送了两个人出来。我见到那两人不是监察院官员打扮......!”
“监察院的人素来装神弄鬼。”周兴冷哼一声,“永兴坊内,他们统一着装,出了永兴坊,反倒是藏头露尾,就是一群见不得人的耗子。”
说完这话,忽然意识到,老山双魂都是刺客,更是藏头露尾之辈,自己这样说,似乎很伤他们。
套索魂也不理会,继续道:“那两人似乎是受了魏长乐的吩咐,离开永兴坊去办事。本来我是准备继续盯着魏长乐,但魏长乐回到永兴坊内,于是我改变主意,觉着跟踪那两人,看看魏长乐到底吩咐他们干什么更重要。”
周兴眉宇间显出一丝欣赏之色,颔首道:“不错,这件事你做得对。是了,他们到底去干什么?”
“那两人竟然到了新昌坊。”断肠鬼接话道:“原来魏长乐是派那两人盯住冥阑寺。他们一前一后,找了隐秘的地方藏身,一前一后盯住了冥阑寺前后门。”
“有问题……这里头有大问题!”周兴赫然起身,“断肠鬼,那庙里到底多少人?可有兵器?”
“明面上看见的,有十来个和尚,三四个妇人。”断肠鬼道,“但寺内房舍不少,我没敢细探,怕打草惊蛇。至于兵器……没瞧见。”
“至少二十人……”周兴停下脚步,眼中精光暴射,“只多不少。好,好得很!”
他忽然转身,盯着老山双魂,脸上露出这几日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你们干得漂亮。还有别的发现吗?”
断肠鬼与套索魂对视一眼,缓缓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监察院那两人盯死了冥阑寺,却不知我们也盯死了他们。从早到晚,那两人寸步不离。依我看……监察院已经把这寺庙当成了囊中之物,派人盯梢,是为了防止里头的人逃脱。若我猜得不错,魏长乐此刻正在调兵遣将,随时准备动手!”
周兴的呼吸粗重起来。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忽然大步走向门口,猛地拉开门。
周福候在门外,见他出来,连忙躬身。
“你送他们从后门走。”周兴语速极快,一边说一边整理衣衫,“备马,我立刻去衙门。”
......
......
京兆府后堂。
京兆府衙门的后堂,只点了一盏孤灯。
府尹张让穿着一身深紫色的常服,靠坐在那张宽大得有些夸张的紫檀木公案后的太师椅上。
他没有戴官帽,花白的头发有些松散,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着。
他双目微阖,一只手搭在椅子扶手上,指尖无意识地点着那冰凉光滑的木料,另一只手则撑在额角,拇指和食指用力揉按着两侧的太阳穴。
少尹孙桐和参军事周兴垂手立在他身前三步远的地方,像两尊泥塑木雕。
孙桐微微低着头,眼睛盯着自己官袍下摆的褶皱,周兴则挺直脊背,目光灼灼地盯着太师椅上那位掌握着京畿司法最高权柄的老人。
不知过了多久,张让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你确定……”张让开口,声音嘶哑干涩,“那摘心案……真正的的凶手,就藏在……冥阑寺?”
周兴深吸一口气,上前半步,“属下不敢说一定二字。但属下愿以这项上人头担保,那冥阑寺内,必有揭开摘心案重重迷雾的关键线索!魏长乐那厮像闻到血腥味的鬣狗一样死死咬住那里,就是铁证!”
张让的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额头的皱纹深如刀刻。
“大人明鉴!”周兴的语速加快,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急切,“魏长乐此人,狂妄跋扈,目无纲纪,其心可诛!他这般上蹿下跳,非要查这摘心案,为的是什么?当真为了替死者伸冤?狗屁!”
他啐了一口,脸上满是不屑与愤恨,“他就是想抓住咱们京兆府的把柄!想用这个案子,把咱们踩下去,好让他监察院,在这神都里一家独大!”
孙桐适时地轻咳一声,微微躬身,声音温和却带着力量:“周参军话虽直率,却也不无道理。大人,那魏长乐自金佛案后,气焰日盛。此番对摘心案如此热衷,处心积虑,甚至不惜亲身犯险,夜探荒寺……其志非小啊。他如今按兵不动,只是派人盯梢,这恰恰说明,他嗅到了大鱼的味道,正在调集足够的力量,准备撒一张大网,力求一举成擒,不留任何纰漏。”
“孙少尹言之有理。”周兴立刻道:“大人,我也是这样想。魏长乐不是不动手,而是做好万全准备,才雷霆一击。也幸好如此,才给了我们时间......!”
“给我们时间?”张让皱眉。
周兴点头道:“如果魏长乐真的得到监察院全力支持,集结人手突袭冥阑寺,对他们来说,控制一座寺庙便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一旦冥阑寺内有摘心案的相关线索,那么都将落入他们手中,到时候.....!”
“到时候你们干的那点破事全都要被抖搂出来。”张让没好气道:“纸包不住火,老夫知道迟早要出事。老夫就担心监察院横插一杠子。这朝中不少人心里都知道怎么回事,但大家和光同尘,很多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但监察院偏偏跳出来那个魏长乐,唯恐天下不乱......!”
孙桐忙陪笑道:“大人,您别着急,不就是因为那小子跳的太欢,所以咱们才要断他的路吗?他盯上了冥阑寺,那寺内必有蹊跷,咱们既然知道,当然不能让他得逞。无论如何,也要赶在监察院出手之前,抢先拿下冥阑寺。京畿刑案,都在咱们京兆府的管辖之内。只要我们抢先控制冥阑寺,监察院就没道理插手。”
“不错,只要监察院插手不进来,冥阑寺控制在咱们手里,是直接揪出真凶还是损毁所有证据,那就由我们说了算。”周兴握着拳头,“反正一根线索都不能落入检察院和魏长乐手里。”
张让阴着脸道:“那你说怎么办?”
“连夜调集人手,突袭冥阑寺!”周兴斩钉截铁道:“大人,事到如今,绝不能有任何的犹豫,更不能耽搁。监察院那边随时都会出手,我们必须赶在他们之前,否则后果不不堪设想!”
后堂一阵沉寂。
“你要多少人?”
小半天,张让终于开口问道。
周兴的心脏狠狠一撞,一股混杂着狂喜与极度紧张的热流瞬间冲上头顶。
他强压下翻腾的情绪,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道:“巡街武侯四十人,需带齐枷锁铁链;衙役班头二十人,配横刀弓箭;再调一队府兵五十人,披甲持矛!”
他语速极快,显然早已在心中推演过数遍,“需快马传令,两刻钟内,必须于新昌坊外隐秘处集结完毕!所有人不得点明火,不得喧哗,行动以梆子声为号!”
张让听完,沉默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他拿起公案上一支小指粗细的令箭,那是调派京兆府直属兵勇的凭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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