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黄山官邸。
常瑞元手里拄着棍子,站在巨大的作战地图前。
他的目光,并未停留在前线,而是有些游离。
军政部部长陈辞修恭敬地站在身后,手里拿着一份刚刚送达的战报分析。
“委座。”
陈辞修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宜昌前线打得很激烈。”
“根据最新的战况,这恰恰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常瑞元转过身,眉头微挑:“哦?什么机会?”
“一次全方位检验‘部队整理’成果的机会。”
陈辞修上前一步,指着地图上的宜昌外围。
“第十八军,是我军传统的王牌,说句夸口的话,算是能够代表我中央军目前最高的战术素养。”
“而第三十军,是原西北军底子,此前一直是杂牌,但在接受了楚云飞的‘整军方案’后,无论是装备还是战术理念,都焕然一新。”
陈辞修顿了顿,语气变得郑重:“我想建议,委座重点关注这两支部队在同等攻坚条件下的表现。”
“通过对比他们的伤亡率、弹药消耗、推进速度。”
“来评估楚云飞那套‘整军’路子,到底能不能在全军推广。”
常瑞元听完,并没有立刻表态,他深深看了一眼自己这位最信任的心腹,眼神有些玩味,甚至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辞修啊。”
常瑞元缓缓开口,语气看似随意,实则敲打:“十八军,那是你的起家部队,也是你的脸面。”
“那三十军是什么?”
“一帮大字不识几个的西北汉子,被楚云飞随便摆弄了几个月。”
常瑞元轻轻敲击着地板,声音低沉:“若是这场比试,让三十军把十八军给比下去了……”
“你想过没有,到时候,你陈部长的脸往哪儿搁?”
“中央军嫡系的颜面,又往哪儿搁?”
这是一道送命题。
他在试探,试探陈辞修是否会因为门户之见,而阻挠楚云飞的做大。
然而,陈辞修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
陈辞修挺直了腰杆,脸上没有丝毫的犹豫或尴尬:“委座!”
“只要能为党国打造出更多的精锐之师,只要能早日驱逐日寇,还我河山……”
“莫说是我陈辞修个人的面子,就是把十八军这个番号撤了,我也绝无怨言!”
陈辞修的声音铿锵有力:“如果事实证明,三十军确实比十八军更能打。”
“那就说明,楚云飞的路子是对的!”
“我们不仅要承认,还要学!还要大张旗鼓地推广!”
“比起国家的存亡,我个人的这点荣辱声望,又算得了什么?”
常瑞元怔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位跟了自己多年的老部下,眼中闪过一丝动容。
“好……好啊。”
常瑞元点了点头,神色缓和了许多。
陈辞修麾下的土木系,他是清楚的。
在常瑞元看来,土木系确实为党国培养了许多军政才干。
只不过土木系过于强调裙带关系,强调对于陈辞修的忠诚。
这就导致土木系势必会出现僵化的情况。
正因为如此,陈辞修此时的退让让常瑞元颇为欣赏。
“你有这样的胸襟,我很欣慰。”
但他话锋一转,眉头却再一次锁了起来,那种深深的忧虑,写满了他的脸庞。
“辞修,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也就不瞒你了。”
常瑞元走回办公桌后,端起茶杯,轻轻刮着茶沫。
“楚云飞练兵的本事,我是信得过的。”
“但是……”
他抬起眼皮,目光中透着一丝阴冷:“你发现没有?”
“这次整理出来的部队,尤其是那些中下层军官。”
“他们很多都是那个‘山西军官学校’进修出来的学员,其中不少还是黄埔校生前往的速成培训。”
“比起黄埔。”
“他们对那个学校的归属感更强。”
常瑞元的声音压得很低:“在他们嘴里,提到楚云飞,那是一口一个‘副校长’,推崇备至,敬若神明。”
“可对我这个名义上的‘校长’,还有多少师生情谊?”
“甚至对我这个委员长,又有多少敬畏?”
