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尚药局以后,李明又第一时间回到相府,风风火火地和父皇李世民回合。
“上车,回宫!”
看着东奔西走的好大儿,李世民又好笑又好气,略有埋怨道:
“你倒是挺会使唤人,亲生父亲不远千里到你家,还未歇个脚喝个茶,就替你挽留你的老部下?”
李明嘿嘿一笑:
“能者多劳嘛,阿爷对房相知根知底,除了您,还有谁能够说动房相呢?
“房相乃是天下首相,这可是为天下计啊!相信阿爷您忧国忧民,一定不会推辞的。”
李世民真的被气笑了,伸出不灵便的右手,笨拙地给了幺儿一个脑瓜崩。
“只在有事求我的时候才叫我一声‘阿爷’。所谓好话说尽、坏事做绝,说的就是你。
“程知节、阿史那社尔呢?投降你的唐军文武官员,你也像晾着我一样晾着他们?”
李明对这个问题十分错愕:
“当然没有!我已经安排专人对降将妥善安排,怎么可以冷落他们?”
李世民嘴角抽搐,又赏了皇帝陛下一个脑瓜崩:
“合着你就可劲儿欺负我呗!”
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这对关系甚笃(?)的皇家父子登上了龙辇。
上了车,李明一改在外头轻松活泼的态度,形容颇为严肃,沉声问道:
“父皇,房相他……”
“他不想再替你卖命了。”李世民嘴上不客气,但是语气也颇为沉重。
房玄龄虽然还到不了“千古一相”的高度,但毋庸置疑是一位极其出色的职业官僚。
他如果真的撂挑子,对天下的繁荣、百姓的福祉来说,肯定不是一件好事。
但,人各有志,如何能强求……
“唉……房相有透露过致仕的原因吗?”李明微微叹一口气。
“都致仕退休了,还能有什么原因?年老体弱,不想再为竖子卖命而已。”
李世民没好气地回怼一句。
“是么……”李明不置可否道,便望向了窗外,不再言语。
看着突然沉默下来的儿子,李世民的目光逐渐柔和了下去,道:
“是我错了。我刚才还担心你和臣下走得太近,会干扰你的判断,削弱你的权威。
“现在我只想说,对你的臣下好一点吧……”
我真傻,真的,单知道李明对臣下很好,不但待遇优厚,还不摆架子。
谁知道李明的馈赠都在暗中标好了价格,这活儿是一点也不少干啊!
能把最有擅权嫌疑的权臣给干到提桶跑路,自己儿子压榨起劳动力来是有一手的。
他都不知道是该为老李江山国祚稳固而感到欣慰,还是应该为老李家的打工仔们感到悲哀了……
“不对。”
李明突然摇头,打破了车厢里的沉默。
“房相不是不想干了。他这样没有意志消沉、没有干劲,是因为饿的,是长期素食导致的。
“只要给他补充充足的热量和蛋白质,他一定会重回巅峰,再为我大明发光发热,死而后已!”
不如还是让他死了吧……看着儿子动情又铁血的演讲,李世民真真切切地为房玄龄等一众“权臣”表示深切的哀悼和无尽的同情。
连老了病了,都得被违背自然规律拉起来强行打工,细细想来,李明手下的诸位权臣,表面上风光无限,实则一个个悲惨透顶。
真正要害的实权是一点也无的,责任是一分不少的,劳动力是要被压榨到极致的。
这么想来,也就不难理解李明对属下那几近“纵容”的宽容态度,无视、甚至主动鼓励他们享受逾越礼制的待遇。
因为大明群臣的工作真不是人干的,要是情绪价值再不拉满,那大家都得步房相的后尘,争先恐后地跑路了。
“你明主上有德,人才济济,现在又占据天下之广,万民无不愿为皇帝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难道连一个可以代替房玄龄的人才,你都找寻不见?”
