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486章 番外三 灵寿:莫娘,莫娘,莫再做娘

    主人薄情。

    我被送往中山故地。

    姓戚的将军正在那里寻一个颈间戴有玉璧的人,因而轻易就找到了我。

    原来玉璧的妙处在此。

    这一路南下,乘着小轺进魏营,想起这千磨百折跌宕流离的小半生,忍不住透心酸骨,却不能掉下一滴眼泪来。

    初时郁郁不平,后来没了法子,也就想开了。

    若这一生注定飘零,何必还自怨自艾,那就靠自己吧,那就想法子在魏王父身边留下。

    留得稳稳的,不止为自己,也为腹中的孩子谋一条出路。

    何况,主人也并非全然抛弃我。

    既要为千机门做事,自然就给了我许多便利。

    因了这块玉璧,我顺利地进了魏营,轻易就顶替了“阿磐”。

    我这一生,算是个幸运的人,幸运却又十分的不幸。

    魏王父风姿举世无双,若能留下实在也不算一桩坏事。

    模仿小妹也并不难,我与她朝夕相处多年,熟知她的姿态与神色,何况魏王父不曾见过小妹的眼睛,也就不知小妹真正的样貌,因而模仿起来简直不要太容易了。

    可我不知道,不止主人对她念念不忘,就连魏王父也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我很生气。

    又怨又恨。

    这辈子难道是我欠她的吗,在云家好吃好喝十五载,说好了什么都紧着我,依着我,到现在什么好事都是她的,怎么全是她的。

    私底下,我命她叫我“夫人”,似小时候命她朝我跪拜,叫我“王后娘娘”一样。

    这时候的小妹性情与从前并没什么太大的不同,她眼里心里都还有我这个姐姐。

    我命她叫,她便叫了,我朝她撒气,讥她像妓子一样贪恋男欢女爱,她也只是脸色发白,忍气吞声,不敢驳我。

    我是姐姐,这么多年的姐姐,我说干什么,就得干什么。

    为完成主人的命令,我与千机门里应外合。

    那夜,千机门策动赵人拖住魏武卒,引得魏王父星夜出营,致使营内空虚,无人防守。

    我支开赵媪,抢走扳指,使尽了威逼利诱的法子,把曹姬乔装成小妹,一把大火烧尽魏营,强行把她送去南国田庄。

    她不想走,可也不敢反抗。

    像小时候一样。

    小时候,这样的法子屡试不爽,我只需用姐姐的身份一压,她什么都得应下。

    临走时她说,“夫人,大人说要娶你。”

    这话也在我心中生根,发芽,肆意地生长,没有个尽头。

    谁还没吃够这乱世的苦,我与她一样也吃尽了这乱世浮萍的苦头啊。

    我记得她曾眼里含泪,她说,“你若待他好,他就会待你好。他娶了你,就会给你安稳,会什么都给你,这是旁人都给不了的!”

    但若果真如此,那也实在算是个好结局了。

    是,我得争一争,争一个好出路,好前程。那夜魏王父回来,抱着曹姬的尸骸痛哭出声。他以为那就是他的阿磐了。我见惯了人心浇漓,不知那样位高权重的人,竟能为一人哭成这样。我心中感怀,却知道这样的机会不是日日都有,得赶紧给腹中的孩子找个名正言顺的父亲,因而趁他伤心醉酒,进帐侍奉。为迷惑帐外的人,我吟叫了半夜。

