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当时在筑堤现场的官员和民夫口述,堤坝是突然垮塌的,导致很多人根本来不及疏散逃离……”
李明沉吟着,思考这其中隐藏的含义。
如果不是工程质量问题,堤坝真的是因为不堪重负才发生崩溃,是不可能没有一点前兆的。
怎么会没有工人发现、提前撤离,或者发出哪怕一点预警呢?
综合大坝“屹立不倒”和“猝然崩溃”两条情报,只能得出一个自相矛盾的结论——
滑州大堤可能质量很好,但滑州大堤质量很好不大可能。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李明眉头紧锁,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但是他没有证据。
李明感到心里堵得慌,疲倦地揉了揉眼睛,闷闷不乐地离开座位,掀开了帐篷的帘子。
帘子外面,就是刚整修的新·黄河大堤。
李明的皇家“行宫”其实就是一顶行军大帐篷,直接就建在大堤顶上,意为“人在堤在”。
在他的表率之下,滑州的官员没有人敢窝在安全的后方,一个个都把家临时安在了大堤上。
更不敢在新大堤的建设上偷工减料。
毕竟自己和身家性命字面意义地“压”在了上面。
“这下总没有人敢建个豆腐渣工程出来了吧?”
这时候雨已经停了,李明一个人信步来到大堤的顶部,用脚尖蹭了蹭土坝。
确实挺结实的,只蹭掉表面的一层泥浆。
问题是,根据现有证据来看,轰然倒塌的原·滑州黄河大坝也很结实,一点也不像会溃坝的样子。
“灾祸……真的是毫无预兆的天罚么?”
李明靠在堤岸边,望着奔腾的黄河水出神。
此时,奔腾的黄河水还算乖巧,被稳稳地限制在新河道里——
新河道原本是一条叫做“汴水”的河流,从北向南汇入淮水。
现在,可怜的汴水被黄河夺舍了,河道被狂暴鸿儒,一下子宽了许多。
所幸,在民夫们的疯狂劳动下,新河堤还是挺结实的。
加上这仿佛卡尼期洪积事件的大雨终于止歇。
总算勉勉强强地将黄河这条巨龙给锁住了。
当然,李明知道,将黄河锁在新河道是一种难度,让黄河流回原有的故河道是另一个维度的难度。
黄河回不去,那么眼前的安稳景象就只是一种错觉。
作为天下之主,李明人虽然在滑州,但是仍然在不断地接收着来自全国各地的信息。
滑州的情势在不计成本的救援下,大约算是稳定了。
可是从汴水河道到淮水流域,一直到奔腾入海,狂暴的黄河一路席卷,沿途州县都已是水漫金山,被泡在黄汤里头了。
偏偏这一带也是人口稠密、经济发达的核心地带。
救灾和善后,又是一个巨大的问题。
“一塌糊涂,一塌糊涂啊……”
李明气血上涌,不由得握紧了双拳。
怎么回事,溃坝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是天灾还是人祸?
如果是人祸,那谁应该为此负责?!
“陛下……”
身后传来一个不是很有底气的声音。
李明倏然回头。
是来俊臣,相貌一样的猥琐,只是态度比以前恭敬了许多。
现在的李明虽然同样的不讲排场,可是浑身都带着威严的气质,让来俊臣不敢像过去那样,吊儿郎当地喊一声“明哥”。
而在来俊臣的身后,狄仁杰反倒是一如既往的内敛谦逊,态度如常,并没有表现出比以前更强烈的敬畏之情。
“你们把案子查清楚了吗?”