李世民一半是调侃,一半是认真地说道。
“除了我留下的班底以外,你自己也发掘启用了不少青年才俊。你是有识人用人的能力的。
“可是为什么,你怎么总盯着一个快成为冢中枯骨的老头子祸害呢?”
对于李世民的疑问,李明掰着手指头:
“能当宰相的人选有的是。长孙无忌之外,老成持重的有杨师道、崔仁师等,青壮年的岑长倩、裴行俭也能接的起班。假以时日,少年之辈如长孙延、狄仁杰等亦能大放异彩……”
这回答让李世民愈发疑惑,忍不住问:
“既然有这么多可堪一用的人才,那你为什么还是不肯放房玄龄退休呢?”
“因为他们都不如房玄龄啊!”李明振振有词地说着:
“换一个人来当首相,固然不至于让国家闹出乱子,但是对百姓的福祉、国家‘生产效率’的促进作用,一定是不如房玄龄的。
“让房相这样一位人才闲置了,岂不是浪费?这是‘低效率’的行为,机会成本巨大啊!”
李世民吃力地听取着儿子的发言。
长篇大论的字里行间,都充斥着“效率”二字。
这让李世民很不解,忍不住打断道:
“你为什么这么强调‘效率’?
“现在全天下都归你所有,百姓也安居乐业,而你尚在……比当打之年都还要更年轻一些。
“你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何必这么着急?难道有什么事情十分紧迫,必须要高效完成吗?”
李明顿了一顿,挠了挠头:
“在近期,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可是土地要分配,土地要开垦,水利设施要完善,道路城市要修建……”
“这些都是统治的日常工作,可以一直做到下一个千年!”李世民的声音越来越高,因为语速快,所以口齿都有些模糊了:
“你何必急于一时,把你自己、你的部下、你的臣民、你的国家,逼得精疲力竭呢?”
是的,不仅是李明和李明周边的人。
李世民通过自己这一路的观察发现,整个大明都时刻处于一种神经紧绷的状态。
动作一丝不苟的士兵、干练的船员、大街和漕运上穿梭的货车货船、还有市井街巷里马不停蹄的人流……
景色虽然和大唐无甚区别,但是李世民敏锐地感知到,大明的社会氛围与大唐迥然不同——
大明的子民,不论高低贵贱、也不论从事何等职业,永远都是雷厉风行的,永远都在忙碌,手里永远都有忙不完的活。
永远都在追求“效率”。
与之相比,即使大唐长安、洛阳东西两都闹市区的商人,都显得像是在闲庭信步似的。
至于大唐其他地方的人,更是被衬托得仿佛在混吃等死一般。
一个国家的特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开国皇帝的特质。
李世民就不明白了,李明把他的国家、他的天下搞得这么累,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
李明被老爹问住了。
他发现,自己和父亲之间有着代沟。
也不大,也就是“农业时代”跨到“工业时代”的那种。
出生在二十一世纪、人类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工业化国家,“卷效率”是镌刻在李明基因底层的源代码。
他只要稍有懈怠,“落后就要挨打”、“我们已经错过了大航海时代”、“解放发展生产力”等字眼就自动浮现在眼前,刺激着他继续开卷。
这几乎让他忘记了,自己正身处于一千多年前的公元七世纪,身处于靠天吃饭、按农历作息的农业时代。
在他看来,卷效率、时刻发展生产力,是自然而然的本能。
可是在他同时代的其他人看来,这行为难免令人疑惑——
只要不违农时,在农闲时期躺平休息,乃是自然之理。
何必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十二时辰,都倾注于“生产”,把自己弄得这么累呢?
“要说你好大喜功、透支民力吧,可你做的都是民生工程。和秦皇隋炀不是一路人。”
李世民继续道,语气中带着点纳闷。
“可要说你体恤民力、与民生息吧,哪有这样的休养生息?”
他指了指车窗外。
现在是夏天的午后,许多工人正顶着毒辣的太阳,辛勤地铺设着道路。
“有人热晕倒了!”
