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九日。
治丧委员会按照茅老的遗愿,丧事一切从简从速。
追悼纪念仪式在八宝山纪念大厅举办,各大领导人,各界人士,许多文人学者纷纷来此悼念。
上午阴沉的天空,似乎也为这位文学泰斗而哀悼,降下淅淅沥沥的雨水。
雨水如冰如雾般清凉,雨幕如丝如织般细密,几乎将整个世界都笼罩起来。
重重雨幕之中。
举着黑伞的人们排成齐整的队伍,手中拿着或白或黄色的菊花,缓缓朝着前方的大厅而去。
老爷子和茅老是至交好友,有五六十年的交情了。
因此程开颜与老爷子二人,也前来参加了茅老的追悼仪式。
二人跟在人群身后,面色沉静严肃,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淡淡哀意。
“啪嗒——”
沉重的雨水砸在漆黑的伞面上,破碎成细小的水珠,溅到程开颜侧脸,带来丝丝冰凉的湿润之感。
“老师……”
程开颜低头看向自家老爷子有些苍白的脸色,忍不住轻声开口,想要宽慰一二。
“我没事。”
叶老爷子摆摆手,将其打断,“我还没这么脆弱,况且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对生死之事早已看淡了。我问了,你沈爷爷走的挺祥和的是喜丧。”
“嗯。”
程开颜将准备好的话吞了回去,搀扶着老爷子跟着人群朝着灵堂而去。
大概十几分钟后,终于迈进灵堂之中。
庄严而沉重的哀乐,将灵堂中的气氛衬得,如一片宁静的海平面。
其下是潜流涌动,汹涌不止的情绪。
“节哀顺变!”
步至灵前,程开颜扶着老爷子送上菊花,也是最沉重的哀悼和思念。
“谢谢,程开颜同志。”
“谢谢,叶伯伯您这么大年纪了还冒着雨过来纪念亡父,实在是感激不尽……”
灵前站着两个中年人,分别开口对二人道谢。
一个身着黑色中山装,留着一头银白短发,身材清瘦,气质形象干练的老妇人,大概六十出头。
应该是茅老的女儿沈霞。
另一个则同样是黑色外衣,头发黑白相间,身材微胖肚子突出的中年男人,五十多岁,这是茅老的儿子沈爽,不过改名后现在叫韦韬。
“我与他也是相识多年的好友。
解放前,我俩是文学研究会的核心发起人,后来在《月报》我俩一起一起共事。
四一二的时候,雁冰当局国民政府被通缉,我冒着风险给他安排住所……
解放后他在文化部,我在教育部及新闻总署,我共同推动简体字改革、教材编写等文化教育工作。
哎……一转眼都这么多年了,谁曾想他竟走在我前头……”
“我还记得嗡嗡嗡时,他写给我的话说,敢遭春温上笔端,病中犹自忆平安。”
老爷子站在灵前,怀念的诉说着那些曾经的点点滴滴,一时间无语凝噎,悲从中来泪湿了眼眶。
“叶伯伯,您别难过了。”
韦韬有些哽咽的说道,叶家与沈家是至交,用以前的话来说就是通家之好。
他年轻时在叶圣陶家中求学,常年居住,与其家人结下了极为深厚的情谊。
今年父亲病重,叶伯伯以八十多岁的高龄还时常到医院探视。
此等情谊如何不让他感动,如何不让他为父亲与叶伯伯之间的友谊而感动。
“节哀顺变,老师。”
程开颜关切的拍了拍老爷子的后背,温声道。
“开颜,扶我到一边休息,一会儿出殡的时候我来抬灵柩……”
老爷子对程开颜吩咐了几句,说着看向韦韬,湿润微红的眼中带着询问之色。
“叶伯伯您抬灵柩?”
韦韬与沈霞二人吃了一惊,心中极为感动,但考虑到这位老人家的年纪,很是犹豫。
“怎么?我说话算不得数了?”