    我是千机门最为出色的细作,曾侍奉主人一段时日,知道该怎么叫才叫得真切。

    就盼着这天杀的一生何时能峰回路转,也让我尝一尝命运的甜头。

    可他宁愿行亡妻之礼,也不愿娶我,他一夜之间就生出了白发,甚至为了小妹,连仗都不打了。

    你们可听过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事啊。

    史书上没有写,我所处的这政权更迭十分频繁的时代也没有见过。

    他对我这个同样也是故人之女的人不闻不问,满世界去寻他的亡妻。

    我知道小妹在哪里,却不会告诉他。

    我啊,我岂会告诉他。

    我一个人在东壁生下了腹中的孩子,没有人质疑孩子的身份。

    唉,我对这孩子实在不好。为了示弱,博得魏王父同情,我早早就给他断了奶,没有给他取名字,他比阿砚大一个月,却比阿砚小许多,是我做母亲的对不起他。

    我仗着母凭子贵,在东壁以主母自居,对家宰婢仆恩威并施,把他们全都拉拢到我的阵营来。

    我自知没有母家可仰仗,因而去找了魏太后,我去见她,她很高兴。

    她说,我们以后就是亲姊妹,有什么事她和惠王自然为我撑腰,叫我好好放心。她还应承以后必扶持我儿阿密袭爵,将来长大成人,册封阿密为魏国公侯。

    呵,亲姊妹。

    我与小妹在一起十五年多,到头来不还是因怨生恨,争得你死我活。

    我岂会信她。

    不信,不过是互有所图罢了。

    怀王五年夏,小妹一回来,就要与我争“东壁夫人”,我用心经营了一年,岂能拱手让人?

    我跟小妹闹。我聪明,清醒,理智,一人时分明能独当一面,可也不知何故,在小妹跟前,我就成了旧时的“姐姐”,想永远似小时候一样,她是“小妹”,就得什么都听我的。

    只要我闹一闹,她就什么都紧着我,依着我,顺着我。

    她从前自己亲口答应的,怎么能忘呢?

    是她不守信用。

    可她这一年过去,已经成了一个十分有主意的人,小时候的法子,不灵了。

    我屡屡生事,屡屡作妖,在一次次的争斗与较量中,渐渐丧失理智。

    凭着孩子,凭着“故人之女”与小妹多年的情分,一次次把东壁闹得天翻地覆。

    魏王父是个十分重情的人,他待我并不算好,却一次也不曾杀我。

    难怪母亲说,玉璧保命。

    魏王父远比主人重情。

    我好似明白了父亲为何最后弃了怀王,投靠了他。

    闹到最厉害时,亦是我最绝望时,我撞上了魏宫的廊柱,狠狠地一撞,撞得头破血流。

    这一撞,我原是有自己的私心。

    既在东壁无法作为,不如留下阿密,自己脱身出局,总之有小妹在,阿密不会有事。她受我云家养育之恩,必得好生把阿密养大。我是细作出身,懂得如何拿捏分寸。因而佯装撞死,企图破局。借机出了大梁,被人接回千机门。我这一生,曾十分努力。

    然谁人又不是努力地活着呢?

    努力在这乱世之中并无什么卵用。

    主人很生气。

    气我无用。

    主人没有心疼我的伤,也不许我留在身边。

    他罚了我。

    削骨。

    换脸。

    这时候我多么渴盼主人赐的是一张人皮面具,可惜不是,可惜没有,我躺在千机门的暗室里,被人紧紧地缚住了手脚。

    他收走了我天生丽质的容貌,也收走了我凹凸有致的身材。

    刀在我脸上割开皮肉,削去骨骼,针线在我脸上穿孔,游走,又将切开的皮肉紧紧缝合在一起。

    他赐给了我一张十分普通又平凡的脸,丢进人堆里,永远不会被找到。他命人喂我猪油拌饭,上顿也吃,下顿也吃,他说我从前家中贫寒,大约极少吃这样肥美的食物,把我窈窕的身段喂成乳母的模样。

    千机门的药石使我奶水丰盈,像个将将才生产完的妇人。

    他喂我药,药改变了我原本好听的声色。

    我再不是云姜。

    我完全成了另一个臃肿的妇人。

    若说过去,我即便比不得小妹,也有十分突出的一张脸,有萧密傍身,回了千机门,以后总有机会做他的妻,做千机门的主母,他年中山复国,我总有机会做他的王后。

    可惜,顶着这样一张平凡丑陋的脸,那样的机会再也不会有了。

    再也不会有了。

    我顶着这样的脸,这样臃肿肥硕的身子,不敢在主人面前抬起头来。

    真想,再做一回山里的野丫头啊。

    山里的野丫头有不切实际的梦,但一双脚踩在故土广袤宽厚的大地上,自由又快活啊。

    他命我潜进大梁的乳母之中,借机回到王父身边,照看阿密,借机行事。

    他命我走时,不带一点儿往日的情愫。

    他说,忘记你的过去,从今日起,你就是一个乳娘,你叫莫娘,没有我的命令,永不得离开谢玄,离开萧密。

    唉,莫娘。

    过去云姜都不被承认的婚约,莫娘就更不会有了。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幅平凡丑陋的皮囊之下,装着一个什么样的灵魂。