工友们喊着,熟练地将某位中暑的工人抬出工地,抬到树荫底下扇风灌水。
路边的人群川流不息,没有人朝事故现场看一眼。
不论是工人们娴熟的动作、还是路人们见怪不怪的态度,都表明,干活干到中暑在大明属实稀松平常。
而在李世民这个“外人”看来,这是非常不可理喻的。
首先,有什么路一定要在大夏天非修不可呢?
而且还是在大战刚过、民力疲惫的“这个”夏天?
好大儿李明到底是爱民还是恨民,分不清,他真的分不清啊……
李世民追问:
“勤政是没错,但是也得讲求天时人和。
“现在天下既定,我国并无内忧外患,你又为什么这么用力地‘发展’,把你和你的国家逼到极限?”
李明就不懂了,反问:
“让国家富强、百姓富庶,难道还需要原因吗?”
李世民:“可是代价呢?”
李明:“代价就是百姓失去了忍饥挨饿、流离失所的自由。”
两人说话越来越大声,到最后几乎是争吵了起来。
听得赶车的车夫是战战兢兢,只恨自己生了一双耳朵,千万别听到什么一深究就会死的不可名状的大恐怖。
“反正国家是你的,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管不到你了!”
李世民不知是第几次说出这句六字真言了。
不想管就别管,有的是人管,典型的小农经济思维……李明在心里嘀咕。
不过他没有说出来。
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前头赶车的皇家车夫如坐针毡。
那对爷儿俩是怎么了啊,刚才吵得不可开交,现在又突然一声不吭。
很可怕的好不!
“我这是,为了什么……”
冷静下来以后,李明无意识地嘀咕起了老爹的疑问。
他打记事开始,生活就被各种各样的“目标”驱动着。
读书的时候为了考大学,考完大学要读研考公,上岸了又得要买房找媳妇生子……
而穿越到大唐以后,他的生活也依旧被“目标”给支配着。
从最初的“求被废”、“在宫中求生存”,到出走辽东建立远离宫廷风暴的“安全屋”,直到裂土分封、独立建国、改朝换代、统一天下……
李明忽然发现,能实现的目标都已经实现了。
他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这是很危险的。
因为目标达成,就意味着达到了顶点。
而众所周知,历史是不可能终结的,顶点之后,就是一路下坡的王朝周期律了。
衰退的速度是很快的,从贞观之治到安史之乱,也才一百年出头。
所以,李明几乎是下意识地卷起了效率。
就算因为时代和能力局限,没法攀科技,他也想让国家的国力和经济尽量向上攀登。
说白了,就是订立一个目标,给自己、国家和人民找点事做。
以免承平日久,天下人渐渐懈怠下去,最后踏入失速的漩涡,毁于内外部矛盾的集中爆发。
可是,李世民说的也不无道理。
封建王朝的顶级帝皇或许不懂工业,但一定懂农业社会。
这么卷效率,在短期凭着刚建国的热情还可以维持。
可是,人都是趋向于躺平的。
在没有科技大爆发、人口大爆炸,外部又缺乏强敌的情况下。
大明这个国家失去了强有力的目标,总是会不可避免地趋向保守、陷入内耗的……
“我对你的施政横加指责,你也不生气?”
过了许久,李世民主动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他也同样冷静了下来,进行了一番思考。
好大儿的做法或许有值得商榷之处,但年轻人操之过急,也是情有可原。
他本意是好的,是为了天下万民的福祉的,而且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也没有执行歪。
作为手下败将,作为交了权的太上皇,他实在没有立场对儿子的施政纲领指指点点。
换位思考一下,要是太祖李渊在秦王当政时敢这么和他说话……
“不生气,因为我向来闻过则喜。”李明耸了耸肩膀。
“你不怕我干涉朝政?”李世民追问,直视儿子的双眼。
李明几乎秒答:
“怕个蛋。皇冠就在我头上,你想要,就自己来取。”
李世民愣了愣,露出衷心的微笑:
“你小子……”(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