李明平静地问。
所谓“案子”,便是这次滑州黄河大堤溃堤的真正主因,到底是不是责任事故,是不是因为马周等官员偷工减料、玩忽职守造成的。
不过李明没有把这个问题明着问出来。
他不想事先定下基调、疑罪从有,强迫两位特务头子审出来一些事实上并不存在的“犯罪事实”。
李明固然很生气,但还没有失去理智到不顾“实事求是”这条祖训的程度,先射箭再画靶子。
“这个嘛……”来俊臣有些缩了,低着头不敢看他。
刚看他这扭扭捏捏的态度,李明便多少猜出来了答案,温和地鼓励道:
“我是让你们查明案情的,不是让你们寻找支持我论点的论据的。
“查出来了什么,或者没有查出来什么,你们都可以和我说。我素来都抱持着开放的态度。”
“这个嘛……”来俊臣偷偷敲了眼自己的同僚。
狄仁杰目不斜视,不搭理他。
“从你先开始说吧,俊臣。”李明道。
被陛下直接点名了,来俊臣再也搪塞不过去,只能小心翼翼地开口了,一边说,一边还不忘偷偷观察李明的神色。
“那个,启禀陛下。我……不是,微臣审问了负责大堤修筑维护的大小官吏,包括工部侍郎、滑州刺史、各县县令……”
当手下开始罗列自己做了哪些工作的时候,一般就意味着,这些工作都没有取得实绩。
李明直接打断道:
“是不是没有审出什么?”
一针见血。
来俊臣支支吾吾:
“也……不能这么说,微臣已经掌握了一些贪赃枉法的线索,只要陛下再假臣以时日,用用劲……”
你这酷吏来俊臣还要再用劲,只怕朕的命官都得被你给废了……李明打断了对方“加把劲”的企图:
“算了,不必了。”
以来俊臣的能力,官僚出去聚个餐吃个饭、被老板抹零了,都能查出来。
换句话说,连老来都没能查出来什么,那多半就意味着,滑州这帮官僚并没有犯下纪律方面的错误。
但是,“多半”还远远不够。
李明将视线移到了狄仁杰身上。
“仁杰,你怎么看?”
“启禀陛下,根据臣的调查,滑州的官员们并没有犯下严重的错误,溃坝与他们并不存在直接的关联。”
狄仁杰的说话声音一如既往的轻声细语,现在听来却带着不寻常的勇气和坚定。
李明眉头一挑,审视着他:
“何以见得?”
“最有力的证据就是垮塌的旧大堤。”狄仁杰不紧不慢地回答着。
“大堤虽然出现了崩塌,但是分析废墟不难发现,筑堤的石土用料十分扎实,并不存在以次充好的情况。
“除了用料以外,总体的建筑结构也没有问题,和其他各地正常使用的堤坝并没有相左之处。”
“会不会是施工慢了,洪峰到来之前,堤坝还没有完全筑牢?”李明考校地问道。
狄仁杰十分有信心地摇摇头,指了指北方。
那里是黄河故河道,滑州大堤自西向东绵延不绝,不见首尾,仿佛一条巨龙。
在巨龙的腹部,裂了一道巨大的口子,滚滚黄河水喷涌而出,从这里源源不断地汇入汴水的河道。
“工期不足同样也不是垮塌的原因。如您所见,滑州大堤已经完成了主体结构的建筑。
“除了崩溃破口的河段,大堤在经过洪水的考验过后,依旧保持总体完整,说明了大堤的完成度相当高。
“这同样得到了口供的印证。根据幸存工人的描述,大堤早已在马周等官员的指导下完成建筑,当时他们在河堤上进行的是后续修缮工作,而且连修缮工作,在当时也已经接近完成。”
狄仁杰说得铿锵有力:
“因此,滑州大堤从用料、建造到施工,都没有问题。”
李明的眉头一下子就拧成了川字:
“所以说,这场惨剧不是人祸?”
来俊臣下意识地就躲开了视线,嘟囔着:
“我……小弟……不,微臣再细细查一查……”
狄仁杰迎着质疑的目光,一字一句道:
“以臣目前查到的结果来看,是这样的。”
“好。”李明点点头,内心对狄仁杰颇为欣赏。
狄仁杰一定知道,他是在用自己的前途、替马周等官员的清白作背书。
尤其还是在这场弥天大祸的背景下。
不得不说,小伙子赌得很大啊。
稍有差池,小狄就得被卷入漩涡,和马周等一道粉身碎骨。
正因如此,李明对狄仁杰就更为欣赏。
作为专业人员,就要敢于下判断。
“我知道了。你俩的意思综合起来就是,滑州溃堤、大河改道,是天灾而不是人祸?”