    都成了这副模样,我没觉得阿密会认出我来。

    先前为了争宠,我带着阿密示弱,但愿魏王父能垂怜我们母子片刻。从前我对那孩子并不好,他瘦瘦小小的,总是生病,一岁了还不怎么会说话。

    可那么多的乳娘都站在他跟前时,他还是选择了我。

    只有我抱着他,他才不再撕心裂肺地哭,不再张牙舞爪地扑腾,我这时候才真正地意识到,这是我生下来的孩子。

    母子连心啊,我忍住没有哭。

    一个好的细作,是不该轻易掉眼泪的。

    我该时刻记得自己叫莫娘。

    莫娘,莫娘,莫做亲娘,只做奶娘。

    折腾了这么一遭,到如今连孩子也不算自己的了,你们说,我这辈子又图了什么?

    而我的小妹,她怎么就那么幸运啊。

    都是吃一家饭长大的,都是从一座柴门出来的,我们之间的命运已然是云泥之别。

    我跟着赵媪的马车与乳娘们一同去了上党郡,在上党郡数月,又辗转来了晋阳。

    我在莫娘的躯壳里谨言慎行,不敢多说什么话,可只有一点,旁人非要把两个孩子分出个三六九等的时候,我定要护着阿密不可,极力地弥补自己的亏欠。

    能为他多说话,就多说几句话。情爱什么都是假的,孩子才是真的。

    我曾起心动念,要勾引晋君,也曾数次想要动手,不管给谁下一点儿药,小妹也好,谢砚也好,我就潜在他们身边,下毒实在太过容易。

    我这悲哀的一生,总要找个出口泄一泄心头的苦,心头的恨吧?

    可小妹待阿密,实在是好。

    因了她的好,我无法下手。

    每当我回想起从前,只有一件事使我寝食难安。我曾教唆阿密撞上小妹的肚子,致小妹难产。

    魏王父如火如荼,我知道中山已是势穷力竭,再不会有东山再起的可能了。

    我有时想,父亲当年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背弃了怀王,投向魏王父了吗?

    也许吧。

    也许我该效法父亲,也叛变一回。

    可望着怀中的孩子,到底是不曾。

    我心中告诫自己,也劝慰自己,云姜啊,你这辈子,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都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折腾什么呢。