“军队是国家的利剑,但这把剑柄,若是不握在我手里……”
常瑞元没有说下去。
竺培基眉头微皱,站在常瑞元的身侧没敢出声。
但在场的都是人精,谁都听得出这弦外之音。
他在怕。
怕楚云飞借着“整军”的名义
怕这把利剑太锋利。
最后会伤了执剑人的手。
眼下,这种感觉愈发强烈。
办公室内,气氛一度降到了冰点。
陈辞修看着常瑞元那张阴晴不定的脸,心中暗叹一声:这位领袖,什么都好,就是这疑心病,太重。
但他必须说话,不仅是为了楚云飞,为了他自己,更是为了抗战大局。
“委座,您多虑了。”
陈辞修迎着常瑞元的目光,语气坦荡:“我和楚云飞打过不少交道,甚至可以说,在很多战略主张上,我们是竞争对手。”
“但我可以拿我的人头担保。”
“楚云飞,他不是那样的小人。”
陈辞修走上前,诚恳地说道:“他若真有异心,当初在华北拥兵自重便是,何必千里迢迢跑到山城来静心养病,钻研战略战术,还写出了数本著作?”
“现如今更是脱身华北,前往鄂北来啃日军第十一军这块日本陆军最硬的骨头?”
“他若真想拉山头,又何必把整理好的部队,毫不犹豫地投入到最残酷的绞肉机里去?”
“委座,恕我直言,这个人,心气高,傲气重。”
“他眼里盯着的是日本人,是世界局势,甚至是大洋彼岸的那个超级大国。”
“那种割据一方、培植党羽的军阀做派,他不屑为之。”
常瑞元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他盯着陈辞修看了许久,陈辞修是楚云飞在军中最大的潜在对手,这一点谁都清楚。
如果连陈辞修都这么说……
“呼……”
常瑞元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将手中的茶杯缓缓放下。
他心中的那块大石头,再次落了地,脸上那股阴鸷的神色,也随之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淡淡的笑意。
“那看来,真的是我多心了。”
“委座,杨顾问此时就在宜昌前线,您看?”
常瑞元一听到杨杰的名字便有些头疼。
又是一个心高气傲的主。
PS:杨杰此人并非李德邻回忆录里面写的那么不堪。
恰恰相反。
此人在军事理论方面确实有不小的建树,是民国时期为数不多的军事理论大家。
当然了,没有任何人经得起挑剔,杨杰同样如此。
思索片刻,常瑞元摆了摆手,重新恢复了那种统帅的威严。
“罢了。”
“就让他杨耿光带着教官们去观摩观摩吧,要求他务必写上详细的考察报告过来,我也好奇,这位脾气颇大的军事家会如何评价新整理的作战部队。”
常瑞元看向了始终站立在一旁的竺培基:“培基,去以我的名义发电报给前线,让十八军和三十军放开了打!”
“我也想要看看,这只‘山西造’的野狼,到底能不能咬下宜昌这块硬骨头!”
“是,委座。”
那个“多心”的顾虑消散后。
常瑞元的目光重新落回了案头那份更具份量的绝密文件上。
那是史迪威转来的《琼州岛联合登陆作战构想》。
常瑞元拿起文件,手指轻轻弹了弹纸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辞修。”
“关于这个中美澳联合作战计划,你怎么看?”
陈辞修显然早有准备。
他上前一步,神色虽然严谨,但眼底却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兴奋。
“委座。”
“这是一步险棋,更是一步妙棋!”
“从军事上讲,琼州岛孤悬海外,日军防守兵力空虚,一旦拿下,就能切断日军南下的海上生命线。”
“但更妙的,是政治账。”
陈辞修伸出三根手指。
“第一,美国人打头阵,澳大利亚人负责护航和炮击。”
“这意味着,我们要用盟友的钢铁和鲜血,来光复我们的国土。”
“这种‘洋人为我所用’的局面,自鸦片战争以来,可是头一遭!”
常瑞元听得频频点头,嘴角那抹笑意越来越浓,他最喜欢的,就是这种万国来朝、大国领袖的感觉。
“继续说。”
“是。”
陈辞修接着道,“第二,名义指挥权在我们。”
“这等于是在法理上,确立了委座您作为盟军中国战区最高统帅的实权地位。”
“以前史迪威总是指手画脚,这一次,轮到他们听我们的调度了。”
“第三……”
陈辞修压低了声音:
“借着这个计划,我们可以名正言顺地向美国人索要更多的海空军装备,以及登陆作战的专业器材。”
“这一仗打完,无论胜败,这批装备可是实打实地留在了我们手里。”
常瑞元闻言,哈哈大笑,他手中的拐棍在地上重重一顿。
“好!”
“分析得透彻!”