李明再次审视着两位特务头领。
狄仁杰点头:
“根据现有证据,没有发现存在官员渎职的人为情形。”
李明顿了顿:
“所以是因为遭遇了百年未遇的大洪灾,才导致如此灾祸,一切都不存在人为因素?”
来俊臣磕磕巴巴的,最后也依样画葫芦地说:
“根据现有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李明不置可否,思索了一阵,嘴角却是一勾:
“或许,二位爱卿的调查结果不全面。”
来俊臣身体缩了下去,狄仁杰却弹了起来。
“陛下何以见得?”
李明抚摸着下巴,缓缓道:
“或许马周,或其他大明官僚,并没有贪赃枉法、渎职懈怠,他们并没有因为疏忽错误而酿成大祸。
“但是有没有一种可能,大堤是被人故意毁坏的?”
这个推测,让两人悚然一惊。
故意毁坏大堤?
一铲子毁了几乎半个华夏,谁能这么心狠手辣啊?!
可是在最初的震惊过后,两人顺着这条全新的思路,还真发现这假设可以解决一个最大的矛盾,那就是——
滑州大堤明明很牢固,却又猝然崩塌。
如果是有人故意搞破坏,那就可以理解了。
一座堤坝,或许能在正面抗住海量的洪水。
但是,如果它的后背被狡猾的人类钻了一个洞,巨大的水压就能把这个小洞眼越冲越大,直到彻底崩溃!
“谁能干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呢?”狄仁杰表示难以理喻。
对此,来俊臣已经有了猜测:
“谁敢刺杀皇帝陛下,那谁就敢这么伤天害理。”
能打破做人底线的,只有已经打破了做人底线的人,这个逻辑十分明了。
“你是说……倭人?!”狄仁杰大惊。
他有一种蚂蚁伸出腿试图绊倒大象、结果还真成功了的荒诞感,下意识地望向了李明。
李明不置可否,只是对狄仁杰微微点头:
“是否如此,就交由你来办。速速去查案吧。”
狄仁杰深吸一口气,感到肩膀上的重担不减反增,踌躇满志又有些忐忑,一拱手:
“遵旨。”
说完,扭头便去干活了。
来俊臣跟了上去,被李明喊了回来:
“等等,关于你,我还有另一件事情要交给你办。”
来俊臣的眼睛咕噜噜一转,嘿嘿笑道:
“陛下,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
李明不和他弯弯绕绕,直截了当地吩咐道:
“你去趟南方。”
“南方?”
“大江以南,替我看看那边发生了什么。”
来俊臣有些迷惘地挠头:
“没听说南方有什么奇怪的动向啊。”
“没有消息,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李明说道:
“南方诸州已经连续三天没有向我发折子请安了,这很异常。
“你去看看,那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明哥陛下的嗅觉是不是过于敏锐了……来俊臣拱了拱手,便即刻出发。
…………
新建的黄河大堤,距离李明陛下扎营所在大约半里的路程。
是另一处扎营地,被京城禁军里三层外三层地看守着。
马周、滑州刺史,以及其他的地方官员,都“暂居”于此——
说是暂居,其实就是软禁。
黄河在他们负责的河段泛滥了。
不但成灾,还改道了。
闯下了如此弥天大祸,他们也没指望自己能置身事外。
之所以他们脑袋还连着身子,没有被就地正法,无非是因为灾情紧急,赈灾纾困需要暂时用到他们而已。
等到灾情企稳——比如现在——便是秋后算账的时候了。
“马台省,你说……陛下会不会看在我们亡羊补牢、将功补过的份上,从轻发落我等?”
马周所居住的帐篷里,滑州刺史忧心忡忡地喝着茶。
这段时间,刺史大人在工作的闲暇之余,常常在马周的“家”里作客串门。
因为在他和他的属官眼里,马侍郎是“京城来的”,更有机会接近陛下。
所以对陛下的脾性大约更了解一些。
对于他们这些“罪臣”的命运,心里大约能更有底数一些。(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