    父亲已经做了叛臣,小妹也做了叛臣,我是中山人,不管主人好不好,就为中山守一次节吧。

    往后余生,就遵从主人的命令,好生照看阿密,好好地陪他长大吧。

    阿密是个可怜的孩子,小妹难产时险些被魏王父摔死,才到晋阳没几日,中山遗孤的身世又暴露了。

    中山的遗孤必死无疑,没有一个晋人能容得下他,我待在偏殿中,急得发狂,可我死死地忍着,忍着,极力地忍着,再绝望难过的时候,也不敢轻易暴露自己。

    我眼睁睁地看着阿密高热,烧得痴傻,却没有一点儿办法。

    唉,我恨了小妹那么久,不知她分明已经自身难保了,却宁死也要护着我的孩子啊。

    怀王六年五月,魏亡。

    六月初六,晋立,同日,小妹与晋昭王大婚。

    我躲在这副平凡又丑陋的躯壳里怔怔地想,云家有女,天生凤命,说的原本便是阿磐啊。

    我偷不走,也抢不来。

    小妹这样的人是注定要做王后的,她还是像小时候一样良善,宽仁,这是她的气运,我曾想偷走,然这一路跌得头破血流。

    这数年,她待阿密视如己出,从没有当成外人看待。

    她比我做的好,比我母亲也做的好,我这辈子,还从来没见过像她那样宽厚有大爱的人。

    我做了小半辈子的王后梦,至如今才知道真正的母仪天下,到底该有什么样的德行。

    我永远都比不得小妹。

    这数年,她一直在查医书,煮药膳,阿密虽还没好全,渐渐也有了一些起色。

    早有人给了我阿密的解药,药藏在暗处也有一年多了,然我没有喂他吃下。

    痴傻焉知不是保全他的盔甲,就再等一等,再拖一拖吧。

    小妹过得很好,她的长子是太子,长女是公主,昭王二年,又生下谢归,才出生,就封了定燕侯。

    而阿密神识清明,已经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告别的那夜,是昭王三年的一个迟暮。

    许多年前,我穿着那大红的袍子,命她向我跪拜,叫我王后娘娘。

    许多年后的这一夜,我朝她伏地跪拜,施了大礼。

    眼里的泪压了这么多年,至此已经有些压不住了,可我心里释怀,也欢喜,我朝她拜着,说,“娘娘,谢谢你。”

    她这些年为阿密所做的,值得我向她久久地跪拜。

    我忍不住赞叹,“娘娘纯良宽厚,把二公子照顾得真好啊,也把亡了国的女子照顾得真好啊。奴从前与家中小妹逃亡时,要是也遇见娘娘这样好的贤后,该多好啊。”

    莫娘从来不敢暴露出一点儿云姜的神色,可我知道这就要带阿密走了,从此她高居宫苑,我远去山间,这一辈子也再不会相见,因此忍不住就流露出了姐姐的神色。

    好在她正为阿密喜极而泣,不曾留意到我的话。

    那也没什么遗憾的。

    我知道她是小妹,我知道小妹待我的孩子好,就足够了。

    做姐姐的这些年有那么多对不住她的地方,便全都在这一拜里吧。

    阿密也该拜。

    他最该好好地跪拜。

    我拉着谢密的小手,温蔼地劝他,“二公子,给王后娘娘好好地磕个头吧。”

    阿密被她养得多好啊,养成了谦谦公子,他那么懂事,跟着我一同跪下来,朝他的养母叩拜了下去。

    他还那么小,他已知道什么是感恩了,他还安慰那正在哭泣的养母,“母亲不哭,阿密会好好的。”

    他说,“母亲待阿密好,阿密永远不会忘记母亲。”

    我在一旁泪如雨下。

    我们姊妹在一起那么多年,到底是什么缘故,阴差阳错的,就分道扬镳,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这兵荒马乱的世道,为什么不相互陪伴,彼此扶持,不好好地一起走下去呢?

    怪不得小妹,是怪我自己。

    怪我贪,嗔,痴。

    我心中悔极。

    夜半,我带着阿密沿密道离开了晋宫高高的宫墙。

    这密道我已知道许多年,我从前看见赵氏姐妹打这里走过。

    中山君的马车正在晋阳城外等我们。

    马车里的人还在咳着,他伤了肺腑,这些年也并没有好。

    阿密朝他跑去,哭着叫他“父亲”。

    父亲。

    这么多年,萧密总算回到了父亲的身边。

    马车里的人,伸出了手来。

    我藏在祖宅地窖里的红袍,一藏就是许多年。

    许多年后,那时候已经再不以怀王纪年了。

    我再没有回去取过那件红袍,不知它如今还是不是旧年鲜艳的颜色,也许蒙了许多尘,也许已经腐烂。

    我不知道。

    这一生马足车尘,似游骑无归。

    我又算是个什么样的人?

    贪图富贵的?

    善妒成性的?

    费尽心机的?

    不知好歹的?

    也许都有吧。

    可我到底全了自己的气节。

    这一生,不曾背弃过中山。

    也不曾背弃过自己的主人。

    后来看着萧密一日日长大,我在这普通又丑陋的躯壳里也慢慢变老。

    我常在南国的稻田旁静静地出神,稻米很香,田里有不会说话的蟹,我望着水中的倒影,恍惚间能看见少时的云姜。

    我想问她。

    少时的云姜,还会做起从前的梦吗?(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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