“楚云飞这脑子,确实转得快。”
“既打了鬼子,又算计了洋人,还没忘了给咱们自家捞实惠。”
“这个计划,我原则上同意。”
不过,常瑞元毕竟是老练的政治家。
笑过之后,他的眼神重新变得谨慎:“但是,兹事体大。”
“涉及到三个国家的军队协调,还有那个难缠的史迪威,以及华盛顿方面的态度。”
“细节上,绝对不能出乱子,而且澳大利亚现在在约翰总理的带领下,显然更加亲近美国人,这一次,英国人大概率也想要横插一脚,我们不得不防啊!”
“另外,这个指挥架构,怎么个‘联合’法,我们的人插手到什么程度,都得有个章程。”
常瑞元沉吟片刻,当即拍板:“这样。”
“辞修,你去安排一下。”
“明天上午,就在黄山官邸,召开最高军事会议。”
“敬之、健生、次宸他们都叫来,我记得他们现在应该都在,有资格参会的全部邀请过来,不得请假。”
“我们关起门来,先把自己内部的调子定了。”
常瑞元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雨幕中朦胧的山城,语气中透着一股子野心:
“这一仗。”
“不仅是军事仗,更是外交仗,是政治仗。”
“我要亲自主持制定这个计划。”
“我要让罗斯福看看,我们党国军人不光能守土,我也能带着他们美国部队,去进行反攻,我们有资格守卫我们的东亚!”
“是!委座英明!”
陈辞修啪嗒一声立正,算是敬礼。
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一些。
常瑞元转动着手中的戒指,喃喃自语:
“琼州光复之后,日军将对东南亚再无威胁,如果真的能成,那我中华民国也算是凯江脱兔了……”
——
次日,宜昌城郊。
攻坚战斗打响,两支风格迥异的部队,在宜昌外围阵地上演了两场截然不同的攻坚战。
东山方向,十八军的进攻如同教科书般标准。
罗维钧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掐着秒表。
步炮协同严丝合缝。
炮火刚刚延伸不久,步兵的刺刀就已经顶到了鬼子的鼻子上。
整体作战像一台冰冷的推土机,他们在一层层地铲掉日军的防御。
而磨盘岭方向。
三十军完全是一群不按常理出牌的“野狼”。
马启峰到了前线,发现正面硬冲伤亡太大,当即把预案扔到一边。
他组织了十几名敢死队员,每人挂满手雷,从侧面的一条臭水沟摸了上去。
这一招算得上是中央军的传统,也是红党武装的传统。
客观来讲,这是军阀混战末期衍生出的一种性价比极高的进攻方式。
赵铁柱在后面也没闲着。
他也没有好办法啃下硬骨头,但他懂看势头。
一看到二营那边把信号弹打上天空,他就第一时间下达了开炮命令:“给老子打!迫击炮别停!”
“别省子弹!”
“把鬼子压得抬不起头来!”
“打完了老子再去师长那哭穷!”
这种看似毫无章法、实则充分发挥基层主观能动性的“群狼战术”,直接把死板的日军打懵了。
……
数个小时后。
前敌总指挥部。
楚云飞站在巨幅地图前,听着远处隐隐传来的炮声。
赵鹏程快步走来,手里捏着两份最新的战报,脸上带着几分感慨。
“钧座,您看。”
“罗维钧团,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伤亡比控制得极好,这仗打得漂亮,像艺术品,不愧是土木系的核心主力部队,也无愧于统帅部直属战役攻击军的名头。”
“而赵铁柱团……”赵鹏程苦笑了一声:“打得乱七八糟,什么阴招都用上了,但推进速度竟然比罗维钧团还快了半小时!”
楚云飞接过战报扫了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罗维钧团是精密仪器,胜在‘稳’,适合啃最硬的骨头,是国军的中流砥柱。”
“赵铁柱团是野狼,胜在‘活’。”
“那个赵铁柱虽然没文化,但他有自知之明,懂得放权给听得见炮声的人,这在乱战中,往往有奇效。”
楚云飞放下红蓝铅笔,目光深邃:“不管是黑猫白猫,能抓老鼠就是好猫。”
“这宜昌城,就是这些将军们各显神通的大舞台。”
“传令!”
“通电嘉奖这两位团长!”
“另外,你给他们两个团长打电话,谁先打进宜昌城内,将军旗飘扬在宜昌城上,我亲自为他们请功!”(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