性格温厚平和的老爷子,今天罕见的有些执拗强硬。
“好吧,不然还是让程开颜帮着您,您万一有点闪失,我们可就罪过了。”
韦韬沉思许久,最终点头答应。
满足了心意,老爷子疲惫的闭上了眼睛。
程开颜将其扶到一边坐下,又去倒了杯热茶过来,“老师,喝杯茶静静心,暖暖身子。”
“嗯。”
叶圣陶看着自家学生脸上的关切之情,心中微微一暖。
安顿好老爷子后,程开颜就去给韦韬他们二人帮忙。
毕竟今天人多,一时间忙不过来。
十一点半钟,前来追悼的人们大多已经献上花束,结束了追悼。
有的告罪一声离开,有的则留下来参加下葬仪式。
这时韦韬走了过来,拉着程开颜说:“一会儿你和叶伯伯先别急着走,父亲临终前还交代有一些东西和话,要给你和叶伯伯。”
“还有我?”
程开颜敏锐的意识到话里的用词,好奇的问。
“是一些比较重要的东西。”
韦韬没有说明是什么东西,只是眼神有些复杂奇怪的看了看程开颜,随后转身离开处理安葬事务去了。
十二点准点,下葬仪式开始了。
“呜呜呜……”
沈家一众孝子贤孙凄哀的哭声响起,下葬的灵幡在雨中挥动。
程开颜打着伞扶着老爷子,老爷子怀里捧着灵柩。
身旁被沈家的嫡亲子孙簇拥,朝着墓园而去。
雨水渐渐下大了。
水雾朦胧在墓园之中,灰扑扑的石碑,绿意盎然,脆嫩欲滴的植被青草,糅合出复杂清幽的氛围。
山中的青石板小路被青苔附着后格外湿润,脚踩上去很容易打滑。
程开颜小心翼翼扶着老爷子的肩膀,缓缓朝着园中开挖立下碑文的一处墓地走去。
“吉时已到……”
在法师的高呼之下,一众呜咽声中,灵柩骨灰下葬。
“噗……”
铁锹将湿润的泥土铲起,将灰黑的骨灰盒覆盖在其中,然后垒起石砖完全覆盖。
一代文学大家,自此长眠黄土。
安葬仪式过后,便是简单朴素的午饭。
鞭炮,酒水,笑容与周遭沉重的氛围有些格格不入……
但笑对生活、死亡,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纪念方式呢。
吃饱喝足过后,程开颜带着已经很疲惫的老爷子找到韦韬,正准备回家休息。
程开颜开门见山:“老爷子今天太累了,情绪波动大,我们就不多留,该回去了早早休息。”
“是极,这么大的雨,我让车送你们回去。”
韦韬连忙吩咐了人准备好车,将二人送到车前。
雨幕中,韦韬撑着黑伞,为二人打开车门。
待程开颜与老爷子进车后,这才将早已经准备好的一个用蓝布包裹着的小盒子递给过去,声音沙哑低沉的说:
“这是父亲前天准备的东西,特意让我转交给你。
他老人家临终前,还时常挂念着你和你那篇名叫《赎罪》的作品,希望你能好好创作出来,创作出一篇名作,走出国门。
那样即便他老人家看不到,也没有任何遗憾了。”
原来是这样的啊……
茅老的未完成的心愿是没有看完《赎罪》吗?
“我……我知道了。”
程开颜深呼吸一口气,感叹于茅老对文学的拳拳之心,一片赤诚。
他忙重重的点头,语气坚定的道:
“等我写完后,一定带着稿子来拜祭他老人家,让茅老泉下有知。”
“你能这样想就再好不过了,也算是了结父亲的一番心愿。”
韦韬欣慰的拍了拍程开颜的肩膀,然后看向叶老爷子,奉上一封信:“叶伯伯,这是我父亲委托我交给你的信。”
“嗯。”
老爷子接过,放入怀中收好。
“轰隆隆——”
发动机轰鸣声响起,一阵漆黑的尾气飘散在雨水中。
漆黑的车身渐渐远去,消失在重重雨幕之中。
车上。
程开颜打开了小盒子,发现其中盛放的是一摞厚厚的稿子。
蓝色钢笔字,泛黄稿纸,字体竖排。
虽然保存的很好,但一看就有些年头了。
上面用写着——《子夜》:
子夜是最黑暗的时刻,也是黎明前的阵痛。
当历史的车轮碾过时,从不会问轮下是英雄还是蝼蚁。
“这是子夜的初稿?”
闭目养神的老爷子瞥见程开颜手中的稿纸,很是意外的挑了挑眉,显然这是一份极为珍贵的礼物。(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